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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場撿拾破碎的彈片
2010/03/22 12:51:02瀏覽2667|回應0|推薦9
 
 
  這篇短文是為《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寫的導讀。譯者彭淮棟的譯筆出色當行,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依循薩依德的指引,穿越危崖深壑,採擷山谷裡的百合。





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
On Late Style: 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作者:艾德華.薩依德
原文作者:Edward W. Said
譯者:彭淮棟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0年03月19日




  白說,我並不確定知道薩依德的初意,是否要將這本《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寫成目前我們所看到的這個樣子。雖然這本書的未完成,或許揭示了薩依德認為晚期風格的支離破碎、幽黯和不合時宜。麥可.伍德教授在整理這本書稿時,已盡其所能使書稿看起來齊整,但薩依德真正想表達的或許是支離破碎。我甚至懷疑薩依德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完成此書,而以此書為其晚期風格:一種反時代、支離破碎、幽黯、到處彌漫死亡氛圍的美學。或許我們可以從反整體、反圓融的角度切入這本書,並深入薩依德於書中所揭示的反社會、反和諧、反整體之基本概念,才能進入本書的核心,一種反完整的晚期風格。

  在正式入進入討論之前,我先略述《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各章題旨,因為我的討論將不會依循大綱模式順序進行,而以個人的索引和解讀為主,故先將各章大要略加敘述,以免掛一漏萬。

  第一章〈適時與遲晚〉,晚期風格的意涵,討論主要對象為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晚期作品;第二章〈返回十八世紀〉分析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的《玫瑰騎士》;第三章〈《女人皆如此》:衝擊極限〉以莫札特(W. Amadeus Mozart)歌劇《女人皆如此》為例,說明晚期風格與成熟之作的差別;第四章《論惹內》論析支持巴基斯坦建國與阿爾及利獨立運動的惹內(Jean Genet),如何在《愛的俘虜》與《屏風》中,呈現作者薩依德的西方/法國/基督教身分,如何與他者的文化搏鬥;第五章〈流連光景的舊秩序〉,以藍培杜沙(Tomasi di Lampedusa)的《豹》(The Leopard),以及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將《豹》改編為電影《浩氣蓋山河》(Gattopardo Il)為討論對象;第六章〈炫技家/知識分子〉詮釋葛林.顧爾德(Glenn Gould)的巴哈(Johann Christian Bach)演奏;第七章〈晚期風格綜覽〉有類總結而非總結,討論各種可能的晚期風格。


  在開始閱讀本書時,我其實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想從本書找尋所謂晚期風格的整體性。後來我發現這樣的想法根本是椽木求魚,因為薩依德要呈現的剛好是反整體性的支離破碎。找到這個切入點之後,我方始進入薩依德所討論的晚期風格之世界。

  薩依德指出,所謂晚期風格、晚期意識或晚期特質,是「一種放逐的形式」。這種放逐包括與時代之扞格,殘缺的、片段,置連貫於不顧的性格。我的討論將依循兩條線索進行,一條是薩依德在《論晚期風格》中所賦予的;另一條是我對書中所討論課題的另加引申,提出個人的見解與薩依德對話。雖然這個對話是單向的,亦即我對薩依德論題的提問,而薩依德無法據此回應或論辨。


