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再次接到張繼文打給我的電話是什麼心情了，我只知道我很高興，說不上來的開心。雖然他總是一、兩句話之後就再也不說話了，像在等我說話一樣。

　　「……詹彩怡。」安靜的夜晚當中，從耳畔傳來的嗓音，被突顯得更加清晰。我很喜歡聽他喊我的名字，就像我喊他名字心裡莫名的感動。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打電話來又不講話是一件很過分的事情嗎？

　　「嗯？」

　　我噘了嘴，把習慣想說的話吞回去，還是忍不住笑意。我看我大概已經講到張繼文都倒背如流了。那還講什麼呢？我很抱歉，老是對他任性很多很多，卻也同時讓我鬆口氣，恢復自由的釋然。我很感謝他，也很對不起他。

　　「張繼文，我可以看看你的國小畢業紀念冊嗎？」我忽然想看看他的畢冊裡，那句小孩子天真的告白。

　　手機彼端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他是在考慮該不該借我看，還是疑惑我為什麼要看嗎？不然為什麼沉默不說話？

　　「張繼文？」不可以嗎？

　　「……嗯。」

　　「那……什麼時候？」

　　「明天。」

　　「如果你太趕的話……」不用這麼急沒有關係。

　　「明天。」他想都沒想的回答。

　　「好，明天。」

　　那我們就這麼說好了，明天，誰都不許反悔。我想我也不可能後悔，因為我一直都在等他回來，等待他的那一句招呼詞。我會回他一個笑容，和一句迎接他回家的話。

　　我不知道張繼文為什麼只打了幾通電話給我，卻不真的走到我面前，叫著我的名字。也許是……沒有理由回來嗎？

　　其實他有理由的，一直都有。

　　悠遊卡嗶嗶兩聲，我從公車上下來，小心收好放置在包包前面拉鏈袋內，拍了拍包包確定悠遊卡沒有被我的粗心弄掉到地上，才安心的吁出口氣往前走。恰巧前頭的人行號誌還是小綠人慢步行走倒數十幾秒的狀態，我加快腳步走過斑馬線，停駐在銜接馬路邊的紅磚道上。

　　紅磚道上去的店家，還是被弄得臭氣熏天的機車行，但原本走廊上的摩托車已遷移至別處，完整的還走廊一個乾淨讓行人走路的空間。我微憋氣走過，聽見機車行播放的歌曲，是最近的流行新歌。我忘記是誰唱的了，回家查查吧。

　　機車行之後，是像都市鄉下裡安寧的街道。沒有大樓，沒有吵雜，只有安靜而已。明媚的太陽光照耀在身上，很暖和。拂過臉龐的風有點冷，但不會凍得我呼吸困難。

　　在經過復興街的時候，五月天知足和絃鈴響忽然飄過耳邊，我動作迅速的接電話。手機螢幕上是三隻卡通小貓坐在草地上野餐的溫馨畫面，顯示為「我家媽媽」。

　　「小怡，妳現在在哪裡？」

　　一聽房東太太詢問的開頭，我就知道她又要做什麼了。「在復興街那邊了。」我停住腳步，一點也不敢再往前走。「妳要幹嘛？」絕對是以順便之名行跑腿之實。

　　「家裡沒花生和紅豆，幫我買花生半斤和紅豆一斤。」房東太太呵呵笑。

　　「我就知道。」

　　「順便啊！」

　　「哪裡順便……我還要走回去……」賣花生和紅豆的地方跟賣雞蛋的地方是同一個店家，意思是我必須掉頭返回走。告訴我這到底哪裡是順便啊！

　　「妳人都在外面了，我出去買還要化妝很麻煩。」

　　「好啦。」其實我比較想跟房東太太說，就算她沒化妝出門，也不會嚇跑行人的，除非先把我嚇跑！

　　掛斷手機之後迴身走，將買好裝袋的紅豆及花生花袋提在手中，一個人靜靜步履蹣跚的望住四周。四周的街道和景物還是那麼熟悉，有一瞬間，我彷彿看見張繼文邁開大步走過街道的身影，他手臂上掛著剛買好裝袋的雞蛋花袋，任它搖搖晃晃的急速前進，肩上還揹著他的高職書包。而我從他的背影看到他當時的沉默和寡言。

　　腳步停頓在紅白相間油亮的一樓大門前，我拉開已經打開的門進去，直接檢閱家裡的信箱。

　　走到四樓，小道上的小型日光燈暈黃光線，還是不變的柔黃。

　　我按房東太太家的門鈴，過一分鐘之後門依舊靜靜的緊閉著。我猜又是詹學儒那小子不開門！果然聽見房東太太在門內大喊要詹學儒開門的聲音，然後蹦跳的聲音出現，接著門就開了。

