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文辭掉工讀之後，生活作息彷彿回到今年暑假即將開學時的那段日子。他會坐在客廳，在我工讀下班用鑰匙扭開大門時，看見他注視我的眼眸。然後我會怔了一下，揚笑跟他說「我回來了」，他應一聲露出兩個深陷其中的酒渦，才將視線移回手中的書或者雜誌。

　　我喜歡這種有人等待我回家的感覺。開心，說不上來的開心。

　　我以為他會在我進房間後拎書回自己房間，可是當我不只一次下意識轉頭瞄房門外的時候，張繼文一直一直坐在客廳當中，很專注靜靜地看書。

　　當我早晨為了上七、八點的班而起床，也會意外的看見張繼文已經落坐客廳椅子上，隨意轉了轉電視頻道，或像他在家最常做的事，只是安靜地看書。他會跟我說一聲「早安」，給我一個溫馨的笑容。

　　捨不得……我捨不得他這樣離開我們……

　　馬上到期末考，我們在家碰面相處的時間，簡直是他最後給我的臨別禮物，好大好重要的禮物。我很珍惜，珍惜張繼文未離開的時光，珍惜一切，因為我捨不得這份美好的溫暖。

　　我們的家，這裡是我們的家啊。

　　「我回來了。」粉紫色鈴噹悅耳聲響裊繞四樓小道，小道上依舊是變得暈黃的燈光。扭開大門，印入眼簾的是已經對上我雙眼看我的張繼文，我揚高兩邊唇角，說。

　　「嗯。」他微笑著露出兩個酒渦，移開視線看回中手的雜誌。

　　我曾經也等待過的這個時刻，張繼文一樣等待和經歷過。不管立場是不是對調，我們銜接的對話和笑容一直沒有空白。我沒有忘記對他說招呼詞，他也沒有忘記回應我。好像故意套好的自然，有點溫馨和心湖不明就裡的波動。

　　應該叫做什麼……我不懂……但我很高興，高興這些……即將哭泣卻根本不懂的情緒。

　　鈴噹聲細微的從大門口延伸至我房間，頓住。我放下手中的粉紫色鑰匙圈，也將重量不輕的包包置放在椅子上。開啟電腦上網，我依照慣例去每天會去的網站，打混一陣子才去唸書。

　　從書架上取下課本和筆記本，在word視窗上逐一打上重點整理，還沒完整輸入一大題，便被書桌一邊的手機鈴聲嚇到。

　　五月天知足的鈴響正告知我有人打電話給我，不過我想也不用想的就知道是誰了。瞄一眼手機螢幕上敏芹的照片，果然。我嘆了口氣，剎時進入倦怠的按下接通鍵。

　　「彩怡，我要問妳日文口試範圍啦，還有妳要每一個都唸給我聽，不然我都不懂。下禮拜考試我快嚇死了啦！」敏芹請教的聲音幾乎被她一連串出聲掩蓋掉。

　　「啊？妳叫我在電話上面全部唸給妳聽嗎？」那要花很多時間，我也不能保證我所學會的日文正不正確。

　　「唉喲電話費是我付的，妳又不用付錢。來啦來啦，快，我筆和課本都準備好啦。來吧來吧。」敏芹似衝鋒陷陣的語調大刺刺傳來，我認命了，非常。

　　不是電話費誰付的問題啊……「我可以在上學的時候教妳唸……」

　　「彩怡，妳應該知道妳上學的時候根本沒有空教我唸，光妹妹找妳，妳就忙死了，再加上其他同學。我只好犧牲電話費了，妳看，我有多偉大啊。」話完後敏芹大笑幾聲，彷彿在配合她的「偉大」。

　　……好吧，真是委屈她了。

　　我們總共花費四十五分鐘，把全部的範圍交代完畢，也把每一個老師會考的單字和對話練習又練習，發音再發音，她才滿意的打算掛電話。我鬆了口氣，心想這真是個大工程，除了敏芹之外，我想再也沒人讓我肯去做這件事情。

　　「彩怡，妳人真好耶。」掛電話之前，敏芹誠心稱讚的在電話彼端響起。「期末考妳要加油啊，記得名次要保持跟上學期一樣，讓我當妳下面一名就好了。」大呵三聲，掛斷。

　　我甚至來不及跟她說拜拜，來不及祝福她考試也要加油。

　　將手機放回書桌上，我不自覺的笑了。雖然我花很多時間去教敏芹唸日文，但我也順便為自己再複習一遍。樂觀的想法總是比耐性崩潰之後生氣，而得到的更多，不是嗎？

　　正要把注意力移到電腦上，忽然想起手機鈴聲會不會影響張繼文，吵到他唸書。我記得有一次期中考，就是被張繼文說我鈴聲很吵。我不受控制的想笑，那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也是他剛搬來這裡沒多久前。

