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典禮，是我升上五年級第一天感到無奈和落寞的時刻。雖然敏芹和妹妹在開學典禮途中紛紛到場，但還是掩不過我被無助填塞的愴惶無措。兩個人到齊後，沒有跟我說一聲道歉，只是自顧自聊天。

　　也許在她們的觀念裡，這些不過是小事情，根本沒有所謂的對或錯。可是對我來說，卻不只是小事情這麼簡單。我覺得她們不明白，不明白那些我所在意的事情。

　　工讀和上學在我的時間分配當中，是剛好一天一天不互相重疊，我無法接受一天課上下來很累還必須打工的生活。所以我面試的時候坦承過，五年級課少只有三天，其他四天能排工讀，店經理也應允。

　　毫無空窗期半工半讀的作息，時間就像流動中的水一樣，快的讓人措手不及。因此我更珍惜和敏芹、妹妹上學相處的時間，雖然她們並不這麼想。

　　「彩怡，妳便利商店工讀做的怎麼樣了啊？那店長有沒有要妳做一堆很累的事情？」敏芹吃一口麵，問我。

　　「應該還好吧，我們店長人很好。」好的時候很好，不好的時候怒斥人也挺可怕，但我做錯事被罵是應該啊。

　　「對啊，彩怡又不是妳。」妹妹說，立刻得到敏芹瞪眼一枚。「而且彩怡做事又很細心，脾氣也好，才不像妳一生起氣來就像猴子一樣暴躁。」

　　暗暗嘆了口氣，苦澀的笑容隱沒在吃麵的嘴角裡。我才沒有做事細心，也沒有脾氣好，我才沒有……

　　「誰生氣像猴子啊，妳講話很毒耶。」

　　「毒個頭。」

　　聽著她們幾句反擊，不堪入耳的字愈來愈多，我想好好吃完午餐都不行。下午第一節課迫在眉梢，她們不緊張但我很緊張啊，聽她們愈罵愈順耳，連麵也不動一口。

　　「我先去丟垃圾。」我起身說話，總算聽見敏芹啊了一聲要我等她，妹妹則是叫我先去，等等換我顧東西讓她們去丟垃圾。

　　我走近垃圾筒，找分類回收的筒子，才小心分類收拾掉手中的午餐餐具。想轉身去旁邊的洗手間洗手，卻不經意看見熟悉的身影正從樓上走下來。這裡是離校門口最近的大樓，我、敏芹和妹妹習慣到這邊擺設桌椅的地方享用午餐。而這裡，也是張繼文上課的大樓。

　　這時候，我笑了。

　　我看見張繼文一階一階的走在樓梯間，他身旁還有一個我沒看過的女生，黏在他旁邊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跟他講話。我不知道他們正說些什麼，只看到張繼文微撇過臉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也許那女生的話題很無聊嗎？

　　張繼文沒有看到我，緩慢從我視線中消失，他們下樓去了。我聳聳肩去洗手間洗手，繼續方才未完的動作。

　　自開學以來，我們除了那天開學典禮是一起來之外，我依舊照以往的模式搭車往返，沒有再坐他的便車。我們上下課時間常常錯開，在學校見面的機率也很小，小到我在校園裡看見他，會不自覺的揚起笑容。

　　我會遇到他的機會，通常是午餐時間和上體育課的時間，其他時間我們就像刻意被錯開的兩個人，彼此沒什麼碰面的機會，反而在家碰面的時間比較多。

　　「彩怡，繼文在學校應該適應的不錯吧？」房東太太動了動筷子，表情關懷的問我。

　　「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啊。我隨意回了一句，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排骨，房東先生今天特別炒的一道料理，真令人食指大動。

　　「妳和他現在唸同一所學校，多多少少也會碰面吧，妳花時間多關心一下繼文。」

　　「……嗯。」

　　我一直覺得房東太太經常會關心張繼文學業和生活上的動態，不免會猜想她是不是有祕密沒告訴我，或是有什麼重責大任不能公諸於世。我不想多問，這是我對人的尊重。

　　「阿娘，我煮的糖醋排骨是不是比妳的好吃？」房東先生的聲音突然間清朗的插進來，我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

　　「有──很好吃──」房東太太受不了的翻記白眼，言不由衷的虛應。每回房東先生像小孩子一樣來炫耀他的廚藝時，房東太太縱使覺得好吃也會忍不住受不了他的自大。

　　這是房東太太自己說的，不是我。

　　「材料一樣也可以加其他東西來調味，不要一直煮同樣的東西，這多單調啊。是不是啊，阿娘？」還是繼續他的自大，看房東太太的表情就知道了。

　　「是──阿爹。」

　　我又不小心噗哧一聲笑出來，什麼時候房東先生也有個綽號叫阿爹了？我的爸媽真寶。笑意持續幾十分鐘後，緩緩斂起的嘴角緊抿幾下。這樣歡樂的氣氛才像是我的家，可是原本應該坐我身旁的人卻沒來。

