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遲鈍與無能的孩子，或者，做過確實被人視作遲鈍與無能，且當面毫不對我掩飾這種責備的孩子，我無法把這種態度看得太當然，因為我知道那種被貼上標籤的痛苦，而且，我越到後來，越能體會我的母親的痛苦……

童年的時候，自己的成績不理想，發現母親總是怒目相向，或者，看見母親的憤怒，承受著這種情緒，卻有著不明白：為什麼我考不好，她卻覺得如此痛苦或難堪？為什麼她會責罵我，會對我數落這個數落那個？現在的教育專家，總會由孩子健康成長的角度，對父母的情緒抱持質疑的態度，不過，我卻因為晉晉的關係，看見親子間那至深的紐帶牽繫，包括看見我母親的憤怒。

青春期，我常會面對母親對我的焦慮，採取激烈反抗的態度。我常憤怒的怒吼：你為什麼要這樣壓迫我那樣壓迫我？你為什麼要對我不滿？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些情緒？然而，當時的我無法細想，無法體會得出，母親與我那緊緊纏繞在一起的人生，雖然，我的人生得要由我負責，但，當我面對人生呈現挫敗，我的母親會視作自己的挫敗，那並不是她的虧損，那就是做人母親的心情，她辛苦拉拔出來的孩子，她無法忍受孩子的痛苦，因為那會變做她自己的痛苦啊！

因此，過去二十餘年來，每當我的鼻子過敏，不住的打噴嚏，當我搖晃著震盪昏沈的頭，抬起頭來，卻看見我母親扭曲悲傷的表情，她正痛苦於我的痛苦，然而，卻晚晚到現在，我纔能體會什麼是曾子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心情，因為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都與父母有深深的連結。這點體會，來自我看見晉晉喝奶喝得不順，我的心情的沈重，晉晉的脾胃消化系統不好，我竟然有著強烈的自責，覺得自己年輕的時候，因為無知，而無法妥善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卻要由我的女兒，去承受我對待身體的後果。

這，能用公平的觀念去理解嗎？

而我的無知，又來自哪裡呢？我童稚時期就愛喝飲料，當可口可樂傳來台灣，我的媽媽立刻就買給我喝過了。年輕的媽媽，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全部西化最頂尖的時髦玩意，不僅自己在玩，還會帶著孩子去玩去探索，因此，當「冰」這種概念開始在台灣傳布，媽媽就早已在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實驗，什麼醋冰、水果冰或紅豆牛奶冰，我們家裡早就有外面在做生意用的製冰機器，每天中午，媽媽就會刨冰給我吃。或者，糕點，美國女人會做的烤蛋糕、烤餅乾或烤蛋塔，我媽媽老早在我六歲時就已經很上手，我總是她的第一個嘗鮮的人，我爸爸則不知道要排名到第幾位去了。其實，面對西化的飲食，我應該並沒有什麼遺憾，因為我的前二十餘年，就是這樣度過，而且，遠遠早於台灣同時期的人該有的狀態，因為我媽媽的時髦，與善於英文釀就的快速吸收「新知」。

然而，當我上國中後，鼻子過敏的問題開始嚴重起來，我媽媽即使不知道食物與身體的關係，她都還是會自責，會不明白她的孩子為何如此的痛苦，這種感同身受就變做她自己的痛苦，讓她無法善待自己。印象裡，媽媽總是有生不完的氣憤，過去我不明白她為何要有如此大量扭曲的情緒，我總會單向的責備她為何要帶著這種情緒給家人，然而，當我能體會她如此深深關注著家人，卻無法幫忙她愛的人，她的焦慮會轉化成情緒，我還會想責備自己的母親嗎？

當自己生的孩子，有什麼不對或不好，有多大的責任跟自己有關？我的媽媽全攬上了，而偏偏她的孩子是個問題兒童，對這世上的大量疑惑與果敢探索，常帶給習慣做乖乖牌好學生的媽媽莫大的困擾。這種心境，等到晉晉出生，面對未知的人生，因學習或快或慢，而使得我隨著情緒起伏，纔驀然瞭解古人為什麼要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段話。當人無意說晉晉的哪裡不好，我心底竟然會有極強烈的痛苦，我纔猛然瞭解自己童年時，無法獲得優異的成績，母親那種痛苦的心境。因此，有一回，我聽見我岳母隨口說晉晉是「笨孩子」，那只是老人家孩頤弄孫的玩笑話，我卻難掩心底的憤怒，為什麼大人總把責備孩子，當成這麼理所當然呢？

難道，大人的表現，都是如此的傑出與優異，因此，他們看不慣孩子的遲鈍與無能？做過遲鈍與無能的孩子，或者，做過確實被人視作遲鈍與無能，且當面毫不對我掩飾這種責備的孩子，我無法把這種態度看得太當然，因為我知道那種被貼上標籤的痛苦，而且，我越到後來，越能體會我的母親的痛苦……

現在，我已經被某些人視作難得的上師，或者，心靈座標的導師，那些曾經如此輕易評價我的人，他們過得還好嗎？我真不知道。我只能說，如果他們的評價是正確，那我現在過的人生應該就是錯誤了，因為我適應某種標準的失常，卻使我反而在某種標準裡能表現得超常。這並不該成為我用這種經驗去面對我的孩子的主要態度，但，如果我現在對母親的痛苦有著不忍，那我就應該讓晉晉能不要輕易在他人評價裡判斷出自己在人間的價值，起碼我自己要能承受得住，不要讓晉晉看我的臉孔裡看見她的「遲鈍與無能」，因為，一個人如果還沒有死亡，他這一生存在的意義，就不能被任何人咬死。

而且，給人希望，太重要了。人如果活著沒有希望，卻只有責備，那人活著的滋味，會變得太單調，人會因為你相信的人的鼓勵，而活得雀躍，會因為你相信的人的責備，而痛苦與焦慮。正確面對人，應該要給人希望，即使面對人極大的不堪而不得不發出責備，人都要讓他知道，我愛你，這個責備，背後依然有著希望，在候著。

我這幾年，就是在做個給人希望的人，這並不是某種很一廂情願如同傻蛋的樂觀，而是我堅持相信，只要你覺得我給你的希望，這對你有意義，那這個希望就有機會變成真實。我過去太常被人視作沒有希望了，這使得我完全不願意隨意放棄人，或對人說出洩氣的言語，因為我知道，人需要希望。

聽見慕恩姐說著仁和的故事，那活在父母教育態度並不一致，大人的婚姻面臨幽暗的谷底，人變得很沒有自信的孩子，快兩歲，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尿尿，常常會軟弱得哭泣，我不禁想著自己的身世，竟然會對仁和，這個我著實並不熟悉的孩子，同樣產生悲憫與不忍，甚至，更有著痛苦。慕恩姐對仁和的不放棄，那就是孩子最大的幸福，因為他日後會瞭解，曾經有人，帶給他希望，這使他一直有機會，去學習正常長大。

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四年十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