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神大地震之後，神戶的辦公大樓損壞，我不得不搬離蘆屋，到京都住了兩年。後來公司大樓的建築結構修好了，我的部門又搬回了神戶。

蘆屋的風景一直讓我念念不忘，所以第二次回神戶，還是選擇在蘆屋落腳，在津知町租了一間1LDK，住了下來。

1LDK是日本常用的租屋詞語，1代表一間臥房，L代表客廳 (Living room)，D代表餐廳 (Dining room)，K代表廚房 (Kitchen)。這間公寓只有兩層樓，鐵骨構造，地板好像是三夾板做的，用幾隻鐵腳撐起來，離開地面幾公尺，人在裡面走路有咚咚咚的聲音，像是住在鐵皮屋。這間便宜公寓和我在京都住的全鋼骨結構公寓比起來，簡直就是個貧民住宅。

不過我還是選了它。一是因為它租金便宜，方便我存錢去美國讀書；二是因為我的單位在一樓，大門一開就是停車場，大地震再來的時候，我只要五秒鐘就可以衝至空曠區；三是因為它離JR車站很近，附近又有種滿櫻花的津知公園，走路上下班心曠神怡。好啦，就決定在這裡住下來了！

此時來日本也三年多了，和同事們經歷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辦公室在關西地區幾度遷徙，最後又終於一起回到了神戶，彼此的感情濃厚了許多。

很快地，春天又到了。

我已經申請到美國的學校，準備離開日本，只是還沒向眾人宣布。下了班之後，同事們問我有沒有興趣到芦屋川賞夜櫻，順便吃個飯、喝一杯。心想這大概是在日本看的最後一場櫻花了，而且芦屋川離我家很近，酒醉飯飽就直接走路回家，挺方便。

一行人出了JR芦屋站，漫步到了芦屋川，櫻花正盛開，十分美麗。我們走進了河邊一家高級餐廳，裝潢好、氣氛佳，お洒落な所でいい気分！餐廳特意朝窗外的櫻花打上燈光，夜幕逐漸低垂，我們就一邊欣賞夜櫻，一邊品酒用餐。談天說地，暢快寫意。

酒過三巡，一個中年同事坐到了我的旁邊。我和這人的工作沒有交集，在公司裡的談話次數也不多，印象中他是個典型的日本歐吉桑，沉默寡言苦幹實幹，一直當他是個古意老實人。

他坐到我旁邊之後，隨意聊了幾下，突然劈頭來了這句：

「中国嫌いね。さあ、どうしよう？台湾と日本繋がって中国を潰そうか！」

讀者們大概從上面幾個漢字猜到了意思。

沒錯，這個歐吉桑覺得中國很討厭，向我提議讓台灣和日本聯手，一起搞垮中國吧！

聽了他這句無厘頭的問話，一時之間真不知該如何回應。

第一、我們兩個死老百姓，哪來的本事去搞垮中國？這老兄醉眼惺忪，把自己看成了日本總理，把我當作了台灣總統。你嘛卡拜託哩。

第二、中國得罪你那裡？你幹嘛要把中國搞垮？幾十年前你的國家在中國幹下多少壞事？你不思反省，難道還想再做一次？

淺酌了一口清酒，望向窗外的夜櫻，我什麼話也沒說。歐吉桑看我沒搭理他，自顧自地找別人鬥酒開槓去了。

我心想，原來這就叫酒後吐真言啊。這位外表看來古意老實的日本人，肚子裡藏的竟然是這些骯髒東西。

面對二戰的滔天罪行，為什麼日本和德國的態度相差這麼多呢？

這是我多年來一直思索的問題。

信了耶穌之後，聖靈給了我答案——原來一切都和宗教信仰有關。

基督教文化下的德國，有悔改認罪的觀念。知道要在神與世人的面前，承認自己過去的罪惡，否則無法得到神的饒恕、受害者的原諒，以及受侵略國的再度信任。

基督教德國做到了。他們確實悔改認罪，在德國各地成立大屠殺紀念館，教導德國下一代這段不堪回首的罪惡歷史，甚至安排德國學生去以色列，聽聽猶太人述說他們受納粹屠戮的慘痛往事。

正因為基督教德國對二戰罪行坦白認罪的態度，讓今天德國重新站上了歐盟領袖的角色。金融危機爆發了，每個歐國都要看德國梅姑的臉色。

日本人呢？

佛教神道教文化下的日本，沒有悔改認罪的觀念。既然自己就是佛，佛怎麼可能做壞事呢？我幹嘛要悔改？我幹嘛要認罪？日本人是純潔的，永遠不可能犯罪！所有日本人的過錯，都是被別人逼的，不是日本人的錯！

日本把身為加害者的歷史，變成了受害者的幻想。

在日本總共住了三年半。這三年半裡，在神戶、大阪等地多次看到右翼團體上街遊行，穿著日本軍裝、唱著日本軍歌；每年廣島和長崎的原爆日，電視上一定播放紀念儀式，全日本默哀；媒體、政府、學校、教科書不斷地教育著日本人民：「我們才是二戰的受害者！」

宮崎駿的「火垂るの墓」，大受歡迎。日本人看一次，哭一次。「對啊，都是美國人轟炸我們，害我們這麼苦！」「害這兩個可愛日本小孩沒飯吃、餓死掉！」「都是美國人的錯！」「都是戰爭的錯！」

問題是，戰爭是誰發動的？

日本人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在日本的三年半，從未看過任何一個紀念南京大屠殺、珍珠港偷襲、七三一部隊、慰安婦的展覽或活動。一個都沒有，一次都沒有。對日本人來說，這些都是謊言，是中國人、美國人、韓國人編出來的謊言。日本人沒做過這些事。

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修改得非常成功。我在加州的一個朋友，碰過一位日本年輕留學生，那時候好萊塢大卡司電影 Pearl Harbor 剛上映，這位日本留學生告訴我朋友，這部電影是假的，珍珠港事變從未發生過。

不肯認罪悔改的人，非常可能重複同樣的罪惡。

感謝上帝，有個基督教美國。

這幾天我上網查駐日美軍的資料，赫然發現美軍基地遍布日本全國，而且大量集中在關東和關西的人口精華區。這哪是協防安保啊？這根本就是全面佔領、就近監視嘛！而且這佔領軍一待快七十年，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

美國人畢竟不是傻瓜。

日本的軍國主義想要捲土重來，首先得先過美國這一關。

這幾天看到聯合報新聞，安倍率領著日本政客，環繞著天皇大喊：「ばんざい,、ばんざい、ばんざい（萬歲、萬歲、萬歲）！」彷彿看見了上世紀初日本初興起時的模樣。

我不由得想起了這段十五年前的往事，想起了芦屋川畔歐吉桑的酒後真言，想起了微風中婆娑的美麗櫻花，和那櫻花下的醜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