　　「詹學儒！」我咬牙忿忿不平的皺眉。

　　「我在玩遊戲不能暫停啊。」看不出身高高多少的詹學儒，還是一副以電腦為大的模樣。

　　說不過他，只好將手上的花袋遞給他，「幫我拿一下。」手上的包包有點重。

　　「不要，我很忙。」他非常理直氣壯的話撂下之後，頭也不回的跑回大房間玩電腦。

　　手僵在半空中。玩電腦叫很忙嗎？這是什麼道理啊！

　　「詹學儒，你作業寫好沒？沒寫好不能玩電腦！」房東先生的聲音突然出現，身影從廚房晃到我面前。嚴聲厲色的朝大房間叫喊，然後走到我面前幫我把花袋拿到飯桌放好。

　　「我有作業要打電話問同學才能寫啦。」詹學儒繼續視電腦為首要任務的語氣。

　　「你現在馬上去打電話。」房東先生大吼一聲，嚇了我一跳。

　　今天房東先生休假，這個時間詹學儒已經放學應該是寫作業的時間，房東太太會在廚房忙東忙西準備晚餐的材料。而我……是放學後剛到家的時間。如果張繼文也在的話，那這應該是他打工的時間了。

　　不知道張繼文現在正做些什麼呢？他和我說好今天要讓我看看他的國小畢業紀念冊，沒有說明時間，只知道今天而已。但至少這是我們說好，不是像當初我想送他離開，他卻悄悄自己一個人走那樣。

　　粉紫色鈴噹鑰匙圈叮叮叮的晃過四樓小道，密閉的樓梯間將叮噹聲悶的迴蕩其中，悅耳的細小聲響一下子變得響亮許多。也許是……太安靜的關係吧。空間很安靜，心也很平靜。

　　與方才在房東太太家吃晚飯湊熱鬧的感覺不太一樣。

　　在黑暗中的客廳走動，我小心走到窗邊，看看窗外變得漆黑的夜空，和夜空下點亮燈一抹抹光亮的街道。看了半晌，才打開電燈，讓夜空也容納我家電燈的一抹光芒。

　　然後，我每次都會有種想法，在思緒裡跑來跑去。

　　我想，人的存在，也許是為了創造奇蹟；但人的存在，又也許只是為了平靜的生存，寧願當個平凡的普通人。夜空中的一抹光，這抹光為夜空帶來了奇蹟，也帶來了希望。而人，也是。人，總是有自己特殊存在的理由。人，是個平凡的人，卻也是很特別的人。

　　單單的夜空，平凡、沉寂、黑暗，沒有人知道這夜空，是否會產生什麼變化。如果有，又是些什麼呢？也許是一支仙女棒，短促細長的火花；也許是煙火，絢爛而美麗；也許是星星，繁星點點。而平凡中，也會帶出了一個不平凡，又或許是好多的不凡。夜空中多了一抹光，光明、希望、喧囂。這就是夜空中的奇蹟，亦是人類的奇蹟吧。

　　想了很多很多，卻沒有人告訴我對與否，也許該說是，我已經這樣認定了。

　　一個人在房間上網，不時會有下意識轉頭往客廳大門看的動作。我想克制自己忍不住轉頭的衝動，但每次想到要提醒自己，都已經是轉回頭又開始懊惱自己心急的時候。

　　現在已經是夜晚，離另外一個明天只剩幾小時不到。如果張繼文信守約定的話，那表示這時候他應該在路上了。

　　希望如此，但又有點擔心。

　　我取來被我撇到一邊桌角的手機，想也沒想的在張繼文名字那欄按下播號鍵。會後悔嗎？除了害怕第三度失眠外，從來沒有後悔過。而且播都播了，按掉更奇怪。

　　「……詹彩怡。」

　　張繼文接電話的第一反應還是一樣與眾不同，就像他開口第一句話喊我名字的招呼詞那樣。聽他喊我的嗓音，我安心的壓不下賭氣。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約定的『明天』已經快要過完了嗎？」過完就沒有了。雖然所謂的明天一直是延續不斷的，但是我們約定的那天，卻不是天天都有。

　　「……嗯，我一直都知道。」

　　「那……你到了嗎？」我又往大門望了一次，可惜門依舊牢牢地關著，一動也不動。轉回頭，另一隻手操縱滑鼠隨意點選一個網頁瀏覽，一隻手握緊手機卻等不到對方回應。我停住動作，將注意力放回手機端，「張繼文？」

　　「到了。」

　　「什麼？」還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房門外的動靜引起我的注意。我走出房間進到客廳，在大門前看見才剛輕關上門的身影。

　　張繼文露出酒渦，凝視我。「詹彩怡，我回來了。」

　　好久不見的張繼文，還是那股帶點傻勁的娃娃臉，頭髮短短的，還有兩個深陷其中的酒渦，當他微笑的時候。很想念他，真的。真正看見他的時候，想念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多很多很多。

　　我走過去抱他，終於笑開了：「張繼文，歡迎回家。」好溫暖。

　　我們的家，這裡一直都是我們的家啊。家裡住了一位很任性的詹彩怡，和總是承受我任性的張繼文。我說我不要再當個厲害的人，不要當個好人，在這裡。我以為沒人知道，張繼文卻對我說他知道。他說他知道。

