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遠房親戚的收留

站在我面前是一位滿臉皺紋、看得出歷經風霜的老嫗。我們四目相望，互相打量對方好幾十秒，禮貌上好像應該由我先自我介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開口時，老嫗忽然說話了。

「進來吧！」她一說完，也沒看我反應就逕自走入屋內。

咦？她知道我是誰嗎？難道不怕遇到詐騙集團，引狼入室？不過環視一下四周環境，走道上堆滿雜物而顯得陰暗的這間老屋內，大概也沒有值得偷竊或詐騙的東西吧！

看來小姑姑應該事先聯絡過，不然怎麼敢叫我前來投靠？

這是一棟長方型結構的房屋。我小心翼翼走過窄到幾乎僅容一人通行的走道，深怕踩到旁邊堆放的雜物，擔心那一包包用黑色大塑膠袋捆起來的東西會突然倒下來。不知道那裡面裝些什麼？我有點好奇。

與其說這裡是一間有人居住的老屋，倒不如說很像是一個小型的資源回收場。雜亂無章的空間裡，充斥著霉腐的空氣……眼前這一切，讓我有種從人球變成垃圾的沮喪感。

這裡將會是我以後的家嗎？

好不容易走完以為永無盡頭的走道，來到中間看似客廳的地方。這裡同樣堆滿許多雜物，有看來很久沒有使用過的杯盤器皿、好幾盆已經枯萎還沾滿灰塵的植栽，還有一不小心就能瞄到或大或小的蜘蛛網……看了令人渾身發癢，從腳底板往上竄起一陣哆嗦。明明農曆七月都還沒到，我卻從脊梁生出一股寒意。

當我回神把視線看向老嫗，發現她那一雙有如夜行動物的矍鑠眼光，不知道盯著我看多久了？我有點訝異她外表看起來老態龍鍾，但精銳的眼神卻沒有一般老人的混濁之色。

「你是阿蘭的女兒嗎？」她找尋記憶似的提起媽媽的名字。

「嗯。」

「那你有聽過我，知道我是誰嗎？」

「沒有。」

老嫗中氣十足的聲音和她瘦弱的外表很不搭配。我猜這是因為老人家耳朵比較重聽的關係，才會提高音量說話。

「沒關係，平常親戚和我往來的不多，只有在需要幫忙時才會想到我……」老嫗自嘲一笑。

這應該不是在說我吧？我想像額頭出現三條線，擔心她並不歡迎我，但接下來卻聽見她提起我媽。

「親戚裡面只有你媽做人最好，她以前逢年過節都會帶一些時令的食物來看我，像是清明節的青草粿，裡面包著鹹鹹甜甜的綠豆餡，粿皮咬起來好Q軟……可惜她不在了，就再也沒機會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原來她跟我媽之間還有這麼一段故事，我以前都沒聽說過。所以這是在親姑姑棄我而去，這位遠房姨婆肯伸出援手收留我的原因？

我望著眼前的老嫗，她好像比我更需要別人的照顧哩。

「可珊，你叫作可珊，對嗎？」

「對。」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你爸人比較『古意』（臺語，老實的意思），而你媽就熱情許多，對人親切、有耐心，又很能體諒老人家……唉！可惜好人總是不長命。」

縱使話題圍繞著媽媽，但我依然保持緘默。沒錯！如果有人和我遭受一樣的悲慘境遇，也會從天真小女孩變成滿腹心酸事的安靜女。

直到此刻，我還是沒有要在這個家住下來的真實感。

時間彷彿在這個客廳被凍結，讓人忘了現實世界的存在。老嫗和我都陷入各自的回憶裡。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條狗跑進來，朝我費力的「汪」一聲，驚醒這場恍若隔世的白日夢。

「啊──」我尖叫一聲，嚇到了。

「安靜！妮妮。」

那隻狗好像聽得懂老嫗的斥責，無辜的低下頭去，但仍好奇的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嗅聞著。牠比主人更有戒心呢！

「別怕！牠跟我一樣都老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掉……」老嫗牽動臉上滿是歲月痕跡的皺紋線條，冷哼著笑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應該還沒有那麼快死。哈哈哈……」

好一個無俚頭、不按牌理出牌，而且率性說話的老人。我們真的能夠和平相處嗎？我很了解自己這兩年來逐漸搞自閉的個性，其實也和眼前情緒起伏變化頗大的老嫗差不多，一樣很難令人理解和接受。

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情，忽然又呵呵的笑起來。

「你一定覺得我這個老太婆很愛講話吧？那是因為太久沒跟外人接觸了，你放心，以後你會慢慢發現我其實沒有這麼囉嗦的。對不對，妮妮？」

老嫗轉向小狗問話，好像那才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朋友。

我淡定的看著這一幕，是否應該說些什麼話，好打破老嫗一個人獨白似的冷場？

她逕自逗著小狗玩，幾分鐘以後才想起還有我這個人存在，轉頭看我一眼，似乎在等待我回應。但我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有時候說話也挺累人的。

「走吧！我帶你去看你住的房間。」

老嫗站了起來，腳步緩緩移動。我跟在後頭，看見她微彎身軀，好像揹著殼的寄居蟹背影，令我聯想到「佝僂」二字，莫名的感到心酸。

一個人孤獨過生活，是我們兩人唯一共同的寫照。

這時才發現，到這裡老半天了，我竟然連一聲「姨婆」都沒喊，也沒有正式自我介紹。但她似乎不在意，也沒有強迫我要做些什麼事，光憑這一點，就比在兩位姑姑家來得自由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