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諸神在上……我是說……請吾后恕罪。」棘兒單膝跪地,身子搖搖晃晃、失去平衡,差點要拉住雷絲琳的絲綢裙子才能穩住。「請王后見諒,小的向來不善於下跪——」
「或許妳該多練習練習。」王后和棘兒的母親年歲相仿,卻幾乎是天差地別——後者軟弱、慎重、感情用事,前者剛硬璀璨,恰似切割過的鑽石,而且直截了當,好比迎面一拳。
「這次出航能得您贊助,是一大光榮,」棘兒滔滔不絕道。「小的發誓,會竭盡心力為吾后之子——也就是說,為雅威司父效勞。」她意識到雅威早就不能算是王后的兒子,於是改口。「小的會竭盡心力為您的司祭效勞——」
「妳這女孩,發誓要打敗那小子,卻反而給打了個狼狽不堪。」黃金之后揚起一邊的眉毛。「愚人光說不練,英雄付諸實行。」雷絲琳彈了下指頭,一名僕人便湊近身去。她自棘兒眼前橫掃而過時,已低聲吩咐起僕人。
若非莎弗瑞特勾著棘兒的臂膀拉她起身,棘兒只怕會長跪不起。「依我看,王后欣賞妳。」
「那她如何對待她看不順眼的人?」
「但願妳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語畢,莎弗瑞特緊緊抱頭。她的兒子爬上船桅,俐落得像隻猴子,還坐在帆桁上,檢查船帆繩結打得緊不緊。「天殺的,柯爾,快從那兒給我滾下來!」
「是妳說要找些有用的事情做啊!」他邊高聲回話,邊鬆開抱著橫梁的手,誇張地聳了聳肩。
「笨蛋,你要是掉下來摔死了,還能有啥用?」
「很高興看妳成為本船的一員。」棘兒又將身子一轉,發覺雅威司父便在左近,旁邊跟著那個禿頭的老女人。
「我起過誓了,沒錯吧?」棘兒咕噥著回了一句。
「我記得,誓詞是說,我想妳如何效勞,妳就如何效勞。」
黑皮膚老女人輕聲竊笑道:「喔唷,這模糊的措辭糟糕透了。」
「可不是嘛,」雅威說。「看來,妳和船員自我介紹過了。很好。」
棘兒朝四下船員一瞥,瞥見母親和盧爾夫仍談得起勁,便沒好氣地動了動嘴巴。「他們看起來是一群可敬的夥伴。」
「說『可敬』是過獎了。見過史基芙了吧?」
「妳就是史基芙?」棘兒瞪視著黑皮膚老女人,對她另眼相看。「盜走精靈族遺物的殺人凶手?薇森大司母急著要抓的那個?」
史基芙聞了聞還帶有淺淡灰漬的手指,皺起了眉頭,彷彿猜不透指間怎會沾染鳥糞。「要說偷盜嘛,那些遺物不過是放在史托肯姆。想控訴,就叫精靈族來!要說殺人,這個,凶手與英雄的區別僅在於死者的地位。妳還說有人想抓我是吧,唉,我天性開朗,向來很受歡迎。雅威司父雇我做了……各種事情,」她以長長的食指戳著棘兒的胸口,「其中一項正是教妳打鬥。至於原因,只有他本人曉得。」
「我能打,」棘兒吼道,身形挺直,鼓足戰意。
史基芙將剃得只剩髮根的頭往後仰,放聲一笑。「我只看到大腳踏來踏去,笑死人了,那可不叫打鬥。雅威司父付我錢,是要讓妳成為致命殺手,」說完,史基芙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棘兒一巴掌,勁道大得她撞到了桶子。
「幹嘛打人?」棘兒撫著刺痛的臉頰說道。
「這是給妳的第一個教訓:隨時做好準備。我要是打得到妳,妳就活該挨打。」
「我想這話對妳也適用吧。」
史基芙笑得很開,說道:「當然。」
棘兒低身撲向史基芙,卻撲了個空,接著便腳步一絆,一隻手忽然給扭至背後,臉則朝泥濘的碼頭木板撞去。她的戰呼轉為驚喘,又因為小指給粗暴地一擰,再轉為長聲哀號。
