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是一個白人男孩，跟他的父母住在海邊的住宅區。他跟我大一同班修經濟課時認識，慢慢建立的交情。跟克里斯，或卡斯帕，或薛柔，或我的爸媽交流，像是腦力激蕩，跟米勒談話，我覺得無法用腦。

米勒 21 歲，但是儼然四十多歲的大叔模樣。他主修數學，卻可以高談闊論各種國際政治、經濟歷史、天文地理，滔滔不絕。不管是求職面試，或在校園裏辯論及演說，都不是問題 - 他自認為理智，詞藻豐富是個活字典。

他有固定的對話模式，開頭語「嗨，怎麼樣？」結束語「酷~」有一次他對某女同學說，「嗨，怎麼樣？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想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住你家，因為你家比我家離學校近多了。」女孩一口拒絕了，他不懂為什麼會被拒絕。他不懂別人的感覺，無法理解別人的需要。

卡斯帕見過米勒一次，卡斯帕後來問我，「米勒看起來像是亞斯伯格症患者？」米勒很在乎安全問題，他身上的現金總是分開三處收好，就是前面口袋、背後口袋，及裏褲口袋。還有晚上9點以後，他絕不搭乘火車。

有一次我剛好跟他在巴士站等車，不遠處看到一個男子跟女友爭吵。米勒吩咐我往後站，他迅速拿起手機報警。那時我們距離那對男女約500米之外。

有一年十月底的時候，米勒突然來電。

「嗨，怎麼樣？ Jetstar 有便宜機票出售。我打算出國旅行，但是自己一個人走危險。我怕被搶，所以希望找個人同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旅行？」

事實上，我已經安排了學期結束後飛成都見父母。所以我跟他說了。

他回答，「酷～」然後掛了電話。

第二天，又接到米勒的電話。

「嗨，怎麼樣？我已經訂了飛成都的機票，到時候能不能跟你一起住你父母家。這樣可以省錢，而且背包客客棧也不覺得安全。」

我說，「No。」於是他上網訂旅館，就是背包客的客棧。

旅館離我父母家不遠。第一天基於禮貌我邀請他跟我父母上館子吃飯。飯桌上他主動打開話題，「張先生，你對中國與日本之間的矛盾有什麼看法？」他們倆像是物以類聚，談得很投機。米勒走後，父親說，「米勒懂的不少。」

住在旅館，米勒看上櫃檯工作的女生，對她頗為著迷。有一天女生找米勒去跳舞，米勒說，「我需要考慮。」 然後他跑來找我。

他說，「那個女孩子是很有吸引力，但是我不能去，因為她是中國人。交個中國女友讓我覺得自尊受損。我只想找澳洲女孩。中國女孩水準不好。」

「水準不好？」

「是啊！中國是第三世界國。中國女人喜歡嫁白人改善她們的生活水準。」

（備註：6月18日澳洲時間14：30 剛剛出門在路上突然想起來，米勒決定去成都度假後，英格的另一個男同學，小時候就跟著父母移民的中國人，他跟米勒開玩笑，米勒到了中國會吸引很多中國女孩，因為中國女孩喜歡西方人。

我認為米勒把同學開玩笑的話聽進去了。中國人講自己中國的不好，造成的負面效果是很嚴重的。 ）

他的話觸怒了我，我們吵了起來。

任何時候跟任何人談種族歧視，都是吃力的事，跟米勒爭論我感覺更累。我感覺好像被米勒打了臉。

什麼！我被米勒打了臉！不對，他沒有打我的臉，但是我怎麼感覺他打了我的臉呢？

那麼他到底打了誰的臉呢？

我氣到覺得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我無法把米勒跟他的種族歧視分開。此時此刻，我對敵的不是種族歧視這件事，而是帶著種族歧視的這個人。米勒就是這個人，他歧視的是我的種族。我的種族被攻擊了。

不對，我的敵人不是米勒，是他的種族歧視觀。他的言論不是攻擊我，他只是受到種族歧視的頻率指揮，不由自主的思維。

我小時候與電腦下棋，每一次下棋，每次輸。類似那樣，跟機器對手決鬥的感覺。

我質問米勒，米勒努力用邏輯與歷史來解釋。他說，澳洲文化存在著不經心的種族歧視。他說到 1901 年開始的白澳政策，直到 1972 年才被取消。他的父輩、祖父輩都是白澳政策時代生長的，當然受到影響。在這樣的家庭長大，他難免觀念受到影響。

米勒有種族歧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情緒激動思緒紊亂，說不出話來辯駁。米勒說話有條有理像個機器人，我無法跟他說理。我明白米勒只是直率，社交能力欠缺，說話沒有經過修飾。

【後記】

這是上個月我在英格的筆記簿中翻到的一篇文字。

最近有愛因斯坦在 1922 年寫的旅行手記被普林斯頓大學發表，他的種族言論震驚國際。那時他還在德國，身為被希特勒追殺的猶太人，竟然憑著旅行所見的外觀，對中國人與印度人有嚴重的歧視心理。

他的種族歧視思維與他後來在美國表現的反對黑白種族歧視態度是互相矛盾的。

他在手記中還讚揚日本人，但是 1945年美國總統用他建造的原子彈轟炸日本廣島。

現在看到女兒寫的這一篇，她聽到同學米勒對中國人種族歧視的受辱感覺。所以翻譯成中文分享。

女兒當時有跟我們約略提到這事，但是對她的整個大腦反應過程不得而知。她從成都回來後，就不再接米勒的電話了。米勒也寫了很長的短信致歉，還說英格是澳洲人不是中國人，沒有冒犯英格的意思。他這話還是不對勁，但是英格已經決定不再跟他往來。這是我當時所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