  在閱讀這本《論晚期風格》,和撰寫這篇導論時,我不斷聆聽薩依德所提到的音樂作品,但我並不確定知道薩依德是否聽過我所聽的這些演奏;譬如薩依德提到貝多芬晚期作品的重要代表《莊嚴彌撒曲》(Missa Solemnis in D Major, Op.123)和《第廿九號鋼琴奏鳴曲:漢馬克拉維》(Hammerklavier);《漢馬克拉維》德文意為「琴槌」,是現存貝多芬最巨大的鋼琴奏鳴曲。我在這裡當然不可能窮舉所有重要的錄音演奏,僅以其中兩個對比明顯的演奏為例:一個是鋼琴獅王巴克豪斯(Wilhelm Backhaus)在DECCA的錄音(Wilhelm Backhaus/ Beethoven/ The Complete Piano Sonatas/ DECCA SXLA 6452-61. c. 1970. 本文所列均為黑膠唱片(Vinyl Disk, LP)編號;我是刻意這麼做的,因為就薩依德對晚期風格的定義,與時代背反、支離破碎、不合時宜、彌漫死亡氛圍的美學,黑膠唱片在數位CD問世之後的命運差近乎是。早在1980年代後期,即有論者稱黑膠唱片是死亡的美學,雖然迄21世紀猶有嗜痴者,但與潮流所趨之CD,終究不可同日而語。有興趣蒐尋本文所列唱片的讀者,不難從指揮家、奏唱家,找到相同錄音的CD),這個錄音收錄於巴克豪斯第二次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全集錄音中,但事實上是將他的第一次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的單聲道錄音,放到立體聲錄音的全集唱片中魚目混珠。據專家考證,巴克豪斯第二次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全集時年歲已高,沒力氣彈完《漢馬克拉維》。雖然有論者指出,巴克豪斯單聲道錄音那次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更能呈顯其鋼琴獅王之美名,但畢竟是1950年代的單聲道錄音,與愛樂者所追求的立體聲錄音終究有別。巴克豪斯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繼承傳統的演奏方式,即左手彈和絃,右手為主旋律,這是古典樂派以後鋼琴奏鳴曲的主要結構形式。我在史納伯(Artur Schnabel)的唱片錄音,也聽到類似的傳統(Artur Schnabel/ Beethoven/ The complete Piano Sonatas/ Angel GRM 4005)。史納伯是第一位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的二十世紀鋼琴家,我發現/或至少在我的聆聽印象裡,巴克豪斯和史納伯是一脈相承的。

  我要提的另一個演奏家是吉利爾斯(Emil Gilels),在所錄唱片中,吉利爾斯將《漢馬克拉維》用賦格曲的方式演奏(Emil Gilels/ Ludwig van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 29(op. 106) Hammerklavier/ DG 410 527-1, C.1983),彈成複音音樂的樣式,左右手演奏不同的旋律線,形成兩條主旋律的樣式。在我的聆聽經驗中,史納伯/巴克豪斯的演奏傳統,使《漢馬克拉維》呈現斷裂和支離破碎的不可解,一如貝多芬的晚期絃樂四重奏,音樂界名之曰「天書」。但在吉利爾斯的演奏中,我卻讀到兩條旋律線的分進合擊,結構雄偉,不斷向上仰望,宛若攀登生命的高峰。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吉利爾斯的最後錄音,貝多芬《第30、31號鋼琴奏鳴曲》(Emil Gilels/ Ludwig van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 30(op. 109), 31(op. 110)/ DG 419 174-1, C.1985),在這兩首鋼琴奏鳴曲演奏中,吉利爾斯以靈明清澈的琴音,淡然地處理貝多芬的晚期作品,而左右手獨立的旋律線,和其演奏《漢馬克拉維》同樣採取賦格曲的方式演奏。《第30、31號鋼琴奏鳴曲》是吉利爾斯的最後錄音,與吉利爾斯早年現場演奏充滿熱情與雄辯的風格,有上下床之別。套用薩依德的理論,或許可視之為吉利爾斯的晚期風格。

