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四十七日

May 18 – July 4, 1863，Vicksburg，Mississippi
1863年5月18日 - 7月4日，維克斯堡，密西西比

敵軍圍城多日后，北非阿爾及利亞特萊姆森市（Tlemcen ，Algeria），城裏存糧耗盡，窮人區内許多體質衰敗的居民已因飢饉死亡，醫院塞滿病患，街巷内放眼望去全是滿臉愁容的人們，就是最勇敢的戰士們也失去信心。市長一籌莫展，那日，他召開緊急會議，準備宣佈放棄抵抗，大開城門投降。
「親愛的朋友們，我們經已山窮水盡，饑荒騎士正舉著大刀朝向我們……」他對召集來的市民說著，「除了投降，沒有別樣的路子走。」
聽到他的這番宣告，廣場裏先是死般的寂靜，隨後響起婦女們的悲傷啜泣聲。這樣子無頭無緒過了一會，群衆中出來個年老婦女，她佈滿皺紋的臉龐上，卻有雙敏銳似鷹隼的眼睛。挺直了她早經已萎縮的身軀，她大聲地說：「不，不，我們還沒落到投降的地步，我有一個想法可以解城破危險。先知穆罕默德會賜福我們，只要大家依照我的方法去做，敵人必定撤軍，我們全體也因此不被烙上恥辱的印記。」

初初人們見到站面前的是這個名叫艾伊叙雅（Aicha）的老婦時，都顯出輕視的態度，然而隨後聽到她的那段說話，不由對她有點改觀。市長尤其受到感動，心裏對戰事也起了點希望。他示意老婦走向前來，說：「大聲點，讓大家都聽得到你的辦法。」
艾伊叙雅提高了她的聲量：「首先，幫我找頭牛犢。」
「一頭牛犢？」市長不禁叫了出來，「城裏最後的一頭早就被屠宰掉了，這時光就是以同等重量的金子去交換，絕也不可能找到一頭。」
堅持的艾伊叙雅，最終使人們同意四處去尋這麽一頭牛犢，竟然他們也真找到了。這小牛藏在個老家夥的牛棚裏，不顧他的抗議，這牛被帶到艾伊叙雅面前。
見到了這頭漂亮的牛犢，艾伊叙雅露出滿意笑容，并隨即下了第二道指令：「給我尋些穀物。」
「天呀，城中哪裏還會有，老太太，這你是早知道的。」市長憤怒地大喊，心中對剛才起了的一點希望，忽然覺得根本只是鏡花水月。
「一間一間房子去搜查。」艾伊叙雅不顧市長的抱怨，吩咐著。人們雖然搖著頭，到底還是聽從她的指示開始了全面搜尋。幾個小時后，他們給她找到約莫足夠一頭牲畜一頓食用的包穀分量。艾伊叙雅立即拿來開始喂食那頭飢餓的小牛。市長一旁見了，面孔明顯露出受了驚嚇的表情：「這是天打雷劈的浪費，你知道嗎？孩子們餓著肚皮，醫院裏的病人沒有食物，你卻這樣子濫用珍貴的穀物。」
艾伊叙雅當作沒有聽見，繼續她的喂食，一當這牛犢吃完了它的飼料，她牽著它來到城門口，並將它放出城外。

興奮的小牛還沒有機會嘗一口城外地上的青草，就讓敵方的哨兵給逮住了。欣喜地他們將它帶到國王和將軍們面前。
「我以爲城裏早就在挨餓著。」國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口氣裏有許多的不安，「我似乎估計錯了。」
「這家夥有點瘦，不過陛下您説的對，如果城裏挨餓著，他們該早將它殺了。」一個將軍進一步地分析。

聽到這樣的新聞，士兵的士氣大大地受了影響，爲了鼓舞他們，也爲了部隊許久沒有吃上塊新鮮肉食，小牛犢被屠宰來犒賞軍士。他們開心地開膛剖肚時，内裏發現了一些未消化的包穀，不由驚訝特萊姆森市糧食資源的厚實。
國王聼到了這個消息，心情更加沉重：「如果城裏還有餘糧來飼養畜牲，那麽飢餓很快先要落到我們頭上。」
將軍們一致同意：「軍心已經有些不安，似乎真是時候撤軍了。」

