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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19 15:45:09瀏覽1304|回應1|推薦80 | |
現在,我踏在這些林中路上! 終於,尋見了那幾排木造老房舍…。 想起1988年我任職少尉輔導長時,同連的柯阿啟下士親口告訴我的一些往事:
婦人剛抵達營房門口,即嗅到一股怪異的氣氛。 她取下手腕上的念珠,靜心唸頌咒語、邊撥轉動珠串,當下,便有好幾個小鬼從牆角和門縫跳出來,跪在面前請求救渡,齊聲吶喊:「好餓…好餓呀…快給我東西吃吧,旁邊的小狗或小孩的肉也可以…。」婦人趕緊替他們頌經祈福,歉意表示己身的法力有限,只能夠幫忙暫時消褪一下焰口。 小鬼各個長得髮禿眼凸、胸肋骨嶙峋、腹大如缸,蠟黃的手腳像風乾過的樹枝一樣。他們趕趁喉間清涼之際,囫圇地吞嚥雞腿、瓜果和饅頭…不管什麼食物,伸手搶到就狂塞進針細般的食道裡,奇怪的是卻越吃越餓、越餓就越貪心拼命的吃,食慾像是無底洞填都填不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小鬼們平日一旦要進食,食物便立刻在咽喉化作熾燄,灼燙得無法下嚥,害得他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婦人是高雄市某寶石大歌廳大股東的姨太太,趕來「衛武營」是要參加小兒子入伍頭一回的新兵懇親會。 婦人把兒子的教育班長請過來(她想起兒子曾提過柯阿啟班長也懂得法術),婦人提議說:「你們這幢營房很詭異,方便帶我進去瞧瞧嗎?」阿啟於是引婦人進屋,才剛踏入,婦人便露出驚恐的表情,倒退了好幾步出來,關切地詢問:「我看見滿屋子都是斷手、缺腿或是少了頭顱的日本兵在懸浮飄盪…,有些腰間還佩著武士刀,這是怎麼一回事?」阿啟尷尬地回答:「阿姨您說得對,正好吻合了這幢營舍在日據時代曾經充當太平間的史實。」
阿啟早我一年來單位服義務役。以下,他繼續對我述說著更為驚奇的事蹟:
在1987年夏天,我們步兵第九營從仁武鄉的仁武營區,移防到鳳山市和高雄市交界處的衛武營。當先遣的人員到達新單位,撬開了鏽鎖,協力將連上厚重的大木門掰開,隨即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只見蜘蛛網密佈,而且,一串串灰黑色的蜘蛛絲從穹窿垂吊到地面。一踩入,長筒軍靴即被厚塵淹沒至腳踝,荒涼的程度連恐怖片的場景也都遜色。營舍內挑高約十米,牆壁是石灰材質,屋頂以圓木支撐、舖疊著無釉灰瓦片。看起來像是一間大倉庫,比起別的營房都高大許多。八、九個壯漢蒙上口罩,叠桌子墊梯子、灰頭土臉地登上爬下,花了近一個月才清掃完畢。 搬進來的頭兩、三個月還沒有開始接訓新兵。十來個人日夜趕工刷漆、釘隔間。屋內的溼霉氣很重,只有零星幾扇窗子點綴,在白天,從牆頂和樑木交接處的小氣窗迤灑下些許灰濛的日光。 阿啟首先發現到:在凌晨十二點鐘站哨時,對面漆黑的餐廳內,日光燈會突然一明一滅規律地眨動(並不是燈管壽命將盡的顫爍)。你知道的,若壓下、再扳起開關,老式的燈管是需要閃跳好幾下才會點亮;且白天的操累讓大家疲睏得人仰馬翻,打鼾聲、夢話此起彼落,哪裡還有精力偷爬下床惡作劇呢?就算有,人也不可能迅速進出蚊帳、登爬鋁床卻不震晃出任何聲響。實在百思不解。直到有一天大家無意聊開了,才明白彼此都曾有類似的遭遇。 老兵阿德和胖安信誓旦旦地說:「不只一次,在午夜裡聽見像「馬靴木跟」疾奔的叩叩清脆響聲穿越面前,慌得從座椅上跳起來,本能地將子彈喀啦推上槍膛、右食指也伸向板機,大吼一聲『誰?!』四周卻毫無異狀,一一檢查床舖下,軍靴、拖鞋全都整齊的擺置著…,根本無人走動。」(大清早,當起床號殘酷地催醒貪睡鬼,就聽見弟兄們在幹譙:是誰在半夜亂吼亂叫擾人清夢啊?) 菜鳥小林和阿敏激動地描述:有好幾回在溽暑的午夜,室外皎潔美麗的月光正迤灑在寧靜的大地,忽然有一股冷氣團從頭頂沉降下來,享受涼快之餘,繼而一愣:「吊扇不是早已故障了嗎,怎會…?」仰頭一瞧,一位長髮白衣的歌妓正衣袂飄飄地側坐在桁木上,開闔著嘴狀似在唱歌,但聽不見任何歌聲…(要不是規定持槍服勤當中不得擅離崗位,早就變成膽小鬼拔腿奪門而出了。)大家都怕被連長指責是在打瞌睡恍神、又亂散播謠言而遭到軍法懲處,便很有默契地自動噤聲,不願多傳述。
