蕭十一郎

古龍寫《蕭十一郎》嚴謹周密，一氣合成。故事從風四娘謀奪「割鹿刀」，尋求幫手起，一路下來，環環相扣，節節相啣，彷若黑晚裡放煙火，流星趕月般地一彈緊追一彈，只見那先一彈仍舊在天際綻放，後一彈又已竄上，照得滿夜空璀璨繁華，眼花撩亂，讓人瞧得目不暇給，捨不得闔上睛來。書中十一郎重逢四娘的段落，寫得有趣又溫馨；幾回戲耍小公子的文字，叫人讀得神清氣爽，心中暢快。破廟裡蕭十一郎初會沈璧君那節令人感動；倆人在小木屋裡共渡歲月的一節，卻寫得甜蜜感人，讓看書的人讀著讀著，就起了心意，盼望他倆就能如此般天荒地老過著，再也不要分開。

故事走到筋疲力竭、身負重傷的「蕭」「沈」倆人在閃電雷雨中合謀力抗屠嘯天、趙無極、海靈子和厲剛四大高手時，就登達了最高點。倆人聯手各個擊破原要來取他們性命四人的這段文字，寫來卻又有若激流舟下，一彎剛過，一彎又起。過了一彎又一彎，每過一彎見一景，可這一彎卻又比先一彎險，這一景更比前一景異。讀得心驚，卻也令人要為他倆手上捏把冷汗。

書到第二十章「玩偶世界」，氣勢就弱了，倒也不是說文章從這之後就不夠精彩，走了下坡，實在是前面寫得緊湊，兩者相比之下，就顯著平淡無奇。如果古龍能在最後另闢蹊徑，寫出更熱鬧的情節段子，如放煙火中的最終一彈，照得半壁天方如火樹銀花一般耀目，必使本書完美無缺，生色十二分。可惜書的結束卻是選在單調沉悶的玩偶山莊裡，故事的發展受了客觀環境限制，情節自然無法大開大闔。

書中的正派人物似乎都是戴著道德面具的醜惡小人，有金庸《連城訣》的花鐵幹影子。但古龍寫得直接，假面具被脫去也快，沒有金庸寫得隱隱約約，委婉曲折。反倒是蕭十一郎和沈璧君的情愛描述得曖眛，哪有金庸小說裡男女間對情愛的直來直去，明白清爽。古龍這種銘刻到骨子裡的愛戀，他只從男女互相之間細膩的眼眉身體動靜去雕塑描寫，令人讀來不得不生出又酸楚又痛苦的心緒，可卻又讓人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咀嚼那因痛苦而生出的絲絲甜意。古龍寫得是好，可活生生地將十一郎如此爽朗灑脫的一個英雄漢子，勾劃成在情場上畏首畏尾的逃兵，讓人讀了心中盡生塊壘，氣悶地緊。

我喜歡古龍小說中的小人物，在長篇累牘的重情節下，有清新耳目的效果。這本書中的紅鼻子賣酒老頭、馬回回、賣麵老張都寫得特別地好，卻是將連城璧這個重要角色描繪壞了，書寫地面目模糊，正邪不明；個性說果斷不果斷，是陰沈又不陰沈，成了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物。作者創作了這個角色，似乎只是為了要做為「蕭」「沈」兩人情愛世界之間的一塊搬不走的大石頭。

書最後，蕭十一郎和消遙侯離開眾人，遠去他方行生死決鬥，沈璧君知道後也尾隨著追去。書中並沒有說出決鬥的結果，更沒有提及蕭沈兩人最終的歸宿。似乎作者寫到這裡，不知如何做個了結，即就放手不管，讓讀者們自行胡猜亂想。這種結局令人忐忑不安，心頭滿是不踏實的感覺，十足地吊人胃口。其實他大可寫得明白一些：不是讓蕭十一郎勝了，滿足了好團圓結局讀者的心願；亦可以安排死了，叫喜好悲劇掉淚的擦紅著眼睛，心裡滿兜著悲愴激起的快感。

同樣的不上不下，亦寫在沈璧君最後離去時抛下的幾句話。明明是經已棄了丈夫，毅然決然地隨了蕭十一郎而去，作者偏要讓她對連城璧說這樣的廢話：「可是，我還是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一定會讓你覺得滿意……」。這寫得實在拖泥帶水，不乾脆至極，令讀小說的人，看得有些兒咬牙切齒。

古龍最終安排風四娘和楊開泰緊摟一起，明示著兩人在七曲八拐的波折後，終於成了雙完了對。卻是風四娘心中的標準情人是個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般的浪漫男人，楊開泰百分之百不合乎這個要件；在當時萬念俱灰的心情下，她所下的心及所做的承諾，實在是當不準的。

《蕭十一郎》前三分之二寫得極好，是上上之作。後面三分之一就一般了；整體來說是本不錯的武俠小書。如果「蕭」「沈」、「風」「楊」、及「蕭」「風」間的情愛段子多說些，也是本極好的愛情小說。我喜歡書中所說的愛情故事，年少輕狂的我，曾經深受了這些故事的感動──我想當年我是將它作為愛情故事讀的。

2007.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