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隆冬，又到「歡樂夜市」吃尾牙的時間。

每年的這一天，夜市攤商們一邊擺攤做生意，一邊輪流吃尾牙，同時再由各家老闆票選出本年度最受大家喜愛的「最佳人氣獎」的攤商得主。

第一年在這裡和媽媽擺攤賣麵的敏秀，還感受不到太多熱鬧的氣氛，依舊忙著招呼客人。直到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麥克風裡傳出來……

「今年得到攤商票選最佳人氣獎得主，同時也是榮獲政府頒發孝親楷模的人，就是幫外籍媽媽賣麵的李敏秀小朋友，讓我們以熱烈掌聲歡迎『夜市裡的小太陽』──請李敏秀小朋友上臺接受彩帶和獎品。」

「是我耶！媽媽……」敏秀一臉驚喜，臉上笑容就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和熱的魅力。

「對呀！你快上去領獎。」媽媽也是一副與有榮焉的笑容。

於是，敏秀三步併做兩步的快跑過去，臉上稚氣的笑容，讓經過的每個攤商紛紛對她豎起大拇指；沿途她也不忘對投票給她的叔叔、伯伯和阿姨們鞠躬道謝。

「謝謝、謝謝……」敏秀揮著手，彷彿走上臺領獎的選美皇后。

真是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和媽媽在夜市裡賣麵，更沒想到還因此得到孝親楷模的殊榮。有人說，當上帝關起一扇門，必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

讓敏秀展開11歲的夜市人生，這一切必須由一年前爸爸忽然生病倒下的驚恐回憶開始說起……

　　1.晴天霹靂的無常

凌晨三點多，這是人在一天之中體溫最低的時候。李永雄被一陣急促的尿意吵醒，不得不起床上廁所。

他翻身從床上爬起，雙腳才落地剛要走路，忽然軟腳似的踉蹌一下……；他心想一定是還沒睡醒的關係。抬頭看一眼掛在白牆上的老舊大圓鐘，好像是三點二十五分？不過看不太清楚，原本嵌在已經泛黃的白色鐘面上的黑色阿拉伯數字，好像在跳舞變得模糊不清。在這種時間醒來，眼睛看什麼都會看不清楚吧！李永雄不以為意的想。

再過一個多小時他就得起床上班了。擔任快遞送貨員，每天天不亮就得到公司堆貨，再開著一車子貨品按地址挨家挨戶送貨……。但最近剛好碰到中秋節，寄包裹送禮的人變多，連帶送貨的工作量也跟著增加，每天超時工作包括加班十多個小時，對年近五十的他來說，體力真的吃不消。

經過女兒房間，李永雄從拱門中望進去，看見統舖上躺著正在念小五的大女兒敏秀和才剛上小學一年級的二女兒敏貞，心裡充滿著幸福和濃濃的父愛。

昨晚這兩個貼心的小女孩替他慶祝四十九歲生日。雖然臺灣習俗認為九是一個關卡，是人生某一段的結束，也是另一段的開始；有人擔心會遭遇不好的事情，所以有逢九不過生日的忌諱，可是女兒們吵著要吃生日蛋糕，越南籍的老婆阮氏延紅平常就對孩子有求必應，還大手筆買豬腳麵線回來煮，就連平常血糖過高的阿嬤也高興的和大家一起吃蛋糕……。總之，昨晚因為太開心，還難得多喝兩杯。

可能就是因為喝酒的關係，才會快天亮了還爬起來上廁所。李永雄搖搖晃晃的走向廁所，感覺腳下地板好像起伏的海浪，走起來很不平穩……。奇怪！他昨晚才喝一瓶啤酒，依他的酒量還不至於到喝醉地步。

看樣子，果然是老了！他最後下了一個結論。

從女兒房間到廁所只有幾步路，但李永雄卻走了很久……，好不容易上完廁所打算沖水，卻又連續按空好幾次，才終於找到水箱上的沖水把手，但真正要壓下去時手指頭卻沒力氣，最後還是沒有沖水。

天亮後，老婆一定又會碎碎唸他上完廁所沒有沖水，然後一邊生氣一邊賣力洗刷著廁所。

想到年紀比自己小將近二十歲的越南籍老婆，李永雄嘴角就會自動上揚，感謝阿紅漂洋過海的嫁來，替自己生下兩個可愛的女兒，還願意跟他吃苦，幫忙照顧身體不好的阿嬤，讓他無後顧之憂努力工作賺錢，年近半百了才能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

結婚這麼多年，他好像都沒有對老婆說一聲「謝謝」或者「你辛苦了」的甜言蜜語，明天下班後就買一盒阿紅最愛吃的鳳梨酥慰勞她。雖然想也知道，阿紅可能只吃一塊，剩下捨不得吃的鳳梨酥最後都會落入阿嬤和孩子們的肚子裡。