  薩依德這本遺著中,我個人覺得比較大的遺憾是沒有讀到作者對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合唱》的進一步討論。在本書第一章《適時與遲晚》中,薩依德引述阿多諾的討論,認為貝多芬的最後五首鋼琴奏鳴曲、《第九號交響曲》(Symphony No. 9 in D Minor,Op.125 “Choral”)、《莊嚴彌撒曲》、最後六首絃樂四重奏、十七首鋼琴小品,構成貝多芬的晚期風格,與其同時代的社會秩序形成矛盾、疏離的關係。然而,如所周知,《第九號交響曲:合唱》幾乎可被視為歐洲的「國歌」,許多重要場合都演奏這首曲子,柏林圍牆倒塌時,演奏的就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合唱》;我們也不會忘記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拜魯特音樂節經過六年的重建,重新開幕時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指揮演出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合唱》,這場演出所錄製的唱片,也成為二十世紀的偉大唱片(Wilhelm Furtwangler/ Bayreuth Festival Orchestra/ Schwarzkopf/ Hopf/ Beethoven: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Op.125 “Choral”/ Angel GRB 4003),愛樂者幾乎人手一套。如果薩依德認為《第九號交響曲:合唱》代表貝多芬的晚期風格,那麼,要如何解釋這些現象?因為薩依德所謂晚期風格,明顯帶有與社會秩序形成矛盾、支離破碎、幽黯、反時代、死亡的蔭影等意義,而《第九號交響曲:合唱》,似乎並不具備這些特色,可惜我們看不到薩依德進一步的說明了。

  在討論頭多芬的作品時,薩依德對《莊嚴彌撒曲》著墨較多。薩依德引述阿多諾的觀點,認為《莊嚴彌撒曲》之難解、復古,以及對彌撒曲所做的奇異主觀價值重估,阿多諾稱之為「異化的大作」。薩依德認為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是一個倒返運動,退回未表現、未界定之境。然而,當我們聆聽不同指揮家的演繹時,或許會發現不同演奏,帶給閱聽人的感受天差地別,克倫培勒(Otto Klemperer)的指揮似乎呈現了《莊嚴彌撒曲》的原型(Otto Klemperer/ New Philharmonia Orchestra, Chorus/ Soderstrom/ Kmentt/ Beethoven: Missa Solemnis in D Major, Op.123/ EMI SAN 165-6 SLS 922/2),一種地獄般的氛圍;但如果我們聆聽約夫姆(Eugen Jochum)的演奏(Eugen Jochum/Concertgebouw Orchestra, Amsterdam/ Beethoven: Missa Solemnis in D Major, Op.123/ Philips 6799 001. p. 1971),將會發現宛若清風和煦的天堂;類似的演繹也出現在貝姆(Karl Böhm)棒下(Karl Böhm/ Wiener Philharmonia Orchestra / Beethoven: Missa Solemnis in D Major, Op.123/ DG 2707 080, c. 1975)。那麼,究竟克倫培勒的讀譜貼近貝多芬?或者約夫姆和貝姆更靠近作曲者原意?音樂是一種再創作的形式,一般人很難透過總譜聆聽音樂,特別是交響曲、彌撒曲或歌劇總譜,往往非未受專業訓練者所能勝任。那麼,作曲者的風格將如何呈現?我們聽到的是作曲者之原意?或指揮家、奏唱家的演繹?答案是如此的模糊。

