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

　　　小學畢業時,在既是鄰座、又是同村同學的紀念冊上寫下「天涯若比鄰」時,確是非常自得於這剛學會的成語,那管他明天兩個人還是會一起趴在地上打彈珠?其實,那時心中的「天涯」,只是家門對面,隔著碎石子馬路的的空軍飛行員的眷村.三、四十年前,正當「殺豬拔毛、反攻大陸」的口號叫得震天價響的年代,「飛將軍」是軍中高人一等的貴族.超高的薪俸,寬敞的配屋,讓「飛行太太」往往成了左鄰右舍三姑六婆又羨又妒的對象.班上那個頭上老是紮著一對鮮亮蝴蝶結的小女生,不知道是她與眾不同的黑皮鞋、蓬紗裙,還是因為有個穿著橘紅飛行制服的老爸,走起路來都讓人覺得她格外的飄逸出眾.只要帶兩罐那原是政府特別按月配給,要讓飛行老爸強身健骨好去打共匪的盒裝鮮奶到學校,不愁沒有人會替她抄功課,解算術.吵架輸了不要緊,只要丟下一句「我爸爸打下過米格機」,保證讓老爸只是「老芋仔」的對手羞得落荒而逃.直到有一天,聽大人悄悄的傳說又有一架軍機出特別勤務失蹤了,而小女生頭上的蝴蝶結換成了一朵白花時,我才知道,原來天涯也有不盡完美的彩虹.

　　　中學畢業時,看到別人在自己的紀念冊上寫下「天涯若比鄰」這幾個字時,真是氣憤自己怎麼會如此交友不慎,「軋」上如此沒水準的朋友,竟無聊到用這樣陳腔爛調、肉麻兮兮的八股?年輕的心,對愛情滿懷憧憬,是如此肯定的自信,在那未知的時空,有一雙深邃含羞的眼神,在靜靜的等待著我達達的馬蹄.提著行囊,毫無眷顧的把成長的比鄰與含淚的老母拋在身後時,心底的天涯竟像那首不知誰寫的詩:

　　　　　　　　　　　也沒有見過,也沒有夢過

　　　　　　　　　　　這山,這水

　　　　　　　　　　　這曾經千呼萬喚的

　　　　　　　　　　　那樣鮮明,那樣曖昧

　　　　　　　　　　　那樣使人禁不住

　　　　　　　　　　　也要放歌,也要泫然泣下

　　　　　　　　　　　也要企圖為之加點什麼

　　　大學畢業時,送走了不用當兵而出國深造的哥兒們,鬧夠了那些迫不急待踏入結婚禮堂的女同學們的洞房,雖然感到一些「各奔前程」的淡淡哀愁,但在那正是人生燦爛輝煌的開始,一心所想只是「不管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誰又耐煩去考量四年同窗能否換來「天涯若比鄰」的思念?剃了光頭,提起槍桿,預官基礎訓練的幾個月中,雖然大通舖旁比鄰而睡的是日夜生活一處,流血、流汗的伙伴,對他們的了解似乎只限於班長吼叫的學員號碼.大伙兒也很有默契的把友情定位在萍水相逢的謹慎中,因為明日天涯,你我都將只是對方記憶中一個模糊的過客.掛上了少尉軍階,站在運輸艦的甲板上,看著舷旁激起的臺灣海峽的浪花,感到一股遠謫邊疆的蒼涼.乘風破浪數十小時後,終於抵達那被同僚喻為「窮山惡水」的馬祖南竿島.往後的五百日中,每每站在坡頂,遙望對岸那只曾在課本中讀到過的神州大陸,想到父親臨終前一直想念的福州故鄉,原是這般近若比鄰,卻又遠如天涯.

　　　異國他鄉,一恍二十載,「天涯」是指僑居的美國,還是故鄉的臺灣,我已經分辨不清了,但是在夢中卻仍常常回到兒時成長的的眷村.竹籬笆依舊,只是往日比鄰的小女孩的面孔,卻如何也看不清了.年事漸長,看多了悲歡離合,不自覺的世故起來,才體會到中國文字的奧妙－－原來,「朋」者,兩個「月」在一起也!兩個月不在一起,再要好的朋友也都冷淡了吧!那麼,「天涯比鄰」是文人騷客在賀爾蒙作祟時不負責任的濫情,還是古典愛情故事中令人心碎的夢境呢?而在這個與鄰人老死不相往來的科技時代,「天涯」與「比鄰」的界線其實是越來越模糊了.同衾共枕的怨偶,饒是比鄰,卻也一夜無話;關山萬里的愛侶,縱是天涯,何礙喁喁細語?電腦網路迷大概都有這樣的經驗:有時一天未能與家人說到三句話,倒是在網上與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交換了五百萬個位元的資訊.是「天涯若比鄰」還是「比鄰若天涯」似乎只有存乎一心了!

　　　幾年前,在一次教友家中的聚餐,第一次見到外地歸訪的朱修華神父,立即被他那種特有的文人傲骨的氣質所吸引.曲終人散,賓主依依不捨之際,但見朱神父如老僧般俯身合什的說:「讓我們在祈禱中相見」.當時自己雖然仍是一隻抗拒進入羊棧的野山羊,也不知道如何能在祈禱中相見,卻被朱神父的誠摯深深的感動.領洗後的這幾年,雖然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的去過祈禱生活,但每當深刻思念重洋遠隔的老母,與墓木已拱的父親時,都會想起朱神父的這句話,也只有在為所愛的人真切的祈禱中,我才感受到「天涯若比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