　　我手中捧著張繼文甫遞給我的國小畢業紀念冊，我只是拿在手上，看看封面上他國小時候的模樣，安定的感覺和滿足，都通通盈滿胸口了。

　　我和張繼文坐在椅子上，像那天我們在河濱時緊坐在一起，一起倚靠椅背，一起享受彼此碰到的體溫。

　　「張繼文，最近好嗎？」我側頭看他。

　　他微偏頭像在思考。「一切順利。」

　　一切順利還想這麼久？「張繼文！」

　　「嗯……非常順利。」這話絕對不是我逼他說的，絕對，非常。「和阿姨……我是說媽，相處得很好。」他抿了唇，勾起唇角笑了。

　　那就真的真的太好了。我笑著看他。

　　「那我翻開來看囉？」我淘氣的指著他的畢冊，故意嘿嘿的笑說。

　　「……嗯，看吧。」他撇過臉摀住雙眼，一副死都不想看到的模樣，真是令人心生笑意。難道看到自己小時候寫的告白有這麼難為情嗎？

　　『我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哦。』

　　一句童語童語的告白字跡還原原本本的寫在我的照片旁邊，我依舊忍不住想笑。我小時候也從來都沒想過，居然會有人喜歡我。長大後更沒想過，小時候說喜歡我的這個人，長大後竟然說他不只喜歡我，而是……愛了。張繼文……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

　　「我去喝水。」他說著起身離開，一眨眼時間就跑到飲水機那邊去了。

　　『我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哦。』

　　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裡的高興一層又疊高一層，連嘴角都隱忍不住的勾起來了。偷笑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右手邊的位置忽然有人落坐，張繼文熟悉的體溫在我身側泛開。我看他坐好，瞄到他手上也捧著一本跟我手中相同大本厚重的書。

　　「你去哪裡抱來的啊？」那分明是我的國小畢業紀念冊，封面上還有我的照片。

　　「飲水機旁邊。」他從容不迫的回答我，抬眼問：「可以看嗎？」

　　「看啊！」反正裡面該看的都被他看到了，譬如我寫的那句「沒人告訴你我現在也很喜歡你嗎」這句話。只是我有點不記得為什麼畢冊會被我拿到飲水機去。我納悶的想。

　　我還想不到，卻被旁邊人奇怪的動作弄到陷入問號當中。張繼文隻手掩著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眼睛東看看西望望，找不到定點。好莫名其妙的感覺……

　　「張繼文。」我出聲叫他。

　　「嗯？」

　　「你是怎麼樣？」

　　「……沒有。」他的視線垂下瞄一眼，即刻轉開持續他奇怪的動作。他看的方向是此時放在他腿上的畢冊，我的國小畢冊。

　　隨他的視線看過去，我不認為我裡面有寫什麼啊。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我現在也很喜歡你的嗎？』

　　我眼睛睜大，驚訝的看見這句話喜歡的旁邊，竟然還多了一個愛字。我覺得我要發燒了。我猛然想起幾天前有拿畢冊出來，看了好久好久的這句話，這句我寫給張繼文的話，之後，渾然未覺的在旁邊加了個更貼切的字。因為，張繼文也曾經這麼說過。

　　我一把闔上我的國小畢業，匆忙搶過來藏在背後。我咬咬牙，「張繼文！」

　　「我……沒看到。」這應該算偷笑了吧……

　　開玩笑，我才不相信！「張繼文，沒人告訴你這樣很不公平的嗎？」我賭氣的說。

　　「會嗎？」他偏頭很疑惑的思考。驀然停止笑意定定地看我，那是很認真很認真的表情和眼神。他倏地拿走被放在桌上的他的國小畢冊，攤開到那頁充滿懷念的照片旁邊。他拿了原子筆，像要下筆，又不知道該怎麼下。最後，只在原本的鉛筆字旁邊，填填補補的加了幾個字。

　　『詹彩怡，沒人告訴妳我現在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也很愛妳哦。』

　　他在前面加上我的名字，逗點後面加上「沒人告訴妳」，在我之後加上「現在」，喜歡的下面加上「也很愛」。我想這應該是他最大最大的告白尺度了，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這樣可以嗎？」他微笑看我，臉色有點紅潤不自在的問。

　　「……嗯……還可以。」我低頭吶吶低語，覺得自己的體溫已經攀升到發高燒的溫度。

　　為什麼我們要對這種事討論可不可以的問題啊……我紅著耳根，不知道要闔上那句臉紅心跳的頁面將畢冊扔回他手上，還是持續攤開，將話牢牢的印在腦海裡比較好。

　　微側臉偷瞄了他一眼，他臉色依舊紅潤的不自在，一副也很無所適從的模樣。那股傻勁啊……

　　今天的夜晚很靜，風有點涼。我彷彿聽得見自己和張繼文的心跳聲，紊亂、急促的跳著。涼風中有驟升躁熱的氣息，溫暖人心。忽然間，我很想念念張繼文的名字，不為什麼，就只是想而已。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我現在也很愛你的嗎？』

　　『詹彩怡，沒人告訴妳我現在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也很愛妳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