　　何況我真的非常懷疑敏芹問完會不會馬上換妹妹打電話給我，她們每次都像串通好的一個接一個。

　　聳了聳肩，我將設定從鈴響改成振動，再下意識的側頭望向房門外。張繼文依舊坐在客廳椅子上，任由風從客廳窗外吹進來，飄動他不長的頭髮，安靜的自成一塊，不受影響。

　　我可以再這麼偷看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整理好一科筆記，幾乎花上一下午的時間，從工讀下班到去房東太太家吃完晚飯回來。很累，卻是我想盡心盡力去做的事情。我會抱怨，我會不甘願，但是我確定我會去做，做到最好。

　　準備做第二科筆記，我忍不住又轉頭望去客廳，想看張繼文是不是還在看書，沒想到我望見的不是他的背面，而是他的臉。我有點嚇一跳，顯然他也被我側過臉看他的動作嚇到了。

　　他怔怔看我，我微噘嘴當作是巧合，笑了一笑回身，繼續看電腦。

　　如果說這叫做心靈相通的話……那我應該會相信吧……不過看來不是只有我會偷偷看他了……在心裡暗自偷笑。

　　愈開心，我愈難過。

　　期末考即將到來，沒有人唸書唸到昏天黑地或廢寢忘食，我不愛唸書，只想盡力去做而已，在我能做得到的範圍內。

　　其實一般時候，我真的希望期末考趕快過去，展開一段懶的出門窩在家或出去玩的生活，不用跟書為伍，隨意就好。但是這一次，我居然冀望期末考慢點來，最好就此停滯，也讓張繼文的生活停留在這個家裡。

　　可是時間一直都在走的啊，毫不停頓。

　　我又撇頭瞥一眼客廳中的張繼文，隨即拎走桌面上的課本和筆記，走出房間坐在張繼文位置再旁邊的另一張椅子，能夠一抬眼看到他側臉角度的位置。筆記……晚點再做吧。

　　筆記不會跑掉，但我和張繼文相處的時光，一直都在跑，悄悄的遛掉。我不要有遺憾。

　　張繼文迷惑的從書中抬臉，看我落坐另一張椅子後，也沒移開視線看回手中的另一本書，只是這樣凝視我，久久未離。他微偏頭，招牌動作所露出來的傻勁，跟他剛來這裡一模一樣，讓人心生笑意。

　　「張繼文……你明天可以再煮一次飯嗎？晚飯。」我抿唇握緊手中的書，勇敢的任他凝視，也勇敢的定定注視他。如果這時候沒了這些勇敢，我怕我會鼻酸，我怕我會掉眼淚。為什麼他不會？

　　他除了看我，還是沒回應。

　　我拉了拉厚帽T帽沿，將未戴上的帽子覆住脖子。冷，會冷，冷的好痛。我蹙了下眉，感覺身體有哪裡在痛。寒冬冷咧的風拂來，果然會痛。「我會先跟我媽說，可以嗎？」

　　他偏著頭像在猶豫，靜寂幾分鐘之後，總算聽到他的聲音：「……嗯。」

　　「那，記得不要煮魚料理喔。」我出聲叮嚀，煮了我也不會捧場，非常，絕對！

　　他依舊沒回覆我，忽然起身將課本放在一旁，走到窗邊將窗微微半掩，只留下幾扇窗小小的空隙，才又緩慢走回來，坐在原來位置上看書。那是本厚厚的電腦書，桌上還有本電腦雜誌。

　　一切回到安靜的氛圍，客廳明亮的為街道上綻放一抹光，為我和張繼文點亮適合我們看書的光線。雖然我根本沒有心情看書，只是捧著書在發呆，偷偷注視他的側臉。

　　張繼文是否知道我已經明白他要離開這裡的事情？他沒有主動告訴我他要離開，一直是房東太太跟我說，我才明白。我和房東太太說好，期末考最後一天，晚上在家為他餞行，這件事也是目前張繼文還不知道的約定。

　　我和房東太太沒有隱瞞什麼，也許只是……期待會有奇蹟吧。

　　那麼奇蹟什麼時候會來？趕得及在他離開之前來嗎？

　
　　『沒人告訴你我不希望你離開的嗎？』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