如艾伊叙雅所保證的，那晚敵軍消失了：次日清晨，特萊姆森市居民發覺城外野地一片空曠。

流傳在北非的亞特萊姆森市圍城故事，我從故事書上聽來，不知是否真實發生過；然而美國南北戰爭，密西西比州維克斯堡的圍城戰事，卻是真真實實記載在史書上。

對於身當其境的士兵和平民來說，戰爭中的圍城真是對心理和生理上的慢性折磨。幾乎大型的戰役都無法避免這個手段；美國南北戰爭中自然也發生過，而且兩方都實行過多次這種戰術。北方進行了對南方大型城堡的圍城至少有十幾次，小型的不記其數；南方則僅對北方的大型城鎮包圍了幾次。有趣的是北軍一開始圍攻敵人的城鎮堡壘，從不曾無功而退，半途而廢，每次都能奪下目標，而他們自己被圍攻的城鎮卻從來沒被攻下。至於南軍，圍城戰打來逆手，總是失敗收場，未曾攻陷過一個北軍的城鎮。

早前，格蘭特將軍（Grant）的田納西軍團，曾試著硬攻維克斯堡兩回，卻都讓守軍擊退了。他改變戰術，將部隊從南邊遠遠繞到該城一側，改起圍城的戰術。他派出重兵，將城團團圍住，圈得同鐵桶一般；又讓他的愛將，謝爾曼（Sherman），東翼佈防，防止敵援軍從東邊來。自五月中，聯邦軍隊開始了炮擊，陸軍北東南三方的火炮，加上西邊河裏戰艦的巨炮，不停歇每日每夜地轟炸。城中居民不敢待在屋内，只得改住洞裏，山坡上很快露出一個個的洞口，全是臨時挖出來的洞穴，遠觀就似個大蜂巢般；北軍士兵睹景生情，托物比興，謔稱維克斯堡是土撥鼠鎮， Prairie Dog Town。城裏，挖洞成了個正式的企業，依據洞的尺寸大小，一般費資大約二十到二十五塊錢。洞裏生活氣悶跼促，居民受炮擊所害，不得不避險于内，每當炮火暫停，都急於出洞透氣。長期下來，市民亦摸透炮擊的規律，發現每天約有三次時段，炮火會暫時停歇：朝時八點、正午時分和晚上八點。原因可能是爲了冷卻火熱的炮管，或者是炮手歇息進食。市民借此空檔出洞做些雜事。

聯邦步兵在城外，主要以挖地道為攻城的主要手段，挖開的地道裏埋上炸藥，引發后，在敵人的防綫上造成巨大的彈坑缺口，達到破城而入的目的。六月二十二日，一條地道在第三路易斯安那團（Third Louisiana Redan）的防綫下炸開，造成了一個12公尺直徑，3公尺半深的彈坑。北軍從這裂口，一擁而下，奮勇殺入，卻讓守軍拼死抵住。雙方在坑裏進行肉搏戰，你來我往，用上刺刀和槍柄的原始打法，聯邦步兵最後無功而退。

圍城後期，六月底，城裏耗盡了糧食，開始吃起馬匹、驢和騾，再來是貓、狗和其他的家庭寵物，最後甚至老鼠和樹皮。以前社區裏常見的鳥兒和松鼠也消失不見蹤跡。一個市民苦中作樂，自制了虛擬的維克斯堡酒店（Hotel de Vicksburg）食譜，分發給大家消遣；食譜内容是：騾尾湯、豆粉布丁和正宗的邦聯咖啡（Mule Tail Soup, Pea Meal Soup，Genuine Confederate Coffee）。咖啡缺貨的情形下，代用品可能是由下列諸物混合製成：馬鈴薯、玉米、秋葵、或者黑麥粉。

瑪麗•特拉夫堡（Mary Loughborough）在她所著作的《我在維克斯堡的洞穴生活（My Cave Life in Vicksburg）》一書裏有這麽一段：「圍城的最後幾日，居民的糧食配給幾乎已經告終；前幾天裏，我生了病; 目前仍舊試圖克服虛脫感。我的女孩子癱在她的吊床上，搖擺著，力氣明顯漸漸衰弱，臉上汎著紅潮，我可以清楚地覺出她的焦慮。一天早上，一名士兵帶來了隻小松雀（jaybird），作為孩子的玩物。 她玩了會兒後，疲憊上來，失了興趣，轉過身去，再不看一眼。『瑪麗小姐，』僕人對我說，『她很餓; 讓我用這鳥兒煮杯湯吧？』起初我一口拒絕：可憐的小寵物不應當死; 然而我想到這個孩子，就不免同意她的提議。女僕很快消失了; 等她再次出現時候，手裏端著一小盅肉湯，湯的食材料就是那隻小家夥。」