  相對於貝多芬的晚期風格,薩依德在討論莫札特的作品時,並非取樣其最後遺作《安魂曲》,而是歌劇《女人皆如此》(Cosi Fan Tutte;或譯《馴悍記》)。但我要特別申明,在女性意識覺醒的今日,無論譯為《女人皆如此》或《馴悍記》,都很可能會引發紛爭。如果記憶無誤,《女人皆如此》最早的中文譯名,應是愛樂前輩張繼高(吳心柳)所譯,今日已約定成俗,似亦毋須多言呶呶。
  《女人皆如此》有兩個面向,一個是劇情的荒謬透頂,另一個是音樂的優美旋律。薩依德指出,《女人皆如此》劇情的興奮、喧鬧,情節荒謬、瑣屑,在在說明《女人皆如此》的通俗劇性格,我個人認為或可名之曰「維也納歌仔戲」。我不確定薩依德是否看過台灣的河洛歌仔戲,如若看過,或許會對《女人皆如此》的劇情感到釋懷。無論《三笑姻緣》、《梁山伯與祝英台》、《七世夫妻》,都有類似《女人皆如此》的荒謬劇情,雖然並非全然相同,但亦差相彷彿。我想大部分觀眾走進音樂廳,想看的應非《女人皆如此》之荒謬劇情,而是那「美得驚人的音樂」(薩依德語)。而在此劇中,女人的善變和不忠,慾望與滿足的邏輯迴路,既入此迴路,即無所逃避,亦無提升可言。借用今日之電腦術語,即進入永恆迴圈。然而,當觀眾聆賞這類歌劇時,無論選擇哪一位指揮的唱片或現場演出,恐怕仍是浸淫於優美的音樂居多。在美麗的旋律包裝下,閱聽人大部分時候其實是耽溺於感官的享受,而遺忘了劇情的荒謬。在唱片目錄中最容易找到的《女人皆如此》唱片,應是貝姆指揮的兩次錄音(Karl Böhm/ Philharmonia Orchestra/ Schwarzkopf/ Ludwig/ Steffek/ Kraus/ Taddei/ Berry / W. Amadeus Mozart: Cosi Fan Tutte/ EMI SAN 103-6 SLS 901-4 [4LPs]; 這個版本是薩依德在《論晚期風格》中曾提到的;Karl Böhm/ Wiener Philharmonia Orchestra/ W. Amadeus Mozart: Cosi Fan Tutte/ DG 2740 118 [3LPs],無論哪一套,都可以滿足愛樂者的感官享受。

  薩依德指出,記省和遺忘是《女人皆如此》的基本主題。就莫札特歌劇而言,薩依德認為《女人皆如此》是晚期作品,《費加洛婚禮》和《唐喬凡尼》只是成熟之作,確然有其高明卓見。惟同屬成熟之作的《魔笛》卻是童話式作品,如果說《女人皆如此》是成人通俗鬧劇,《魔笛》的童話風格顯然與其有別;薩依德認為,雖然使用類似《女人皆如此》的證明和考驗故事,但在道德層面,《魔笛》寫成了比較能為人所接受的版本。因為「忠實」在《女人皆如此》落空,而在《魔笛》得伸。

  在討論《女人皆如此》時,薩依德提出貝多芬的《費黛麗奧》(Fidelio)與之對照,認為貝多芬此劇係針對《女人皆如此》所作的回應。因此,《費黛麗奧》與《女人皆如此》是完全背反的。薩依德認為《費黛麗奧》斥責《女人皆如此》所代表的「南方」味道,劇中角色均狡猾、自私、耽於逸樂、缺乏罪疚感。故而《費黛麗奧》認真、沈篤、深刻嚴肅的氣氛,乃是對《女人皆如此》的批判。但不幸的是,愛樂人顯然喜愛《女人皆如此》遠勝於《費黛麗奧》。我想,對一般愛樂者而言,聆賞《女人皆如此》的次數,肯定要比聆賞《費黛麗奧》的次數多得多。甚或聆賞過《女人皆如此》的愛樂者,應該也多於《費黛麗奧》。這裡出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音樂/歌劇的聆賞,和道德、正義顯然無甚關連。做為貝多芬唯一完成的歌劇,《費黛麗奧》明顯不受愛樂人青睞。有趣的是,貝多芬雖然一輩子只完成這齣歌劇,卻先後寫過四首序曲,即〈蕾奧諾拉序曲〉一至三號(Leonore Overtures 1,2,3),第四首即《費黛麗奧.序曲》。比較可能的揣測是,貝多芬真的很想寫好這齣歌劇,雖然完成後似乎長久以來一直不受愛樂人垂青。幾位二十世紀的名指揮家大都指揮過《費黛麗奧》,而我個人偏好卡納帕斯布許(Hans Knappertsbusch)的指揮(Hans Knappertsbusch/ Bavarian State Opera Orchestra, Chorus/ Beethoven: Fidelio/ Westminster WMS 1003 (3LPs); 《費黛麗奧》(Fidelio)原名《蕾奧諾拉》(Leonore),是貝多芬生平唯一的歌劇創作,此劇前後經過多次修改,始為今日之樣貌。《蕾奧諾拉》1805年首演時受到冷落,迫使貝多芬重新修改,將原本的三幕縮減為兩幕,最後在1814年寫下較簡短卻強而有力的《費黛麗奧.序曲》,並將劇名改為《費黛麗奧》重新三度推出。有一個《蕾奧諾拉》原始版本唱片,有興趣的讀者或可嚐鮮:Herbert Blomstedt/ Staatspelle Dresden/ Beethoven: Leonore / EMI 2 C 167-028535, c. 1976),那規模宏偉的管弦樂,和如實境般的場景,使這齣具有道德訓誡意義的歌劇,多了幾分人世的可親。


