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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4 06:39:45瀏覽3|回應7|推薦0 | |
(1995年8月23日,世界日報)
「喝了它吧,孩子.喝下它,走過橋,不論啥事也都遺忘了!」橋頭佇立的老婦殷殷相勸,要我喝了她手中的那碗黑色汁液.荒謬!我輕蔑的抗議.從小到大,我們何曾被允許過遺忘任何的事呢?在還掛著青黃鼻涕的年齡,不就已經飽嘗過遺忘事情的教訓嗎?功課忘了做,挨打.手帕忘了帶,罰站.課文忘了背,抄書.上了中學,剃了光頭,換來的是:英文單字忘了,補考.代數公式忘了,留級.幾度鳳凰花謝、花開後,終於也輪到自己坐在七月的「闈場」內.心慌意亂的忘了那本就無任何意義的某朝某代,與早就與現實脫節的津浦鐵路支幹線終點.由是,做個傲視同儕的「臺大人」的願望,成了幻滅的泡沫.待熬過了青澀的十七歲,青春突然狂野的展現在眼前.似乎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依戀與記取的.於是,把成長的南部眷村遺忘了,把老母涕泗縱橫的叮嚀遺忘了.隻身遠行,肆意的去追尋都市的繁華與年少的輕狂.月底斷糧時,才猛然想起忘了家書報平安,順便求援.金色的年華,本就不屑於刻意的去記住什麼.但忘了約會的時間,忍受佳人嬌蠻的臉色,成了最殘酷的折磨.凡事豈可忘?豈可忘?
「喝了它吧,孩子.喝下它,走過橋,不論啥事也都遺忘了!」老婦仍是殷殷相勸.荒謬!我憤恨的抗議著.從來只有過目不忘的英雄,豈有糊塗健忘的豪傑?只有那少數不世出的風流英才,才能奢侈的享受忘了自己家門的灑脫.從小對遺忘的懲罰,早把我們訓練成懂得如何在迷宮中穿梭覓食的白鼠.即使那相隔數十年,當初恨之入骨的國文課本,也都化成了骨血中阿Q的一部分.異國他鄉,遭到黑白紅黃各色人種歧視的白眼時,脫口而出的是「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晚秋,率妻小郊遊踏青,忍不住吟誦幾句:「老殘動身上車,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公司裁員大斧臨頸之際,除了仰天長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之外,還得「莫歎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的安慰老妻一番.凡事不忘,似乎已成了我們這一代中年人身體中突變的基因.國恨家仇,不許忘.雙親庭訓,不可忘.結婚週年,不能忘.老婆生日,我又怎敢忘?怎敢忘?
「喝了它吧,孩子.喝下它,走過橋,不論啥事也都遺忘了!」老婦再三的殷殷相勸.荒謬!我惱怒的抗議.人在江湖,重的不就是愛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嗎?是要我忘了那位在我失業潦倒之際,匿名寄款幫助女兒手術醫藥費的朋友,抑是要我忘了那惡性倒閉,詐去我辛苦血汗積蓄的無恥之徒?是要我忘了那個月前在追思彌撒中為他唱安魂曲的英年早逝的好友,還是要我忘了那個向老闆讒言,橫刀奪去本該屬我的經理職位的馬屁精?是要我忘了十五歲那年,在太平間伴著呼天搶地的老母,守著老爸冰冷遺體的那一幕,還要我忘了女兒第一次放開雙,蹣跚學步的那一刻?四十載的歲月啊!該忘而不願忘的,與可忘而不能忘的,交織成一張牢牢的網,籠罩著我,教我如何忘?如何忘?
「喝了它!喝了它!」老婦人厲聲的命令中透出了煩躁.「喝下它,過了橋,無論啥事也都遺忘了!榮辱得失,富貴貧賤,恩怨情仇,轉眼都會成了過去!」荒謬!荒謬!我竭力的抗議.出其不意地,老婦用枯瘦的手緊扼著我的脖子,把一碗苦汁強灌入了我的口、鼻.我驚恐無助的掙扎,卻無法掙脫她鐵箍也似的臂膀.橋底回響起我絕望的哀號,與她的嗤嗤陰冷笑聲.
一生冷汗中,我驚醒過來.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苦味.忘了關的音響,此刻正旋轉出劉德華「給我一杯忘情水」的嘶吼.翻轉過身,看著已經沉睡的妻,眼角仍是隱隱可見的淚痕.臨睡前爭執口角的原因,此刻竟絲毫無法記起.管他誰對誰錯呢?輕輕的攬過她,滿足的閤上眼.心中想著,後天就是她的生日了.明天下班時,別忘了去訂個蛋糕,順便買一束玫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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