　　張繼文平時坐的位置，只有一張空椅子。我為無法參與此時和樂家庭氣氛的張繼文感到遺憾，心中還有一點突如其來的惆悵。我不太懂。

　　聽房東太太說，張繼文結束暑假工讀之後，變成半工半讀，白天上學晚上則去打工，他是晚班長期工讀生。我很佩服他，非常，卻為他感到疲累。我下課以後見不到張繼文，通常他不過十一點不可能到家。而這個時間，是我早就上床睡覺的時間。

　　我有點慶幸，因為開學後我一個禮拜的工讀排班，有上班的時段店長幾乎幫我排上中午十二點的班，於是我早上依舊有機會看見家中沒出門的張繼文。像今天的假日更不用說，上班之前一定看得見他。

　　「詹彩怡。」

　　坐在房東太太家客廳的椅子上，聽見他叫我，我迅速回神，兩眼移開停留好久的電視螢幕轉而看他。「什麼？」

　　「妳上中午的班？」他站在飯桌邊往我這邊看，我點點頭沒說話，他接著問：「吃飯可以接受嗎？」當然沒問題，不過他這樣問好像有點怪怪的。「我炒幾樣菜。」

　　等等！「你說什麼？」我聽錯了……

　　「……我炒幾樣菜。」他困惑的偏頭看我，彷彿他講錯什麼話，有點反省的複誦一次，緩慢的速度像在釐清錯誤。

　　是真的！「喔……」我慢應一聲，定定地注視他轉身打開冰箱的背影。我以為我們中午一定要自己去復興街買外食，我不擅廚藝，房東太太一不在，我也沒異議的決定吃泡麵。結果竟然有點出乎意料……

　　我發現，張繼文總是給我很多很多的意料之外，而我卻很久之後才明白。

　　我起身走到廚房，看他料理食材的側臉，忍不住想問：「張繼文，你炒的菜真的可以吃嗎？」不是想，是已經問出口了。我沒有惡意，只是好奇而已。

　　他側過臉看我，手的動作驀然停住，幾秒鐘過去，我望見他頰上深陷的酒渦。「妳吃吃看就知道了。」

　　「喔……」不知該回什麼，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縮著肩膀退出廚房。

　　今天早上房東太太忽然宣佈她從今天開始要出去上班，位置在我們家過去一條街，很近，是賣蚵仔麵線的小店。上班時間從早上十點半至下午五點半，她笑瞇了眼告訴我，我得自己準備午餐了。

　　其實我猜她想說，她解脫了……

　　房東太太出門上班之後，我和張繼文紛紛到房東太太家報到，陪詹學儒顧家。雖然我認為詹學儒一定不希望我們來打擾他，這樣就沒人管他電腦玩到什麼時候，真的有夠懶散。

　　「小怡，這什麼味道？好香喔……」詹學儒從大房間高喊我的名字，非常沒大沒小的學房東太太喊我。

　　「你自己出來看，不要問我。還有，不要叫我小怡。」我公式化的說完，理都不理他的叫喊，繼續看我的電視。

　　敢叫我小怡，就要有承擔後果的能耐。我不能改變詹學儒叫我小怡的習慣，因為我也不能改變其他早已習慣的人事物。我不勉強他改變，但也不贊成他凡事靠別人的作為。

　　幾分鐘後，詹學儒終於不耐的離開電腦，踫踫跑步的躁音從大房間出來，穿過客廳再到廚房。我隱約聽見詹學儒講了幾句話，又蹦蹦的跑回來，一臉很高興的模樣坐回電腦前。

　　看到張繼文準備中飯，詹學儒這麼高興嗎……

　　「詹彩怡，吃飯。」

　　我將電視頻道轉到音樂台，正好這時候播放著流行歌新歌。我到飯廳就座，張繼文走去大房間叫詹學儒吃飯，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飯桌，張繼文坐我旁邊，還是一樣的位置。

　　「耶，我愛吃的肉燥耶！」詹學儒興奮的夾他愛吃的菜，其他也不遑多讓，將碗堆得像座小山。我警告他不要一次夾這麼多菜，但已經來不及了。眼巴巴的看他走回客廳，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伸出魔手轉台轉到卡通。我想警告他不可以轉台，可是也來不及。

　　算了……

　　回頭端起碗，我揚起筷子想進攻盤子裡的料理，但……我看見一隻魚在瞪我，而且它被作成料理裝成盤放在離我最近的位置。我當下皺了一下眉頭，抿唇看它。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我不喜歡吃魚的嗎？」我哭喪著臉摀住眼睛，不想繼續跟這隻淺水魚互看，而且還是吳鍋魚。我記得我小時候很愛吃，長大後知道它的祕辛，我就再也不敢吃，甚至連長得跟它很像的魚我都不敢吃。

　　「我知道。」他很鎮定的說著，我從手指的細縫中望見他將魚和另一盤肉燥交換，「可是吃魚會變聰明。」

　　啊……「那我不要變聰明。」跟現在一樣笨就好了。

　　聽見從身旁傳來的笑聲，我轉頭看他，張繼文露出可愛的酒渦，他看來很高興。排除剛認識他不笑的那段日子，我可以看見他揚笑牽動頰上的酒渦，但不常聽見他的笑聲。

　　今天，也許是他另一個轉捩點嗎……

　
　　『沒人告訴你我沒有讀心術的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