「妳還認為我沒啥好教妳的嗎?」
「不了,不了,」棘兒低哼道。她無助地扭來扭去,手臂每處關節都感灼痛。「我很想學!」
「那妳學到的第一個教訓是?」
「別人要是打得到我,我就活該挨打。」
史基芙放開了她的小指。「妳很快就會察覺,疼痛是最好的老師。」
棘兒爬起身,膝蓋仍跪在地上。她甩了甩陣陣抽痛的手,發現老朋友布蘭德正俯瞰著她,肩膀扛了個麻袋,咧嘴而笑。
史基芙也咧嘴對著他笑。「很好笑是嗎?」
「是有一點,」布蘭德道。
史基芙打了布蘭德一記耳光,他跌跌撞撞往木頭柱子一倒,麻袋砸到了腳上,兩眼傻乎乎地眨著眨著。「妳也在教我如何打鬥嗎?」
「不是。然而沒理由你就可以鬆懈下來。」
「棘兒?」她的母親伸出手,要拉她起來。「發生啥事了?」
棘兒刻意不去搭母親的手。「我想,妳如果沒忙著引誘我們的舵手,而是好好為女兒送行,就會曉得發生啥事。」
「諸神在上,希爾德,妳完全不懂得厚道,是嗎?」
「去他的,父親都叫我棘兒!」
「喔,妳的父親,是啊,不管他做了何事,妳都能原諒——」
「這也許是因為,他死了。」
一如既往,棘兒的母親兩眼早噙著淚水。「有時我會想,我要是隨他去了,妳會比較快樂。」
「我有時也這麼想!」棘兒將儲物箱拉過來,一晃放到了肩上,箱內父親的劍咯咯作響。她用力踩著步伐,走向船去。
「我喜歡她倔強的性情。」棘兒聽見身後傳來史基芙的聲音。「很快,我們就能將這樣的性情導到正途。」
船員接連爬上了船,將儲物箱擺到各自的位置。船後段的另一隻槳由布蘭德來划。船舷愈往後愈細窄,他和棘兒的膝部幾乎要擠在一起,這讓棘兒大感憎惡。
「小心別撞到我的手肘就行,」棘兒咆哮著,心情惡劣得不得了。
布蘭德搖搖頭,甚是不耐煩。「我乾脆往海裡一跳,行吧?」
「你能嗎?那就太完美了。」
「諸神唷,」盧爾夫在兩人上方的舵手台喃喃道。「這一路沿神聖之河而上,我得聽你們倆和發情的小貓一樣叫來叫去嗎?」
「大有可能喔。」雅威司父瞇起眼睛,抬頭張望。天際雲層厚重,朝日母神幾乎快無影無蹤了。「天象不佳,要挑選航道可是件麻煩事。」
「很糟的天氣運。」陀斯杜瓦正發著牢騷。他划槳的位置靠近船的中段。「糟糕透頂的天氣運。」
盧爾夫鼓起鬍中雜有灰鬚的雙頰,吐了口氣。「這種時候,我就巴不得蘇美兒還在。」
「這種時候、別種時候,我都願她在。」雅威司父沉重地一嘆。
「誰是蘇美兒?」布蘭德細聲問道。
棘兒兩手一攤。「我哪裡會知道這號人物是誰?沒人和我說過半件事。」
雷絲琳王后手撫有孕而隆起的肚腹,眼觀南風號向大海推進。她朝雅威司父簡單點了一下頭,回身走向梭爾比城,隨行的大群奴僕也急忙跟上。這一次招募的船員慣於浪跡江湖,來相送的人因而少得可憐。棘兒的母親是送行的人之一,面頰上淚水縱橫,一隻手高高舉起和女兒作別。直到在船員眼裡,碼頭化為遠處小點,梭爾比堡壘縮成鋸齒狀凹槽,整個蓋特國消融於汪洋母神灰濛濛水平線上的灰濛濛天涯,她才把手放下。
划槳這回事,便是臉得朝後。老是看向過去,從不曾望向未來。老是觀察當下的損失,從不曾著眼可得的收穫。
棘兒照舊眉一橫眼一冷,可惜橫眉冷眼是很脆弱的。盧爾夫覷眼盯著前方地平線。布蘭德一個勁兒地划槳。即便這兩人有誰看見了淚水灑落在她的袖子上,也沒任何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