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與一位大學同學約好,一起在夏天搭乘由西雅圖出發的阿拉斯加郵輪,看冰川賞鯨豚。此外,我在1989年移居華府,因而與遷居西雅圖的老友大衛(David Neiwert)失聯三十五年,我在臉書上找到他,特意於出發前傳了一則訊息,相約見面。
從海上看西雅圖
駐船生態學家的演講
阿拉斯加有壯麗的自然風光、豐富的文化與生態資源。每年夏天,十幾艘大小不同的郵輪在海灣迴遊。九天的航程裡,船上有各式活動,如畫展、珠寶秀、大型歌舞秀、脫口秀、卡拉OK,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單純躺在海灘椅上賞景。而我最喜歡的是駐船生態學家狄克森(Brent Dixon)帶來的一系列演講,主題圍繞在虎鯨、鮭魚、白頭鷹、熊等。
第一場演講的主角就是虎鯨(orca)。他首先正名虎鯨不是鯨魚,而是地球上體型最大的海豚。阿拉斯加海灣一帶的海域現約有兩千五百隻虎鯨,依狩獵技巧與社交行為可分為「居民型」、「過客型」、「離岸型」:居民型生活在海岸線附近,以鮭魚為主食;過客型以海豹等海中哺乳動物為主食;離岸型一般出現在遠離海岸的海域。牠們是母系社會,通常一個家族有幾十位成員,由最資深的一名雌鯨帶領。在繁殖季節,如果遇到其他家族,雌鯨會鼓勵年輕的雄鯨過去交配,結束後再回到群體中,而雄鯨終其一生都會留在同個家族內。
牠們有厚達十八吋的皮下脂肪可以禦寒,但是生態學家發現這一帶虎鯨的脂肪含有高濃度的人造化學毒物。虎鯨的母奶脂肪高達40%,餵奶形同排毒,這讓雌鯨得以活到八十歲以上,雄鯨則大多撐不到四十歲。然而,毒奶也造成幼鯨的高死亡率,加上懷孕妊娠期長達一年半,且一次多只產一隻,這樣的低生育率已逐漸令牠們出現絕種危機。
虎鯨生存的更大危機也是來自於人類。狄克森說:「上世紀七○年代起,『海洋世界』的圈養與表演一直是最賺錢的行業,但重達十噸、長度超過十公尺的虎鯨經捕捉後,被關入如同監獄的混凝土水族箱,因此常出現自殘行為,甚至曾發生一次發狂咬死訓練師的事件──這正是何以牠們被稱為殺人鯨(killer whale)。」
他一再強調,「從來沒有野生虎鯨吃人的紀錄。有一次,一位生態攝影師在拍攝一群圍獵海豹的虎鯨時,不慎掉入血紅的海水中。幾分鐘後,他被一隻虎鯨用口輕輕咬著,丟回到沙灘上。」狄克森頓了頓,對著全場的觀眾說:「虎鯨才不吃人呢,因為人太臭了!」引起哄堂大笑。
駐船生態學家狄克森說:「虎鯨才不吃人呢,因為人太臭了!」
眾人的努力帶來改變
當郵輪來到號稱阿拉斯加第一城的凱奇坎時(Ketchikan),地陪導遊是一位海達族原住民,他戴著雪狼皮和拿著像徵酋長的權杖,替大伙介紹自己的文化:「其實我們和虎鯨一樣是母系社會,我的九十歲祖母是真正的酋長。」他邊說邊指著遠方海灣中肉眼可見的幾個小黑點,「那就是虎鯨。」在某些原住民傳說裡,人是狼和虎鯨交配的後代,所以兼有智慧與力量的虎鯨被視為「生活在水下的人」,出現在許多圖騰及傳統儀式中,也成為部落的保護者。
地陪導遊戴著雪狼皮和拿著像徵酋長的權杖
由於法律規定,賞鯨船必須與鯨豚保持在兩百公尺以上,除非牠們自己游過來,因此整個航程中,我們大多只能遠遠地看到虎鯨。也許聰明的牠們早就知道岸上的人才是最頂級的捕食者,所以教導自己的孩子不要輕易攻擊人類,否則整個族群都將陷入危險,不殺人成為虎鯨代代相傳的文化,甚或牠們的法律。
上船後的第二天接到大衛傳來的訊息,相約在郵輪結束後於西雅圖見面。大衛現住在緊鄰加拿大溫哥華的一個小島,那天他開著旅行車來接我們,上頭還架著一艘獨木舟。
搬到西雅圖後,大衛成了小有名氣的專欄作家,且迷上獨木舟,常在海上划舟賞鯨。他聽到我也寫作,便從書房拿出一本他在2015年出版的《虎鯨與人》(Of Orcas and Men)和幾張得意的照片送我,謙虛地說:「不算是暢銷書,但這是我手邊保留的最後一本。」