  當鏡頭轉向二十世紀,加拿大鋼琴家葛林.顧爾德(Glenn Gould)的巴哈演奏,儼然成為歐美文化研究的重要課題。對於這位在生涯高峰的1964年,毅然離開音樂舞台的鋼琴怪傑,薩依德在《論晚期風格》中語多贊美。顧爾德在離開演奏舞台之後,以廣播錄音延續其音樂生命。其一生行徑不僅被拍成電影,並且成為歐美文化研究學者興致盎然的論題。薩依德指出,顧爾德很早就強調,巴哈的鍵盤作品,並非為任何一種樂器而寫。今日的愛樂者,如果沒有聽過顧爾德彈奏的巴哈,那麼,講話可能要小聲一點,不論你喜不喜歡顧爾德的演奏樣式,至少你得聽過。薩依德認為顧爾德對復興巴哈音樂的貢獻,其成就可能不下於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和指揮家李希特(Karl Richer)。卡薩爾斯發現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手稿並演奏此曲,無疑是二十世紀巴哈音樂復興運動的重要里程碑。而李希特以古樂器詮釋巴哈樂曲和清唱劇,亦具有重要的時代意涵。雖然後來哈農庫特(Nikolaus Harnoncourt)的巴哈清唱劇全集錄音,規模更為龐大,但李希特顯然是哈農庫特的先行者。

  薩依德形容顧爾德創造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晚期特質,其方法是離開現場演奏舞台,頑固地在他活力仍然強烈之時,將生前變成身後。顧爾德演奏的巴哈,帶著一種深刻的特異主觀風調,然而入耳清新,有一種說教式的堅持,對位法嚴厲,毫無繁瑣的虛飾。薩依德認為顧爾德創造了新意義的巴哈,且因其獨特樣式,入耳可辨。顧爾德宣稱現場演奏會已死,因而轉向錄音室的「二次錄音」,以確保其演奏之絕對完美。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顧爾德的每次錄音都是獨一無二,卻又透過多次錄音之剪輯,以形塑其特殊風格的巴哈演奏。那麼,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經過剪輯的完美錄音,是真正具有創造性的演奏,還是舞台演奏的偶然出錯,更具有唯一性?薩依德此處之論點其實是有點弔詭的。