阿啟的話匣子對我一開,就連珠炮似地講個沒完…。 果真如那婦人所見,那些小鬼即是亡於非命,致使宿怨難消,成為無根無主的蒼厲之魂了! 我便接受阿啟的建議,向一位修禪的老師請益,獲贈了一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這帖金剛經是以娟秀的小楷手抄經文,內文沒有標點也不作註解。老師殷切地交代:「若說心經是一帖溫補,金剛經則像是一劑猛藥。與其誤讀謬解文意搞得鎮日疑神疑鬼、七竅生煙,倒不如老老實實念頌就好了,免得補不成反而傷身賠命。」又說:「常言不是說道──有經典之處,自有天龍八部和眾天王會來護持嗎?」從此,我每晚在臨睡前就虔頌一遍來祈福迴向,不去理會文意,只儘管「相信」,果然內心便暫時取得了平靜(不過,這帖猛藥日後也伴隨著驚懼的副作用。)
1988年的初夏,我剛從軍校畢業,掛了少尉階下部隊,同期的同學們還在歷練排長職務、帶兵到野外出操,我卻立刻代理步一營第一連的輔導長懸缺,坐辦公室辦業務。不到半年,又提早調任為步九營兵器連輔導長(直接占了上尉缺),一時,好像所有好運都降臨到我身上;正慶幸被師部長官所器重,聽完阿啟的敘述,打了一個寒顫,才體會福禍相倚僅是一紗之隔。回想剛到任時,臥室的木板床頭和床尾都釘上暗紅色的棉紗布,榻榻米下方壓著一張漬黃色的符紙,沒有宗教信仰的我,感覺很古怪便隨手拆除掉。之後,午睡間常出現有「鬼壓床」的現象,自忖是暑天腑臟燥熱,身體被營舍內的濕氣滲入,才導致肌肉突然凍寒而痙攣,一開始並不多以為意。 不久,連上接訓了一梯新兵,大都是從白河、東山鄉一帶徵召來的農村子弟。其中有一位不識得幾個大字、神情恍惚的小個子,這傢伙在臂上自刺了一些歪扭的「忍」啦、「神」、「佛」的圖騰,不時還會變聲化身為「哪吒三太子」。顫身起乩時,他點出屋內的某幾處角落,和伙房、室外薰臭的小廁所內都躲著「不乾淨」的東西。說也奇怪,這些地點跟先前幾梯宣稱有陰陽眼的新兵的判斷卻不謀而合,讓我不敢輕言他是在妖言惑眾。而連上那幾處詭異的床位早就被空置下來,班長們只推說下雨天時會滴漏。但屢試不爽,不管哪一個倒楣鬼躺上去,在半夜十二點左右,便會從睡夢中莫名醒來,繼而發現領口被一條人形影子揪住、猛然提拉而弓身坐起,瞬間,黑影子又消逸在床尾。(因此,班長若想磨練哪位搗蛋鬼的新兵,便會故意把他調去那幾處床位待個幾天…。) 我仔細觀察這位「三太子」許久,看不出有裝神弄鬼的成分,實不忍這麼憨厚的少年若分發下部隊會遭到欺凌(況且他已經躲在廁所裡割過一次腕了;自稱迷茫中,聽見耳畔有人催促他這麼做的。)我趕緊替他辦妥驗退的手續,讓他佝僂的年老父親領回鄉下去幫忙種田。 之所以會知悉這幢營舍的歷史,是有一回文書兵阿霖到參四科抄錄營產時,不意翻到日軍移交下來的老舊清冊,上頭即注記著昔日是充作太平間之用! 想來,在兵荒馬亂的二戰尾聲,眾多傷重瀕死的大和官兵不及被救醫,尚未斷氣即被移送進來,使得往生之後,魂魄停滯在此封閉的空間內,與外界就此隔絕。(可憐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亡故的事實,像唱盤跳了針不成調,仍堅守在1945年代彼時的崗位上活動如常。) 直到近些年,陸軍101師 (么洞么師,諧音「搖東搖西」)因內部的軍紀渙散到不行,而遭到整編;全旅官兵從外號「歡樂滿仁武」的營區,移防到外號「快樂衛武營」的師部集中管理(如果與另外三個新訓師的外號──「淚灑關東橋」、「血濺車輪埔」、「魂斷金六結」相對照的話,那麼,「天堂」與「地獄」的概念便不難理解了。)衛武營進駐的兵員激增了,不得不啟封荒蕪的營舍,尤其是我們兵器連這一幢四十餘年來從無生人踏入的幽冥之屋!