此書不僅探討虎鯨的生態行為,還批判圈養牠們的道德問題,書中且提到:大衛當年帶著剛從「海洋世界」玩回來,才三歲大的女兒一起划獨木舟觀賞虎鯨,他問孩子:「妳覺得虎鯨應該被關在海洋世界嗎?」女兒回答他:「不,虎鯨當然屬於大海。」
1993年,華納電影公司的《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在世界各地放映,引發人們對虎鯨的關心。2012年,大衛柯比(David Kirby)出版《海洋世界裡的命案》(Death at SeaWorld, Shamu and the Dark Side of Killer Whales in Captivity),書中分析海洋世界的虎鯨「提力肯」(Tilikum)(註)在2010年殺死訓練師的命案來龍去脈。另一部2013年關於提力肯的紀錄片《黑鯨》(Blackfish)也讓海洋世界不斷遭到保育人士及群眾抗議。
老友大衛的書則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美國海洋世界在2016年宣布停止人工繁殖虎鯨,2020年進一步停止虎鯨表演。台灣花蓮的遠雄海洋公園也宣布在2025年底停止鯨豚表演,回應這個時代對動物福利的重視。
回到家後,我仍不時翻閱大衛送的照片,突然一隻躍出水面的虎鯨,竟也瞇著眼笑嘻嘻地看著我。
本文刊登在2024年12月27日聯合報副刊繽紛版
David Neiwert拍的虎鯨近照
註:
在湮遠的年代,Orca原是棲居陸地的哺乳類動物印多霍斯(indohyus),外形類似土狼(hyena)。在4800萬至5000萬年前逐漸演化成海洋動物。原有四肢手足,為了適應海洋環境,在演化中手和腳便逐漸退化消失。牠們的大腦結構顯示高度複雜的思考能力,包括分析、綜合、推理、判斷、計劃(在某方面甚至超越人類)。Orca家族部落的互動類似早期的人類社會,仍然保持其原先的游牧方式,每年秋天,舉家自大西洋南遷至太平洋。牠們生性好奇、活潑、自適、喜歡唱歌。虎鯨的族群社會充滿了親愛的情誼,共同保護、照顧幼兒,終生廝守在一起。
2013年上演的記錄片《黑鯨》(Blackfish),是繼《釋放威利》之後,第二波關於不人道的圈養鯨豚的電影。影片通過與黑鯨「提力肯」(Tilikum)訓練師們的訪談來揭發「海洋世界」廣告噱頭背後的真面目。
2012年,名作家大衛.柯比(David Kirby)出版《海洋世界裡的命案》(Death at SeaWorld, Shamu and the Dark Side of Killer Whales in Captivity),書中追溯該公司從早期捕捉幼鯨及小規模水族場的經營,發展到今日的龐大規模。克爾比指證,海洋世界根本就是馬戲團,簡直是鯨豚牢獄,將動物當作搖錢樹。書中針對「提力肯」在2010年殺死訓練師的命案,來分析被囚動物由於身心上的折磨,必然導致危險性的行為。「提力肯」不但被迫要常年表演,還得被當作人工授精的工具(as a sperm bank)。這些被人工繁殖出來的黑鯨(總共已有二十一位)從未接觸過大海,豈不是註定了一輩子的囚牢生涯?最後,在2017年1月,「提力肯」因肺炎逝世,才不過36 歲。
《黑鯨》掀起了一股抵制「海洋世界」的震撼浪潮,分佈於加州、德州及佛羅里達州的「海洋世界」,在那兩年來不斷遭到保育人士及廣大群眾的抗議,迫使「海洋世界」於2015年正式宣佈終止黑鯨表演,繼而在2016年3月決定終止黑鯨繁殖。按目前的國際趨勢,展演海洋動物的企業正在走下坡,就如動物馬戲一樣,早已在世界各地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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