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時接受挑戰是電腦顧問的生存之道。如同救火隊，接到有人求救時，馬上買機票，拎著電腦，飛去救火。
這是電腦科技世界的宿命，最刺激也最無情
電腦世代大約從上個世紀的七◯年代前後開始，當時IBM的大型主機獨領風騷，到了八◯年代後期出現微軟的視窗與個人電腦，九◯年代中後期，中大型企業紛紛改用甲骨文（Oracle）資料庫，相關的應用程式在科技、金融，甚至醫藥界瘋狂流行。美國的電腦就業市場上，甲骨文工作的薪資高，成了最熱門的名牌。
1999年，我誤打誤撞轉進甲骨文公司，儘管網路已出現一段時間，幾乎每個月仍要從華府飛到舊金山總部開會。2001年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之後，公司改變政策，儘量以網路開會。然而隨著美國經濟開始走下坡，市場愈來愈蕭條，一個星期五的上午，剛進辦公室，就被叫到經理辦公室，我被裁員了，立刻打包回家。
這就是電腦科技世界的宿命，最刺激也最無情，需要你時，必須賣命，不需要你時，一腳踢開。
兩年後，美國經濟由谷底反彈，我再度應邀加入甲骨文顧問團隊。儘管網路早已相當普遍，客戶仍然不放心將他們的電腦系統曝光在網路中，出差又變成家常便飯。通常在星期五下午接到經理的電話和電郵，確定下星期到哪救火，如果不在大華府地區，就立刻訂機票，下星期一上午要出現在客戶的辦公室。
後來幾年，隨著全球網際網路日漸成熟，可以連接每一個人，地球縮小成地球村，愈來愈多的客戶容許我們在家通過網路解決問題，但這反而成為噩夢；由於不少客戶在全球不同的時區，我們不但要二十四小時待命，而且肯花大錢找顧問的客戶失火，通常不是容易撲滅的火。
2009年的夏天，眼看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戰爭快要接近尾聲，但是美軍似乎仍無法完全控制局面，巴格達市動不動發生爆炸，電視上也常出現少一個胳臂或缺一條腿的軍人，回到美國接受頒獎的新聞……不過，那些新聞似乎都離我很遠。
一個星期三下午，經理突然打電話來，神祕兮兮地說：「等一會兒，會有一個人打電話給你，他急需要你幫忙。」因我前一周才結束一個救火的工作，經理原本讓我在家休息幾天，順便上幾堂網路課進修，接到這電話著實詫異。
果真，半個鐘頭後，鈴聲響起，對方的英文帶有口音。美國人種複雜，許多人都有口音，倒也不奇怪，但是通話的品質似乎也有點問題，背景有雜音。
對方說：「這是使用衞星電話的緣故。」
「為什麼用衛星電話？」我有點好奇：「請問你在哪裡？」
「巴格達，伊拉克。」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再問一次：「哪裡？」
「不要懷疑！」對方也放慢速度，再回答一次：「巴格達，伊拉克。」
他接著說：「前幾天，巴格達市中心的綠區（Green Zone）被炸，許多建築被炸毀，電腦的機房受到嚴重的損害，甲骨文資料庫管理員（DBA）也被當場炸死，現在連美軍的薪水都發不出去，情況非常急迫，我們急需要活化備用伺服器，重新灌進數據後上線。」
倘若當時答應他，未來可以提早好幾年退休
這是一連串非常複雜的步驟，這位打電話的伊拉克人只是軟體工程師，不懂伺服器系統和資料庫管理，所以急需一位甲骨文專家，幫他執行這個很不容易卻非常重要的工作。
我當下回想到前兩天的電視新聞，位於警備森嚴的巴格達綠區駐伊美軍總部，遭游擊隊火箭彈攻擊，損失慘重。
弄清楚狀況之後，我便不再多問，即刻開機連線，著手處理。在電話中，我幾乎等同拉著他的手，在電腦上一步一步地執行並教他。先在備用伺服器上重建資料庫，再輸入備份的資料，之後還要在另一個備用伺服器上重建應用軟體系統。
由於時差七小時，忙到半夜他才下班。第二天剛連線，他突然問：「上面要我問你，我們私下加付每小時一百美元給你，作為加班費，你不需要告訴甲骨文。請問如何匯進你的銀行戶頭？」
我回答：「不用，謝謝！」
沒想到他反問：「是不是太少？每小時兩百呢？」
我急忙說：「喔，非常感謝，真的不需要，我拿甲骨文薪水，這是應該做的事，也算是為國效力，不能再私下拿錢。」
「好吧！那麼，再請問你，這裡急需一位像你一樣有經驗的資料庫管理員，薪水當然非常好，還有戰爭加給，你願意來嗎？如果願意，馬上就可以開機票給你，最快明天就可以上路。」
「蛤，什麼？」我停了好幾秒才回過神，答道：「多謝抬愛，我家裡有事，暫時走不開。」他也不再繼續追問。
正在說話的當下，電話另一頭傳來一聲悶悶的巨響，我正想問發生什麼事，他若無其事，幽幽地說：「可能又有火箭彈飛進來。」
第三天晚上，我們測試完應用軟體伺服器，確定所有數據無誤，應用軟體也可以正常操作，任務圓滿完成。
準備下線前，我問：「請問你們是否找到新的人選？」
「喔，有，機票已經在上午開出去，他應該正在去機場的路上。」
「哇！」重賞之下，果然有勇夫，如果當時我答應去巴格達，未來可以提早好幾年退休，當然也可能永遠不必退休。
回鍋甲骨文後，日以繼夜奮鬥了八年，後來沒有被裁員，而是自己見好離開，否則沒被炸死，也可能會累死。
時過境遷，回想當時每通求救電話，都連結一個不同程度的噩夢，竟也都是初老的催化劑，催白了滿頭青絲。
本文刊登在2024年8月12日聯合報副刊繽紛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