其實,衛武營的所在地從十八世紀末的清代以來,便充作鳳山城「西城門」外的古刑場和亂葬崗(日治時期則改闢為儲存彈藥後勤之用的倉庫區),且軍隊殺戮之氣重,自然多了些好捉狹的鬼怪兄弟。我曾與這群異次元的軍魂朝夕共處了幾個月,感覺似無實有(雖說古今中外,從不曾有人「活」逮到一條「鬼」可資憑證。) 直到連上陸續進駐了上千名熱血的男丁之後,這些「兄弟」所依存的磁場氛圍,與陽剛的氣息交互作用,殭冷的魂魄才逐漸消解掙脫,為人們所淡忘。俗話說:「鐵打的營舍,流水的兵。」歷來的駐軍潮來潮往,不論是新近剛入伍的,或是一甲子以前來過的,都是曾到此屋脊下有緣萍聚的舟子訪客,皆是平等眾生。
我再次遇見阿啟是在一次意想不到的場合。 幾年前的夏天,和朋友路經南鯤鯓「代天府」順道入內參拜。當天湧進南北各路的進香團,鑼鼓聲、鳴炮震耳,信徒們由乩童或道姑領軍,香霧蒸騰中,蜒蜿排成一條長龍快步地騰繞祭拜。其中有一組僅三、四個人,領頭是穿著灰色運動服的小個子,正在廟庭凝神作法,口中朗朗吟詞、手印比劃有勁;突然一個轉身快跑、墊步踱地,再猛一迴身,一記結實的軍人靠腿聲──「哐」!在廟庭激起回音,揪住了我的目光。從背影看來蠻眼熟的。我好奇走近去打量,只見謝籃裡擺放銀亮的法器和一支金黃色的三角令旗,錦旗浮繡著彰化和美某某宮的名字。啊,果然是他──柯阿啟下士!數算一下竟已相隔了近二十年,昔日黃毛青少年已搖身一變成為髮稀微胖的中年人了。 阿啟的祖父是紅頭仔師公,當年阿啟內心掙扎著要不要接下衣缽,我問他猶豫的原因?他說:「一旦接受了,在習五術之前須先對神明發下重誓,將誓言以硃砂筆畫在符呪上、摺入小陶甕內,甕口再以紅布緘封繫結,永久置放在神桌下存證。」又說:「畢竟這是一份良心道德的工作,任職者若存心不良,就很容易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 光陰不知不覺被沙漏細窄的頸線吞嚥噬盡,令人唏噓。然而,看到他果真接受了天命在家鄉為村人服務、舉止依舊清新(不似握著鯊魚劍或刺球揮砍的乩童那般的血腥迷狂)心中又欣慰了起來。 最終我還是決定不去驚擾阿啟,悄悄退回一隅遠觀。浮想起他昔日曾兩度拿撲克牌用易經「推背圖」替我占卜,均準確料中懸念的應試和升遷結果。那些往事,如今都已穿越時光的水晶球而紛紛折射零散了,還是將這些記憶默默貯放在心底吧。
這一年夏末,我忐忑踏入闢建中的「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園區。 闊別了二十多年,泥濘加上漫天黃沙,我在工地內隆起的大土丘、水漥和剷平的地基之間迷失了方位,只依稀辨識出側門旁高大的蓄水塔、榕樹群和闊葉林。(想像著:未來銀亮前衛的建築物──如一隻軀體澄透的巨鳶,振翼將從大地騰躍飛天的英姿。) 在藍天、金黃的夕暉下,和風輕柔。後半段寧謐的都會公園裡,三三兩兩的民眾正騎乘單車或健走,斑鳩咕咕啼叫著在綠地覓食,遠處幽幽傳來老先生拉二胡的〈平湖秋月〉琴音。 現在,我重新穿入這些故舊的林中路!行久了,汗水滲溼衣襟、步履逐漸蹣跚,膝蓋的骨頭也隱隱疼痛起來且喀啦作響。 終於,尋見了昔日在黃昏初抵達衛武營報到時,所見到的那幾排木造老房舍,碩果僅存地兀立在莫大的「營區」盡頭,正呼喚著我。 來到雨簷下,營房的大門深鎖著,裡頭一片闃暗空寂。 我激動地撫挲樑木上的斑駁裂紋,心中默頌禱詞,蹲下來拔取一束黏著濕泥的青草鬚根嗅聞,努力重構眼瞳中浮晃的一窗一瓦一樹、小排水溝……和人影。 濃蔭背後,隱匿的螢綠流火正骨碌碌地眨眼窺伺…。 戰士們一一繫戴上鋼盔、肩著五七步槍到集合場就位,踏步激昂唱出軍歌;轟隆的伙房煙囪又吐出裊裊的黑色炊煙…。 拐個彎,一陣涼風撲面襲來,在屋角黝暗處,不期撞見了──徘徊二十餘年不忍離去的年輕少尉軍魂──「你不認得我了嗎?」──「啊!…」──青春之歌和往事遂開始環繞著我們飛舞,與自己緊緊相擁不禁痛哭了起來。
更生日報副刊 102/7/30、31
圖/里歐 (讀完畢~也思替你祝禱南無釋迦牟尼佛、地藏菩薩安安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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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