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理離職手續時,人事部門的經理面無表情的宣讀著一份官樣文件:「按法律規定,公司大規模裁員時,應給員工至少六十日的事先通知.因此從今日起算,九個星期內,依法你仍屬公司員工,享有正常薪資及醫療保險福利,但不得進入公司或接觸公司內部網路及其他文件.在此九週內,你有權自行向其他部門申請工作,如獲雇用,按內部調遷方式處理;但公司不主動提供任何這方面的機會或資訊.九個星期後,裁員正式生效,得按年資發給遣散費.」在這份文件上簽字時,我不禁覺得荒謬的莞爾一笑.這樣的條文,不只是行同具文,簡直是一種酸苛的諷刺吧!向別的部門申請工作?且不說公司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設下的重重障礙,只說在這全面縮減的情勢下,勉強茍存沒有解散的單位又豈有餘力去「收容難民」呢?

　　　剛失業時,朋友們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直接探問我求職的進展,怕傷了我這個老男人脆弱的的自尊.聽我說：「失業了,真好」,有的人也同情的認為這是絕症病患拒絕面對現實的初步反應.確實,男人,尤其是像我這樣五十好幾,退休嫌早,轉行嫌晚,處在進退兩難尷尬境遇中的上班族老男人,驟然失業後,失去的往往不只是幾十年來習慣隱藏自己的辦公桌,而是對自己能力與自信的肯定.我必須承認自己不是個超然灑脫的人,但是這幾年在公司不斷裁員的風聲鶴唳中,我有幸作好了心理準備,因此雖然失業,還是安然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喜悅的去擁抱這個生命中點站的歇息機會.感謝太座的體恤,沒有逼我馬上重披戰袍四處求職,只是安慰我休養一陣之後再做打算.多年職場生涯累積的倦怠,使我對求職毫不熱衷,只是自我解嘲的想,九個星期內「依法」我還不算失業,那就讓我先把以前沒有時間完成的心願實現吧!

　　　說是「心願」,不如說是「歉疚」.兩年前在泰山的「奇蹟之家」初識馬玉潔修女時,從未做過真正譯書工作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的海口答應,只消半年就會幫她把主顧修女會到中國的傳教史(Against All Odds: Sister of Providence Chinese Mission, 1920-1990)這本英文書翻譯完畢.但是兩年過去了,一本將近四百頁的書,才翻了不到三百頁.這期間雖然因為要配合主顧修女會會祖St. Mother Theodore Guerine的宣聖,先翻譯了她的傳記,「天主的聖者:狄奧多‧格倫姆姆」一書,又為我們查經班編寫了一本舊約歷史書的「讀經講義」,擔擱了一些功夫,但真正延誤的原因是常常在下班回家後,就懶散的提不起勁來敲打鍵盤.時日拖久了,連自己都開始懷疑是否有這毅力或意願來完成這部書的翻譯.

　　　為了彌補這份歉疚,我開始日以繼夜的全神貫注在翻譯的工作上,把求職之事完全拋諸腦後.每天太太下班後,看到我深居簡出的鎮日待在電腦前,總是擔心我這個失業漢快要變成宅男了.如此過了四個星期,我終於把這本二十多萬字的書翻譯完畢.但是因為前後拖延了兩年,思路打斷或改變了多次,很多翻譯的名詞或語法難免有前後不一的現象.我估計還得要再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完成初步的校對訂正,然後就可向馬修女交稿.當然,接下來,我也就沒有其他藉口,即使是裝模作樣,也得要該開始預備寫履歷,找工作了吧?但是就在那天,接到公司某個部門經理的電話,告訴我他因為業務的需要,經過了層層上司的批准,終於得以增聘一名軟體工程師.因為他聽我以前的經理說我已被裁員,他願意以我原來的職等薪資雇用我,一個星期後返回公司復職.我知道,在這種經濟蕭條,公司裁員的時候,任何部門的一個空缺都會有很多人情關說,或如雲高手的競爭.而我與這位經理連泛泛之交都談不上,只是偶爾在走道上窄路相逢,尷尬的點個頭,說聲嗨.現在僅憑我過去老闆的推薦,他就慨然應允了我這個工作機會,而且復職恰恰是選在我預計完成翻譯校對的時候,豈不是太奇妙了嗎?

　　　失業後的第五週,因為只有一個星期就要復職了,我更專心的想要把校對訂正的工作如期完成.但是到了星期四,我發現進度比預期的落後了整整一天.不巧,那個週六我原已安排了要參加教友王伯伯的殯葬彌撒,還要參加成人慕道團的新學年籌備會議,晚上家中又有查經聚會.如果我仍要如期在返職前的週日完工,週六我就無法參與這些活動,並且要把我主持的查經聚會取消.這是我十分不願意的事.但是如果週六無法全力趕工,我就必須要在下週一上班後,再花幾個晚上挑燈夜戰.但我是否又會因新工作就把這事擱置下來,把最後的一點工程拖延不決呢?第二天,星期五,我得到了最好的答案.經理通知我,因為人事部門作業不及,我復職的時間將延後一天,要到下星期二才能開始上班.如此,我又多了一天可以剛好完成心願了!我與友好們分享我將要復職的好消息時,總是驚歎天主的恩寵,把時間算的分秒不差.在我翻譯剛結束時,就許給了我工作的機會;因為我需要一週的時間校對,就讓我一週後再復職;又因為我進度落後了一天,就讓我多有一天的時間來完成.但我也不免玩笑的抱怨,天主也真嚴苛,我忙碌了一個多月,連一天真正的休閒也沒享受到,就又要開始上班了.

　　　失業後第六週的星期一,也就是我「失業休養期」的最後一日,我如願的把這本暫名為「難行要行:主顧修女中國情」的翻譯初稿寄給了馬修女.兩年多的心願,總算完成了.結束了失業期間的忙碌,我又得預備第二天再開始朝九晚五的生活,真是應驗了自己所說,連一日休閒也沒有.當天中午,經理又來電告知,人事部門不知為何找不到我的檔案,要求我再將履歷資料寄給他們一次.也因此,我復職的時間將再延後一天.得知這個消息,我沒有欣喜終於得到一天休閒,反倒開始有些忐忑不安的憂慮人事部門的官僚作業可能會阻擋我復職的機會.直到第二天,接到公司正式確認,星期三是我復工的日子,我才安下心來.就這樣,失業後的第三十八天,我在沒有寄出一封求職信,沒有經過一個面試的情況下,又奇蹟似的復業了.

　　　太太問說,為什麼天主讓我失業三十八天,而不是如同梅瑟在西乃山上,厄里亞在逃避追殺時,或耶穌在曠野接受試探時的四十天呢?我想到了聖經舊約友弟德傳中,以色列人被亞述大軍圍困多日後失去信心而預備投降,最後靠著猶太女英雄友弟德深入敵營,在圍城的第三十八天手刃敵軍將領而獲勝.十四年前,我曾經莽撞的三次試探天主後,才在祂的奇蹟中臣服領洗,現在到了第二個「七年之癢」時,天主知道我的信德軟弱,無法支撐過四十天的考驗,才又三次明確的告訴我,是祂先愛了我吧?

　　　於是,我又恢復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但是這回我是帶著天主滿滿的祝福而去.因此我說,失業了,真好…喔,不,我應該說,復業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