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看了DISCOVERY的一個紀錄片，剪紙人生，故事主角叫作王桂英，住在江蘇八楊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畫面裡是好窮好窮的農村風景，磚房泥地夾著幾株灰僕僕楊柳樹那種，而王老太太手上總是握著一捲紅紙，到處去剪紙，剪豬剪鴨剪鋤頭剪喜事剪農忙剪收成，她剪的樸拙線條，三兩下就勾勒出活跳跳的生活況味，是那安靜沉默的艱苦日子中唯一的顏色。

畫面隨意而緩慢地記錄著王老太太的生活。王老太太和老伴唯一擔心的是二兒子還娶不到媳婦，但娶媳婦要房子，蓋房子要錢，他們硬湊著蓋了個簡單的房，卻沒有能力裝潢裡面，紅通通的"工人們造房"圖就剪了出來；村莊裡有戶富有人家請她去剪婚禮，她在筵席間就剪了幅"新郎迎娶新娘"的圖，剪完人家要給她錢，她推推拖拖硬是不拿；大兒子生了個孫子，要他吃飯還得給他錢，王老太太笑著剪了一幅"娃兒吃飯拿錢"的畫；王老太太的老伴身子病了，王老先生不肯去看病，說看病多花錢，悠悠地跟王老太太說，剪個極樂世界好了...王老先生骨子硬，在陪著王老太太烙餅時說，有錢有甚麼好，那些有錢人，多煩惱...

王老先生病重了，躺在泥地上鋪了個草蓆，鑺黑單薄的身子蜷在一起，話也說不得了，薄薄的草蓆乘載著薄薄的氣息；畫面一轉，白幡飄舞的送葬隊伍在灰色天空中緩緩走來，王老先生走了，真到了極樂世界，沒看見王老太太哭的畫面，她只淡淡說著："幾十年來，他沒給我過過好日子，我也沒給他過過好日子，生病沒錢看病，人死了，總好歹得賒個錢辦喪禮..."賒了四千元，喪禮辦了，王老太太的剪紙也剪了，紅色的色紙上剪了個棺木，一幅"出殯送葬圖"，這刺眼的喜慶紅色諷刺著剪紙內容，死之固然悲，對死之無能為力更悲，甚麼也不作就靜靜等待生命在草蓆上消失，沒有問天沒有怨天，臨了只換得一張紅色剪紙。

至此我滿眶的淚水已經承載不住。我連說出貧窮兩個字都說不出口，妳憑甚麼以為自己懂得那樣的光景？妳莫名其妙的同情與悲憤，對那樣的無能為力都是一種虛假與褻瀆。一如土石流瞬間淹埋的家園，一如親人瞬間被壓死在綿延無盡的山水之間，一如等候呼吸停止竟跟呼吸一樣自然，人面對的本就是一個天蒼地茫的世界，除去所有金錢、物質、國家社會、醫療體系...之後，生命的本質僅僅是一抹轉瞬而逝的彩虹、是一片等候從樹梢墜落的葉子、是一個連吶喊也沒有機會的螻蟻。

後來，王桂英老太太受邀到徐州美術館展覽，也被獲頒國際教科文組織的證書，一切看似好轉了，但那些專家學者煞有其事地評論著王老太太的藝術成就，講了一堆狗屁不通的專業理論；也有人開始拿著裸女圖要王老太太照著剪...一一對照著王老太太滿臉茫然、羞赧與呵欠的畫面，卻沒有人跳出來為她說一句話；她的世界沒有這麼複雜，她只需要春來秋去、耕種收割、生嫁娶死埋葬而已。就像記錄片最後，王老太太看著五光十色的夜晚城鎮，她也只淡淡地說著：我會繼續剪紙，直到剪不動為止...。人生，何其微小，又何其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