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接到妳從倫敦打來的電話，妳那邊是傍晚時分，但妳的語氣卻鑺黑得像個鬼魅，時而安靜、時而悲憤、時而啜泣，一年不見，我幾乎忘了之前那個若有人招惹，馬上就杏眼圓瞪、大幹一番、但一回頭又可以開玩笑的那個獅子座陽光女生，到哪去了？

兩年前妳作了一個決定。要朝作電影的夢想奔去。妳停下工作，拼命練英文，連同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加上銀行貸款，孤注一擲給了妳的電影夢；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妳飛到倫敦去修電影學位，一去一年沒消息，偶爾上線總是掛忙碌。朋友們都帶著一個未知的想像，想像妳正快樂地悠遊在電影的世界。

而妳那個夜晚電話，著實嚇了我。我聽著聽著，妳在學校裏分組遇到的那些同學，把所有工作丟給了作導演的妳，道具製作費她們不出，還要妳自掏腰包幾百幾百英鎊地付；學期末了，要把幾部妳們作好的短片去參賽，但每個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妳一個人處理所有的費用跟後續。妳講著那些誇張的事件，講著那些同學怎樣情緒地不負責任，妳滿腹不滿卻無法流利地用英文回擊的憤怒...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們要妳接，妳可以不接啊，妳就不要管啊。我這樣說。

話筒那邊忽然沉默。我忽然驚覺，不對，妳不甘心，要接的是妳，因為妳不接就沒有人要接，妳們煞費苦心的那些創作就沒有機會去試水溫、去呈現；或許一路以來，妳用盡了全力，帶領著全組的人，期待著共同創造出一個美好的電影作品。但是，妳站的山頭太高，跟在後面的人也許眼界還不到、也許不想這樣跑，所以他們最後選擇放棄、選擇通通丟給願意身先士卒的那個人，就是妳。

直到現在，妳都不甘心。妳沒有料到，將一生的氣力投注在這個最偉大的夢想的結果，竟然是遇到那些很不負責的同學、很混亂的製作過程、很芭樂的學習經驗，夢想裏面竟然是一坨屎。現實不只是殘酷甚至是荒誕，妳無法對那個夢想的自己交代。

直到現在，妳都不甘心。面對著四月就要到期的簽證，還有只剩三四個月生活費的窘迫，妳決定要再申請延簽，然後等著看這幾個月，可不可以找到電影有關的打工，妳說，到了真正跟電影相關的產業，裏面的人就不會這麼誇張了，至少都是有相同目標。

我心頭一驚卻又不知怎麼說。我尊敬並佩服每個人心中的夢想，人因有夢想而偉大。但夢想本身並不是大千世界，並沒有這麼神聖。夢想實現的路途有千百條，在行走的過程才會更細修出夢想的原貌，觸碰到地面的艱困才會更珍惜夢想的純淨；沒人可以奪走妳心中的夢想，不管用任何形式，就算回到台北重新整頓腳步，也沒人會說妳的夢是一場空。

是心疼吧。那種夢想碎成粉屑的痛。一刀一刀砍在心頭，細細碎碎、綿長而不止，燒灼著每個傻氣的承諾和心願。但是，就此不去夢想了嗎？端著一個個粉雕玉琢的美夢，到底該多奮力去追尋，或是多小心不去碰觸？

妳的夢，像墨日裏的光輝點燃了妳，但現在看來，也傷了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