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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破碎之海Ⅰ:半王的復仇》連載三:致勝之方
2016/02/13 22:08:00瀏覽102|回應0|推薦0

「欽達爾,你來和王練練招。」

        雅威聽到兵器教頭這句話,便克制著不像傻子般笑出來。聚集在他對面的八十名年輕戰士可能也都忍著不笑。誠然,等看到新王征戰的樣子,他們會在心裡暗笑。到那時,毫無疑問,雅威已無暇掛心他人的嗤嘲了。

        當然,這批人如今都是他的臣民。他的僕役。他手下這些人個個都誓死效命。然而和孩提時相比,眼下他們感覺起來更像心懷輕蔑的一排敵軍。

        他仍自覺像個孩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個孩子。

        「這是我的榮幸。」欽達爾的神情並不像特別感到榮幸;他從隊伍中走到訓練場裡,一身鎧甲之下,動作仍十分輕巧,可比穿著連衣裙的姑娘。他執起盾牌和木頭製的練習用劍,威武地比劃了幾下,比劃之時破空有聲。他也許比雅威大不上一歲,看上去卻像多出五歲:高出半個頭,胸膛和肩膀遠為厚實,厚沉的下巴已長出讓他相當得意的紅色鬍碴。

        「吾王準備好了嗎?」歐甸在雅威耳邊小聲地問。

        「當然還沒好,」雅威倒抽了口涼氣。但他無處可逃。再怎麼做不來,蓋特國的國王都必須成為鏖戰母神的寵兒。他必須向訓練場四周比他年長的戰士證明,自己不是個僅只一隻手的廢物。他必須找到致勝的方法。總會有方法的,他的母親常這麼說。

        可是,儘管諸神賜予了無庸置疑的敏銳頭腦、同理心、好歌喉,他實在想不出方法。

        這一天,訓練場就劃設在沙灘上。每邊長達八步,四個角落裡戰矛插地。每一天,訓練場都劃設在不同地點──石地、林地、沼澤、梭爾比的狹窄街道,乃至於河流之中──原因是,蓋特國的男人無論身在何處,都同樣得準備好要作戰。或者,就雅威的情況來說是,同樣「沒」準備好要作戰。

        不過,破碎之海周遭的戰役最常在凹凸不平的海岸開打,於是人們也最常在海岸演練,而雅威前此受訓時為了把長型戰船拖上岸,已經吃下夠多的沙子了。當朝日母神隱沒於山丘之後,訓練有素的戰士會在及膝的海水中練招。但如今海水退潮,平地一處一處水洼如鏡,會讓人感受到溼意的,只剩下含鹽海風夾帶的強勁水花,以及不習慣沉重鎧甲的雅威所滲流的汗水。

        諸神明鑒,雅威何等怨恨這身鎧甲。何等怨恨兵器教頭漢南;有好多年,他遭受漢南荼毒最甚。他何等嫌惡刀劍與盾牌,何等憎厭訓練場,何等鄙夷以訓練場為家的戰士。最重要的是,何等厭惡自己一隻手成了笑柄;成了笑柄的手意味著他終生都無法成為戰士的一員。

        「吾王,要注意下盤,」歐甸悄聲道。

        「我的下盤好得很,」雅威回了一句。「至少我有兩隻腳。」

        三年來他幾乎未碰觸刀劍;每天一醒來他就到古德靈司母的居所:鑽研藥草的用途和遠方的各種語言;記誦一位又一位小神的名號;在寫字上頭特別下了一番工夫。在此同時,他還學習如何治傷,而這些小子──該說是這些男人;他理解到這一點時感到嘴裡有股酸味──則竭盡全力學習如何「致」傷。

        歐甸拍了拍雅威的肩膀,想要鼓勵他,結果險些讓他站不住身子。「把盾牌舉高、別放下。等待機會出手。」

        雅威哼了一聲。等他找機會出手,恐怕會等到潮水淹沒所有人為止。盾牌和雅威萎縮的前臂緊緊相綁,粗大的綁帶看著很不得體;他用拇指和剩下的一截粗短手指扣住盾牌把手,因出力讓這該死的東西懸吊著,整隻手連肩膀已經感到灼痛。

        「我們的王有好一陣子沒來訓練場了,」漢南教頭喊著;看他的嘴形,就好像這些話會發苦。「今天出手輕一點。」

        「我會盡量別傷他太重,」雅威喊道。

        場邊有些人笑了,而這聽在雅威耳裡,帶有譏嘲的尖刻。在對戰中,少了強健的筋肉和能舉起盾牌的手,不得已只能任他人調笑取樂。他從欽達爾的眼眸裡看出一派輕鬆、自信,因而試著自我寬慰:強者所在多有智者寥寥可數即便在他想來這念頭也顯得空洞

漢南教頭一笑也不笑沒有任何滑稽的笑話任何可愛的孩子任何美麗的女人能扳動他鐵石般的雙唇他只是一如往昔深深瞪著雅威不論眼前之人是王子或國王眼神總充滿無言的輕蔑。「開始!」他厲聲一喊。

如果迅捷算得上是慈悲,那麼這的確可以說是慈悲的一回合。

對手第一劍砍中雅威的盾牌,震得他無力的手指扣不住把手,而盾牌的邊緣撞到他的嘴,讓他踉蹌了幾步。他憑藉些許本能格開了下一劍,這一劍擦過肩膀,使手臂發麻;第三劍他根本來不及見,只感到腳踝遭對手的腳一掃,劇痛之下仰天重重一倒,摔得他氣喘吁吁,就好像空氣從風箱的破洞颼颼流瀉。