用水亦到了危急關頭，市裏的公井幾乎已經枯竭，食用水的配給是一人一日一杯；士兵們則從泥坑裏取水，有時喝上骯髒的河水。某些人家擁有私人井，一些按桶計價出售市民，有一些則免費贈送給需要的人；困難時候，果然可以看出人心。市裏的那份報紙每天仍還是按時出版，一天一張，紙張用盡后，改用墻紙的背面印刷。報紙每天刊載姜士頓（Johnston）將軍的援兵就要到了，然而終究空歡喜一場。

支持到七月，城裏的軍隊一半已是病號，許多有浮腫的腳踝，壞血病的症狀，缺乏維生素的結果。軍心有不穩的現象，If you cant feed us, you had better surrender us，如果你不能養活我們，你最好還是領著我們投降吧，這樣的聲音在部隊裏流傳。城外，格蘭特軍團一共有十三條暗道正在同時進行挖掘，正在埋上爆破炸藥，他已經等不及了，決定六號那日要發起最後的全面攻擊。東邊姜士頓的援軍傳聞卻最快七號才能抵達，何況在他們之間還有謝爾曼將軍的大軍那裏以逸待勞地等著他們。看來這場戰事是沒希望了，守軍司令彭伯頓將軍（Pemberton）終於率領著他的兩萬多三萬名士兵放下武器，并交上一百多門火炮，五千把步槍。

投降那日是七月四日，正是美國國慶日，維克斯堡居民從此后再不慶祝國慶，那天沒有煙火，沒有游行，沒有野餐，郵局正常營業。過了八十年后，直到二戰勝利，艾森豪將軍來到鎮上，才重新斷斷續續地慢慢開始了這類慶祝活動。公元1976年，美國建國兩百年，那年的國慶日，維克斯堡居民方將慶祝達到了和其他城市的一般水準——郵局終於關門，寄信的人買不到郵票。不過，歷史學家的考證認爲這是個錯誤的説法，至少1907年，市裏就曾經熱烈慶祝過一回。

由於降兵實在太多，一時無法無處收容，最終以假釋（parole）的方式處理——投降的南方邦聯士兵回到自己的家裏，不能再入伍從軍。然而許多還是重回到部隊，就是彭伯頓自己也以中校的身份，來到東戰區，成爲李將軍的幕僚。

維克斯堡失守后，密西西比河全落入聯邦軍隊的手中，船隻自墨西哥灣可以直達美中腹地。邦聯從中被一分成二，東西不能相顧，德州、路易西安那州、阿肯色州自此被孤立一方，再也沒有和東部諸州合在一起，三州的物資亦無法東運。此戰且完全證明了格蘭特的將才，他之後被任命為聯邦陸軍最高統帥（General-in-Chief of the Union armies）。戰爭打了兩年后，林肯總統終於為他的部隊找到了得當的領導將軍，内戰也有了勝利的光明前景。

東邊田納西查特努加（Chattanooga），是軍事重鎮，兩軍在此地區交戰一年多。北軍在城内被圍兩月餘，南軍一心想要拿下，如此可以抵禦聯邦軍隊進入喬治亞和阿拉巴馬兩州。攻下維克斯堡后，格蘭特乘勝進擊，解了圍城之危，并且打開通往喬治亞的大道，開啓了謝爾曼將軍有名的March to the sea（行軍直到大西洋邊）大型戰術活動。

蓋茨堡之役和維克斯堡圍城于兩天之内先後結束（7/3和7/4）；東西兩戰區，邦聯皆以失敗收場，南方民心士氣大跌，自此後邦聯再無大規模進攻能力，走向敗亡的途徑。

維克斯堡圍城只有47天，城内平民因飢餓死亡的屈指可數，能在戰爭史上佔一席之地，不在它的慘烈，而在它對未來世事發展上的影響。有人列擧了影響全球文明歷史進程的二十二大戰役，維克斯堡圍城戰，霍然在列，和諾曼底、不列顛、中途島、馬拉松、英西海戰等相提并論。

文寫到最後這裏，不由想起中唐時期，安史之變，張巡死守睢陽十月，城内最後食人活命；張巡、許遠等人城破被俘，英勇就義，名垂千古。反觀南宋呂文煥死守襄陽六年，内外孤立無援，仍然擊退無數次元軍進攻，最終為了城中百姓，捨了自己名節，開城出降，卻落了亂臣賊子的駡名。對照維克斯堡一役，東西文化的差異實在是不能不説有天壤之別。

北非阿爾及利亞特萊姆森市城圍一戰，艾伊叙雅觀察得一點不錯，城内還沒糟到需要投降的時節，仍能搜羅到牛隻和穀物，可見食物還不到山窮水盡的程度。

飢餓真是可怕，那是無法用意志克服的。

2018. 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