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闆手中接過裁員通知書時,我問他:「怎麼不是粉紅色的?」這位與我同事了十一年,算來也有不深不淺交情的頂頭上司,錯諤了片刻才會意過來,與我一起哈哈大笑,化解了一些他臉上原有的歉疚與尷尬的神情.

　　　第一次聽到Pink Slip --「粉紅單子」這個名詞是三十年前剛到美國,在與早我十年就已出國的姐夫閒聊時學到的美國俚語.那時他的公司正處在風聲鶴唳的裁員風暴中.他感慨的說,在美國職場,沒人能免於這種恐懼.因為早年一般三聯複寫紙,留給當事人存檔的的底頁都是粉紅色. 「粉紅單子」也就成了裁員通知書的代名詞.

　　　從2001年的9-11事件後,美國的經濟持續衰退. 我服務的電訊設備公司,雖曾在全球雄霸一時,也面臨了需要不斷緊縮的壓力.我從事的軟體發展專業,更因面對著印度,中國等低工資國家的競爭,在美國已成了夕陽工業.公司從極盛時在美國有一萬二千多名員工,到最低潮時只有二千多人,這其間幾經風雨,我總是千鈞一髮的安然度過.這次裁員,雖說蘊釀已久,應是毫不意外,但週遭的朋友,聽我喊了幾年「狼來了」,現在終於慘糟狼吻,也不免一掬同情之淚.面對朋友的安慰與鼓勵,我心中翻騰不斷的卻是二十五前第一次失業時的記憶.

　　　在美國工作兩年多後, 某天一大早上班時,就意外地接到公司解散的通知.第一次拿到「粉紅單子」, 這個晴天霹靂讓我頓時手足無措.隻身在美國讀書奮鬥,成家才兩三年的我們,太太為了專心照顧女兒,早已辭去了工作.兩人就靠著一份微薄的薪水,勉力的支撐著房子、車子的貸款.失去了工作, 也失去了醫藥保險.女兒即將需要進行的大手術,更成了傾家蕩產也無法解決的難題.因為公司業務軋然停擺,同事們紛紛作鳥獸散,留下了空空如也的辦公室與幾個負責善後的清潔工人.我無奈的徘徊在辦公大樓外,不敢回去向太太報告這個消息.直到太陽西沉,平日下班的時間都已過了,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家.一打開家門, 看到太太懷中抱着才三個月大的女兒,憂傷排山倒海的壓了過來,我只能抱著她大哭.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接到職場生涯的第二張「粉紅單子」.若說我對此事甘之如飴,不免矯情.但若說心中哀傷難過,又似乎言過其實.也許是因為年歲已長,人生的歷練使自己更加沉穩;也許是因為幾十年的辛勞,早已將所有貸款債務清償;也許是因為太太也有一份安穩的工作,使我們多了一份安全的儲備;也許是因為當年襁褓中的女兒已立足社會, 讓我少了後顧之憂.總之,回到家中,不再是牛衣對泣,而是自我調侃的斟了一杯好酒,與太太一同慶祝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閒.

　　　失業之後,最大的收穫就是馬上感受到許多家人及朋友們的溫情.太太勸我寬心靜養一陣之後再做打算;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兒,打電話來說她有一些存款可以奉養老爸.朋友們除了貼心安慰的言辭外,有人熱心的幫我遞履歷表,介紹工作;有人給我很多人生與事業的建議;也有朋友為我祈禱,念玫瑰經. 有些平常只是點頭之交的同事,也都熱誠的提供求職資訊. 這些濃厚情誼,若非因為 失業了,平日也許就被我大意的忽略了.

　　　交情深厚的朋友單刀直入的問我,是否預備退休了,或是想要轉換跑道,重新出發? 其實這幾年在公司裁員大斧磨刀霍霍的杯弓蛇影中,我不是不曾 想過一旦被裁後的各種可能方案,譬如再進修,轉行,或是追求其他更有意義的志業.但是想歸想,總是又很快地回到現實的原點.現在真的失業了,眼前卻突然一下海闊天空起來,好像多了許多選擇. 生命旅程走到半途, 得以停下來聞聞路邊的花香,回顧一下過去,重新思考人生下半場,何嘗不是拜失業之賜?當然,不管最後的決定如何,趁著這個不用每天早晨開會的空檔,泡壺好茶,坐在窗邊,看看園裡初開的花朵,昂首高歌的藍鵲,棕毛白尾的野兔,以及抖動著大尾的松鼠, 也算是讓這個早已倦怠的老靈魂有個喘息復甦的機會吧?而 在沒有投身到另一個朝九晚五,輪轉不停的職場紅塵前,我不是還有好多等待完成的心願嗎?斷斷續續工作了兩年,還沒翻譯完畢的「主顧修女中國情」,寫了一半就停工的讀經講義第二輯,有題目有感動就是沒有動筆的許多文章…不都在心底蠢動吶喊嗎?

　　　因此,我說, 失業了,真好!因為可以熬夜寫網誌,而不用擔心明早無法起來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