  薩依德提出創意(Invention)這個字來詮釋巴哈音樂的精神,也用這個字形容顧爾德的巴哈演奏,我個人覺得是極妥切的。Invention除了「創意」之外,還有「再生」的意涵,顧爾德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詮釋、發揮創意、修正、重新思考,每一場演奏都針對速度、音質、節奏、色彩、音調、樂句、聲部導進、抑揚頓挫各方面,殫精竭智,重新創造。因此,顧爾德選擇錄音室做為他晚期風格的體現方式,不斷探索巴哈的創意。有趣的是,當顧爾德選擇和作曲家站在一起,而非與消費大眾同一陣線,卻意外攫獲了閱聽人的青睞。其孤意與執著,帶著個人主觀風調的演奏樣式,遠離舞台,擁抱錄音室之特立獨行,卻意外成為許多愛樂者追尋、蒐藏的目標,毋寧是一個相當弔詭的現象。但文化研究者對顧爾德的關注和興致盎然,並不表示所有的愛樂者都步武其後。我自己對顧爾德的巴哈詮釋,固心儀其創意,但亦非完全接受,巴哈的部分曲目,我個人可能更喜愛杜蕾克(Rosalyn Tureck)或尼可萊耶娃(Tatyana Nikolayeva)的詮釋。對我而言,杜蕾克和尼可萊耶娃的演奏,是一種更和諧的音樂世界。顧爾德乾淨的觸鍵,均衡的左右手,確然在巴哈的複音音樂演奏上占盡優勢,或許我們可借用薩依德的「炫技」來形容。但有時我會喜歡更優美的演奏樣式,從容的上升,愉悅的下降,就這方面而言,尼可萊耶娃的《平均律》(The Well-Tempered Clavier)和《賦格的藝術》(The Art of Fugue)( Tatyana Nikolayeva/ Johann Christian 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 BWV 846~869/ Victor/Melodiya VIC-5024~6 (3LPs), Recorded in Oct. 1972, Melodia Studio, Moscow; Tatyana Nikolayeva/ Johann Christian Bach: The Art of Fugue, BWV 1080/ Victor/Melodiya VIC-5027~8 (2LPs), Recorded in 1967 Melodiya Studio, Moscow),是我比較常選擇聆聽的唱片。當然,在想到《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時,我必須承認自己常放在唱盤上的,仍然是顧爾德演奏錄音,包括速度飛快的1955年版(Glenn Gould/ Johann Christian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CBS MS 7096 c.1955),和代表顧爾德晚期風格的1981年錄音(Glenn Gould/ Johann Christian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CBS IM 37779, c. 1982)。1955年發行巴哈《郭德堡變奏曲》之後,顧爾德一炮而紅,從此歐美各地邀約不斷。1981年錄音的《郭德堡變奏曲》則是其絕命詩;因為錄完音後,顧爾德於1982年10月4日即在多倫多蒙主寵召。始於《郭德堡變奏曲》,終於《郭德堡變奏曲》,豈非正如薩依德所說的「既入此迴路,即無所逃避」,進入生命的永恆迴圈。


  當場景回到二十世紀初,我們隨著薩依德的指引,將焦點放到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身上。薩依德從阿多諾的樂論切入,批評史特勞斯是耽於操縱的自大狂,模仿和杜撰而空無情感,無恥露才揚己,懷舊誇大。薩依德在此表述,作曲家的晚期風格並非出現於其最後作品,而是某些與時代齣齬、疏離之作。就史特勞斯而言,代表其圓熟進步之作的是《莎樂美》(Salome)和《伊蕾克特拉》(Elektra)。《伊蕾克特拉》於1909年問世,與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的表現主義單幕劇《期待》(Erwartung)同年;但1911年完成的《玫瑰騎士》,卻退回甜膩、走回頭路的世界,一個講調性、思想溫馴的世界。與同時代的作曲家如亨特密特(Paul Hindemith)、史特拉汶斯基(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巴爾托克(Bela Bartok)、布列頓(Lord Benjamin Britten)等人相較,史特勞斯顯然退回到舊秩序裡。薩依德的意思是,史特勞斯在音樂上的發展非常少,反而退回到調性音樂的秩序中,有別於其早年發展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的半音主義、甚至發展到超越《崔士坦與易索德》(Tristan und Isolde)的境地。薩依德指出,史特勞斯非僅《玫瑰騎士》回到十八世紀那個逝去的年代,包括《隨想曲》、第一、第二號木管小奏鳴曲、雙簧管協奏曲、豎笛與巴松管二重協奏曲,以及《死與變形》,均與同時代的十二音列或序列主義背反,反而退回到調性音樂的世界,史特勞斯用十八世紀的配器法,與看似簡單又純粹的室內樂表現,做成難以捉摸的混合,其目的在於觸忤其同時代的前衛派,與他覺得愈來愈沒意思的聽眾,借用薩依德的話來說就是一種倒退。此殆屬流年暗中偷換,對過去不帶疑問的懷舊。