遠嫁而來的阿紅，就是這麼「足感心」ㄟ……。李永雄一邊想，一邊又東倒西歪的走回房間。看見老婆躺在床上，起伏的被單透露她睡得正香甜。李永雄不想吵醒老婆，打算躡手躡腳偷偷的爬上床，卻一不小心撞到床頭櫃。

「砰」的一聲加上震動，把阿紅吵醒了。

「地震！有地震嗎？」阿紅驚醒過來。

「沒有啦！是我撞到床頭櫃，不、用、怕……」李永雄一邊揉膝蓋，說起話忽然斷斷續續的不成句子。

接著，他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渾身無力，整個人直挺挺的摔倒地上。

「老公！老公！你怎麼了？」阿紅立刻嚇醒，從床上跳起來，趕到老公身邊。

只見老公忽然嘴歪眼斜，還有口水不停從歪掉的嘴角流出來。

「阿……阿……」李永雄張著口好像想說話，卻只能發出一個「阿」的單音。

「老公！老公！你怎麼了？不要躺在地上，我扶你起來……」阿紅驚慌失措的喊著，試著想把倒地不起的老公扶回床上。

但是不管她怎麼使力，老公就是爬不起來，而且身體沉重的好像一塊搬也搬不動的巨石。阿紅無助的都快哭出來。

「老公，你出力……，你也要出力才能站起來……」

阿紅繼續對著老公又拖又拉，想將人攙扶到床上。忙了半天，只見老公眼眶含淚，嘴裡咿咿呀呀的，讓人聽也不聽不懂。

李永雄悲哀的眼神就像被捕獸夾抓到的瀕死動物，最後慢慢的閉上眼睛，失去意識。

「老公！老公！你醒一醒！老公！你怎麼了？」阿紅慌了！不知所措的拚命搖晃著老公身體，嘴裡一直重複這幾句話。

敏秀好夢正甜，卻好像隱約聽見媽媽的聲音。

「老公！老公！你醒一醒！老公！你怎麼了？」

「老公！老公！你醒一醒！老公！你怎麼了？」

「老公！老公！你醒一醒！老公！你怎麼了？」

她是不是在作夢啊？媽媽平常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雖然說國語時常常帶著越南人特有的口音，不像現在的音量聽來急切不安的飆高，讓人感覺好像有不好的事發生。嗯……，她一定是還在作夢。

昨晚替爸爸慶生以後，她又溫習一下功課，所以比平時晚睡一小時，現在還超想睡的。敏秀翻過身，繼續睡覺。

「老公！老公！你怎麼都叫不醒啊！敏秀──！敏秀──！你快起來看看你爸爸……」

一聽到真的是媽媽叫她名字，敏秀整個人瞬間清醒。她光著腳衝到爸媽房間，看到眼前這一幕，心裡馬上有不祥的預感。

只見爸爸躺在地上好像睡著，任憑媽媽怎麼搖晃叫他，爸爸就是沒反應。

爸爸死了嗎？第一個竄入腦海裡的想法，讓她嚇到心裡發毛。

「敏秀，怎麼辦？你爸爸剛才還和我說話，現在卻一直叫不醒……」

「哦？」

她有些害怕，但還是很快摸了一下爸爸的四肢，身體還熱熱的，應該只是昏過去而已。

「怎麼辦？」阿紅向女兒求救，不知所措的搖晃老公身體，哭喊：「老公！老公啊！你醒一醒啊……」

「媽，你先不要搖爸爸，我馬上去打一一九……」

敏秀說完衝回客廳，看見被吵醒的阿嬤拖著發胖的身軀蹣跚走來。

「我聽見你媽媽在哭，是發生什麼事？」

「她說爸爸叫不醒，我現在要打電話叫救護車……」

「怎麼會這樣！昨天晚上大家不是還開心的唱生日快樂歌，還有一起吃蛋糕……，我去看看……」阿嬤焦急的趕過去。

敏秀故作鎮定，以最快速度撥通電話。

「一一九勤務，請問有什麼事？」

「我爸爸昏倒了……」

「那他人還清醒嗎？」

「沒有。他昏過去了。」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我不……」她才想回答不知道，就聽見阿嬤呼天搶地的驚叫，從房間傳來「中風」兩個字，趕緊又說：「我阿嬤說我爸爸中風了，請你快派救護車來。」

「你確定是中風嗎？」

「我……我不知道。」敏秀心臟怦怦跳，希望對方別問了，趕緊派人來。

「那好，你先別移動你爸爸，我們馬上派人過去。你住哪裡？告訴我詳細地址……」

整個求救過程，敏秀告訴自己別著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清楚，才不會耽誤救援。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越南籍媽媽，她知道凡事都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