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了家的老男孩

　　那是尋常的夜晚，普通下班時刻，確定加班不超過三小時的九點鐘，佐德離開慶功宴會場，要是以往，他不看時間，只估酒量。也許，身體的記憶未達滿足，他喝得特別多，提前達到有點茫茫飄然的境況。

　　冬夜裡的寒風不斷從褲管親吻尚有一絲暖意的脛骨，他站在路邊，黃、白、紅、綠，轉得他暈頭轉向，手腳發軟，他很努力想抬起還留有溫柔觸感香水味的右手，直到刺眼的強光促使他用手臂擋住。一輛黃色的車駛近，副駕駛座車門打開，他幾乎是倒進去的。

　　車裡的味道，他有些熟悉，能安心做夢，耳際聽到自己的酣聲，也許還有別人說話，但不確定身分，他只說：德惠街。車子動了，方向盤轉啊轉，滴滴，應該開始跳錶了吧。

　　他不害怕回不了家，只怕醒不過來。夢在咬人，不斷扭緊他的下半身，讓他幾乎喊出聲來，卻制止不了，有東西在舔他。

　　佐德醒來時，巴不得自己能繼續睡下去，如果有條棉被的話，他會的。

　　誰把他仍在這的，一張床。

　　正確的說，是一張彈簧凹陷，填充棉花四散的報廢床。

　　再仔細看，報廢床處在一根電線桿下，四周堆滿廢棄衣櫃等大型家具，更麻煩的是，遠處響起垃圾車的聲音，還有幾隻流浪犬隻在吠。

　　更不妙的是，這個街角轉彎處，他很熟悉，每天至少經過兩次，上班一次，下班一次，他會在前面兩棟建物的一樓買一份火腿起司三明治跟熱拿鐵，提著一袋香氣走十五步距離，擠進唯一的電梯直達頂樓，在擁擠的電梯中，高舉他的咖啡杯，直到人群如水洩而去。

　　該死，他昨晚告訴計程車的竟然是公司地址。

　　他沒辦法就這樣上班，得換套衣服，來回一小時的通車路線，似乎不太明智。

　　芳芹出現得很是時候，她身上的運動衫透著汗水，髮絲飛散，口吐熱氣。

　　「不介意的話，我家在附近，可以借你一套衣服。」

　　佐德毫不猶豫接受這誠懇的幫助，只不過，他沒想到這套衣服的主人會是誰。式樣老派的格紋襯衫，袖口的縫釦快掉了，牛皮內裡外套，肩線很寬，衣擺長度高過他一個頭，跟這樣的主人打架，他鐵定是輸家。不免驚心四周的環境，會不會冒出另外個人，萬一被發現，該怎麼解釋一切。

　　「那是我爸的衣服，應該很合身吧。」

　　聽在佐德耳裡，芳芹說的話變成──你的年紀就跟爸爸差不了多少，所以你穿起來應該沒問題才對。芳芹今年才進公司，年齡二十二，足足小他廿歲，不只笑容親切，她身上還有種歷史氛圍。他說不上來，無法多想，畢竟，能在冬日清晨伸出援手，幫助一個糗到爆的老男孩，他實在不該再估量她黃金般的未來。

　　「我們只保留他生前最後一套衣物。今天才發現，它有更好的用途。」芳芹聳聳肩。

　　不曉得是仿羊毛衣的關係，佐德的皮膚覺得刺刺的，毛毛的，從背脊一路爬上頸椎，為了表示由衷感謝，他甚至說：「妳是個貼心的好女兒。」

　　目前為止，佐德都保持鎮定，直到另一扇臥室門打開，直到走出另一個女人，那女人有著跟芳芹一模一樣的眼睛、笑容，穿著睡衣走出來，除了遮在額前的細紋排除雙胞胎的可能性外，兩者絕對有非比尋常的關係。

　　「這是我媽。」

　　佐德沒辦法再賣乖了。沒辦法。

　　我們。她說的時候。他怎麼也猜不著，這個已然當媽的女人會以這種偶然方式出現。

　　「我得走了。」他調整側面，把臉準確對準芳芹，站了起來，往後倒退，快速逃離，大門旁的桂竹盆還被撞歪，穿皮鞋時，從梯間跌滾兩段。

　　「你還好嗎？」芳芹有點擔心。

　　「還好。」

　　還好。她媽媽沒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