  薩依德指出,史特勞斯之所以採取十八世紀的音樂形式,在某種意義上是對抗華格納的《尼伯龍根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意涵。史特勞斯試圖遠離華格納式那種氣勢橫掃一切,情緒激蕩的無止境旋律。而當文化研究學者推崇某種作曲形式時,此類作品常不為流俗所喜。因此,相較而言,《莎樂美》和《伊蕾克特拉》顯然較不受愛樂者青睞,一般愛樂者寧耽溺於《玫瑰騎士》的優美旋律(Glenn Gould/ Johann Christian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CBS IM 37779, c. 1982),沈浸於十八世紀的宮廷嘻鬧,一如莫札特通俗劇《女人皆如此》之普受喜愛。


  史特勞斯的回到十八世紀,一如藍培杜莎的《豹》(The Leopard)回到往日時光,在這本小說中,幽暗、破碎的死亡記事,癱瘓與衰朽無所不在。《豹》描述西西里一位沒落親王法布里奇歐(Don Fabrizio)的故事,藍培杜莎書寫技巧的主要創新之處,在於敘事組織結構不連續,是一系列離散但細心經營的片斷或插曲,有時則是環繞一個特定時間而組織,如《豹》第六章〈舞會:1862年12月〉,成為維斯康提電影《浩氣蓋山河》(Gattopardo Il)中最有名的場景。維斯康提將《豹》改編為《浩氣蓋山河》,而〈舞會〉這一幕呈現的豪華場景,卻留給觀眾最深刻的印象。維斯康提用豪華的電影場景,表述義大利南方式微史的集體呈現,成為一種弔詭之對立。薩依德指出,藍培杜沙的《豹》乃係對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南方問題〉的回應,而這個回應卻是沒有綜合、沒有超越,也沒有希望的。藍培杜莎在《豹》中用易讀可解的形式表達,而非如阿多諾和貝多芬般千方百計要讓人難以了解。然而當維斯康提以北方的電影工業呈現南方主題時,所造成的錯亂,卻又變成娛樂消費的對象。我相信一般觀眾走進電影院看《浩氣蓋山河》時,感受到的並非貴族的沒落,南方的腐朽與衰敗,反而是豪華的布景,華麗的衣著和歌聲舞影。雖然藍培杜莎小說裡幾乎每一頁都是死亡的蔭影,但到維斯康提的電影裡,卻呈現另一種夕陽餘暉,如此燦爛而美麗。或許我們可以說維斯康提的《浩氣蓋山河》是對藍培杜沙的刻意誤讀;寶琳.凱爾在《紐約客》的贊賞文章,則是對《浩氣壯山河》的另一次誤讀;從破敗到華美的貴族外在形式,一種經過誤讀程序,產生的奇異結果。而買票走進電影院的觀眾,對《浩氣蓋山河》則是另一種誤讀。由於雙重誤讀產生的結果,恰與藍培杜莎的初衷背反。有趣的是,我們看到薩依德對貝多芬、史特勞斯、莫札特、藍培杜莎、維斯康提所做的討論,均有別於一般大眾的認知,薩依德所指涉的支離破碎、倒退、與社會脫節、反時代潮流,種種晚期風格特質,在大眾文化中往住是另一種解讀。那麼,薩依德揭示的文化現象,究竟是走在時代之先,或與時代背離,是一個饒富興味的問題。