他在地上躺了一下子,眼睛眨呀眨著。他的烏提爾伯父在訓練場中無人能敵的表現,迄今還流傳著。看起來,他的表現大概也會像這般長駐於人們的回憶。可嘆的是,原因大有不同。

欽達爾將木劍插進沙子裡,向雅威伸出手。「吾王。」就雅威來看,欽達爾雖然掩飾得比先前高明,嘴角仍露出了一抹嘲笑。

「你的本事不只這樣,」雅威咬緊牙關,擠出這句話,並讓殘廢的手掙脫派不上用場的盾牌綁帶,於是欽達爾只好抓住這隻手,將雅威拉起身來。

「吾王的本事也不只這樣。」雅威看得出來,欽達爾在碰觸到那隻扭曲的殘肢時很感到嫌惡,因而不忘在他走開時用殘肢的粗短手指搔他癢。這或許可以說是小鼻子小眼睛的舉動,但弱者就是得靠點點滴滴的報復才能茁壯。

「我還遇過更糟的情況,」雅威在欽達爾走回夥伴身邊時小聲地說。「說了只怕你不信。」

他在較年輕的學員裡瞥見一名少女。大概才十三歲,眼神很不好惹,黑色的頭髮在尖尖的臉頰邊舞動著,他可能得感謝漢南,沒挑這名少女上場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在他人生的一連串羞辱中,這說不定會是下一項。

兵器教頭不屑地搖搖頭,轉身走開,而雅威怒氣上湧,如同冬日潮水那般刺骨。他的哥哥也許繼承了父親的所有堅強,但該分給他的暴躁他也半點不少。

「再一回合吧?」他隔著訓練場厲聲問道。

欽達爾雙眉一揚,聳了聳肩,舉起他的劍與盾牌。「王下令的話。」

「啊,正有此意。」

較年長的戰士們起了一陣抱怨,漢南的眉頭甚至皺得更緊了。這齣丟臉的鬧劇他們還得看下去嗎?王丟了臉,他們也會跟著丟臉,而在他們來看,接下來的日子裡雅威還少不了要出醜。

雅威感覺到叔父輕輕扶起他的手。「吾王,」他小聲地說,語氣很柔和,給人安慰。他總是這般柔和、給人安慰,有如夏日的微風。「也許王不宜過度勞累──」

「所言極是,」雅威說。愚者為憤怒所奴役,古德靈司母這麼跟他說過。憤怒為智者所運用。「胡里克,你代我上場。」

一時四下靜寂,所有人全望向王后的御選之盾。胡里克不發一語,龐然身形安坐於一張雕琢成的凳子,這張坐凳象徵他在蓋特國最受崇仰的戰士中別具地位;大大的傷痕自他的臉頰往下延伸、與鬍鬚相接,宛然一道白色閃電。

「遵命,」胡里克低沉有力地應了一聲,同時站起身,將手穿入地上那面盾牌糾纏在一起的綁帶。雅威將自己的練習用劍遞了過去。這把劍給胡里克傷痕累累的大手握著,和玩具沒有兩樣。胡里克踩著鏗然的步伐就了定位;欽達爾與他相對,看上去忽然就回復了十六歲少年應有的神態。胡里克蹲了下來,靴子在沙地上扭了扭,而後嘴一張、牙齒一露,發出宣戰的呼號,低沉的呼號聲一陣響過一陣,最後整個訓練場似乎也為之震顫;雅威看見欽達爾張大眼睛、滿是疑懼,而欽達爾如此神情,正是雅威向來作夢都想看見的。

「開始,」雅威說。

這一回合甚至比上回合更快結束,然而沒有人會認為這回合有任何慈悲可言。

得替欽達爾說句公道話,他縱身戰鬥的樣子是夠英勇的了。但胡里克擋下他的劍──木製劍刃摩擦有聲──接著挺身急進,龐大身軀靈動如蛇,再朝欽達爾的腳猛踢。站身不住的欽達爾「啊」的一聲倒地,不過倒地之前,他的額間又給胡里克的盾牌敲中,「碰」的一記敲擊差點讓他昏過去。胡里克皺了皺眉,走向欽達爾,用靴子輾踩著他執劍的手。欽達爾連連呻吟,扭曲的臉孔有一半黏著細沙,另一半則因額間的傷口而布有一道道血跡。

儘管女孩子們可能不同意,就雅威來看,欽達爾現在的模樣最合他的意。

雅威的眼光朝餘下戰士一掃。他的母親碰上不合意的奴僕,就會對奴僕投以這樣的眼神。「我勝了一次,」他說。話說完,就大步離開訓練場,一步跨過欽達爾掉在地上的劍,還特意選了這麼樣一條路線,逼得漢南教頭尷尬地移動身子,讓出條路來。

「吾王,適才的言行並不寬厚。」說話的是和他並肩偕行的歐甸叔父。「然而不無趣味。」

「我還真高興能博君一笑啊,」雅威嘀咕道。

「遠不止是這樣;你真讓我引以為傲。」

雅威從旁瞥了一眼,發現叔父也以沉穩平和的神情看過來。歐甸叔父總是沉穩而平和,有如初落的雪。

「雅威,輝煌的勝仗造就動聽的歌謠。縱然勝之不武,經過吟遊詩人傳唱,也不比輝煌勝仗還差。另一方面,輝煌的敗仗,就只是敗仗。」

「戰場之上,無有規則,」雅威說道;他想起這句父親告訴他的話,那時父親喝醉酒,對豢養的狗大吼大叫也吼得悶了。

「正是如此,」歐甸強而有力的手搭在雅威肩上,而雅威自問,假如叔父是他的父親,他先前的日子不知道會多出何等的快樂。「王者非贏不可。其他的事情不值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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