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 1987年6月23日 刊於中央日報副刊 )
今宵無夢
入夜,熱氣散盡,真個是夜涼如水。
異鄉的春夜,皓月當空,清光映千里,空氣裏飄浮著淡淡花香,和着青草的新鮮氣息,希希索索的蟲聲響自草叢葉間,夜的歌者總不忘那自然的頌讚。
也是這樣的明月,也是這樣的清風,却已不復當年青春年少的跋扈飛揚,時光的腳步把你我推向初秋的滄桑,儘管面對的仍是繁花盛景、皎月疏星。但驀然回首,方才驚覺流淌而逝的歲月早就排木成林;往前瞻望,飄泊無依的日子猶如海天無垠,低眉信手,只能輕撫心上厚厚的落葉塵埃和層層的裂痕皺褶,默默無言。
記得大二、大三那時,初學作詩填詞,不免悲秋傷春,為文造情一番。有一次,舒老師以「自君之出矣」為題,要我們完成一首詩。這原是古樂府的一句開頭,由與君相別始,抒寫己身之感,不外思念情切、惆悵望歸之語。大家埋首苦思,絞盡腦汁,盡其舉譬之能事,以求表達含蓄蘊藉、沉鬱優美的情愫,於是什麼「思君如流水,千古自悠悠」、「思君似春草,離離向天邊」,又是「花月交相瘦」、「夜夜減清輝」之類的句子源源而出,全是膚淺表面的拼湊排比,獨缺幾分撩撥心弦的深摯感動。
其實,少年十五二十時,何嘗識得愁滋味?未經生離死別之痛,也無大災重厄之創,一切的縈念傷感,不論字句上多麼纏綿悱惻,總非親身經歷的刻骨銘心,只不過讓想像的翅膀馳騁天地,擬古模仿的強作悲情,無病呻吟罷了。
如今,匆匆將近十八寒暑又滑過指間,「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人生道上,多少走過一些高低崎嶇,多少嘗到一點酸甜苦辣。與親人遠別江河萬里,和知交相隔關山千重,古老詩詞裏那聲聲脈搏的悸動,不再是湮遠年代的神話故紙;美麗又無奈的悲哀,也不僅是騷人墨客特有的情懷。
縱然今日交通便捷,音訊不斷,只要有錢有閒,便可來去自如,時相往還;所謂「縷縷愁腸」,所謂「寸寸相思淚」,都能一筆勾銷。然則,並非每個人皆如此幸運,礙於種種原因,分身乏術,與至親好友睽違數載而未謀一面的,亦是常事。其中最令人悽惶難忍的,便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恐懼和「平生永廢蓼莪篇」的遺憾。
昔人已去,古月依舊照今人。人在天涯,滾滾紅塵,曖曖市廛,一落網中,處處是劫。在這「蟲聲新透綠窗紗」的時節,所有的牽掛、所有的幽思,只有化作一聲輕輕的喟嘆,飄搖在當暖還寒的清冷夜色中,那般細微,那樣短促,頃刻間煙消雲散,了無蹤跡。
月白風清,四野俱寂,心的顏色如同月白,心的聲音,不似風清。今宵無夢,夜猶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