  討論惹內的篇章,是《論晚期風格》最貼近二十世紀末的。惹內因為對巴勒斯坦和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的支持,使他站在歐美中心論的對立面。在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中,惹內公開支持「阿爾及利亞人的阿爾及利亞」(Algérie pour les algériens);故爾法國以民族主義之名,於1830年將阿爾及利亞納為屬地時,阿爾及利亞則以民族主義之名抵抗法國,而兩個民族主義都非常倚重「身分」政治。「法國的阿爾及利亞」(Algérie française),及其對應的「阿爾及利亞人的阿爾及利亞」,反應的是身分的肯定,戰士和到處彌漫的愛國主義,都在同心同德的民族主義名義裡動員起來。

  惹內和巴勒斯坦的關係斷斷續續,其作品《愛的俘虜》支持巴勒斯坦人1960年代末期的抵抗,直到他1986年去世,猶一本初衷,故惹內支持巴勒斯坦獨立之鮮明立場不容置疑。而《屏風》在阿爾及利亞反抗殖民統治的高潮期間,支持阿爾及利亞的反抗運動。雖然惹內在《屏風》裡攻擊法國,很可能是在抨擊那個審判他,將他禁閉於梅特雷(Le Mettray)等地的政府。但在另一層次上,法國代表一種權威,所有社會運動一旦成功就會僵化而成的權威。而惹內的西方/法國/基督教身分,和一種完全不同,完全屬於他者的文化搏鬥,可謂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在《愛的俘虜》裡,惹內的基調為反敘事和斷裂,在巴勒斯坦人追求重生的起義裡,如同阿爾及利亞的黑豹黨,向惹內顯示一種新語言,這種新語言並非條理井然適宜溝通的語言,而是一種驚人的抒情語言,隨處可見的切片、斷裂和背叛。然而當惹內對巴勒斯坦革命心懷至深的同情,且認為自己身、心與精神都在其中時,惹內卻自覺自己是個冒牌貨,一種永遠衝撞界限的人格。事實上,可能就是在這重意義上,薩依德將惹內列入晚期風格討論,一種斷裂和失序的、幽黯的、不合時代的,與社會價值背反的風格。在惹內作品中,死亡以折射的方式,反諷的面貌出現。如果閱讀是愉悅的,那麼惹內的晚期風格顯然反其道而行,死亡意象為其主要書寫。惹內的晚期風格,風調未調和而激切強烈,災難帶來宏壯危險,細膩抒情的雄偉感情,如此對立而不和諧。


  這種斷裂的、失序的、與時代背反的風格,在《魂斷威尼斯》有清楚的軌跡可尋。湯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雖屬其早期之作,卻洋溢秋意,甚或時而流露輓歌之氣,呈顯出華美與衰頹的對立。而布列頓的《魂斷威尼斯》歌劇,藉音樂語言,將不諧和的成分融接成一種混合體,在酒神戴奧尼索斯與太陽神阿波羅之間相互鑿枘,彼此鬥爭。布列頓在《魂斷威尼斯》歌劇中,雖未走進意義滅絕之境,但也沒有解決衝突,因而壓根兒不曾提供任何救贖、信息或調和。


  薩依德所揭示的「晚期風格」意涵,既超越時代又被時代淹沒,在大膽與驚人的新意上,晚期風格走在它們時代的前面;而在另一方面,它們比它們的時代晚,它們返回被無情前進的歷史遺忘或遺落的境界。貝多芬的晚期風格,與其同時代的社會秩序形成矛盾、疏離的關係。在阿多諾、莫札特、史特勞斯的作品裡,切片、斷裂、背叛、語言的意涵,隨處可見;在藍培杜沙、維斯康提的作品裡,死亡的主題不斷復返;惹內晚期風格的死亡意象,令讀者感傷。死亡暗損,但也奇異地提升他們的語言和美學。


  薩依德的文字雄辯滔滔,使《論晚期風格》充滿閱讀的樂趣。然而閱聽人在閱讀過程中,並非彎下腰就能隨手摘到玫瑰。而必須經過文字的冒險旅程,依循薩依德的指引,穿越危崖深壑,方能採擷山谷裡的百合。


        2010年3月4日 寫於政大340221研究室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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