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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05 09:20:15瀏覽507|回應0|推薦4 | |
盛仔十七歲,來到港都。已有一甲子的歲月。 港都的夏夜,有甜熟的水果香,蜜蜂嗡嗡般的摩托車,還有汗津津的一雙雙油光膀子。河邊,有暗暗一線玉蘭香在溫熱裡無聲穿行。玉蘭花香讓夜色浸透,格外地甜熟、貼身。 半生歲月,一場旖旎夢境。 水過留痕,意氣和剛強都融化了,留下溼熱與溫存。 夜 這條河,叫愛河。 天暗下來以後,港都人手拉手走到河邊,夾腳拖鞋鬆垮垮掛在腳縫間,擦過發燙的水泥地,忑拉忑拉的聲音。他們的手臂上,臉頰上,腰背、頸脖,肢膈窩裡,都裹了一層汗漿,但是沒有人在意,依舊笑聲呵呵響。 河橋上的螢光燈,桃紅的、螢光綠的、桔子黃的,孔雀藍的,輪番朝人眨眼睛。飛蛾圍著燈亮,把羽翼上的細細粉末拍散在光暈裡。金龜子也發動起小馬達,用特種部隊的搶灘氣勢,在暗夜裡衝撞。倒是瘦骨伶丁的蚊子最老成,飛蛾金龜發動槍林彈雨,它卻只管穩穩地站上人的手臂上,踩著高蹺,慢慢地、勻勻地把一管癢汁推進那一支支汗淋淋的人肉膀子裡去。 甜滋滋的水果攤上,鳳梨芒果木瓜葡萄躺了一天,太陽把它們的甜膩旖旎味道都烤出來了。今夜如果不賣出去,就要過熟甜爛了吧。 一串串金急雨花兒卻開得嫩黃,像愛玉冰一樣綿滑。人們抬頭看見,心裡不由分說地柔軟了。 清晨 夜晚,盛仔和阿雲到家的時候,已是天色將明的時分。附近村莊的公雞已經開始打鳴,牛蛙呱呱一夜,布袋喉嚨裡還殘存一些格拉格拉風箱的鼓動。 阿雲在門邊順手摘了玉蘭花,養在床頭玻璃杯裡,說,「好香喔。」 盛仔床頭有幾朵,阿雲床頭也有幾朵。 當初搬進這棟半舊的透天厝,是因為盛仔喜歡巷裡的家常和隨意。 阿雲問,「你們上海人,不是愛熱鬧? 」 盛仔慢條斯理地說,「南台灣啊,偏偏要這種地方才好。 你看嘛,60 坪的房子,蓋在120 坪的空地上。門前屋後來涼風,種樹、停車、晒棉被沒人來管。大樓哪有這些好處?」 盛仔的上海國語,幾十年來竟然沒有絲毫長進, 每句話都像含在嘴裡,吞吐不出的。那「上海閒話」怕只有阿雲一個人聽得懂。 阿雲說,「你真奇葩吔。台灣話不會說就算了,連說國語也沒人聽得懂。真是奇葩,服了你了!」 「口拙嘛,沒辦法。」盛仔說,「我也會說台灣話啊,你們說的,我都懂。」 「你說的台灣話,沒半個人聽得懂,那才叫問題!」 阿雲想想,又替這外省郎怨嘆,「可憐喔。一肚子大道理,頭殼也很從聰明,就是講話沒人聽得懂。唉,好啦好啦,算我每天做善事,聽你講外國話。」 阿雲找房子,只有一個條件:離菜市場要近。所謂近,就是走出巷子口,抬頭就看見。她還喜歡有土地公廟的地方,巷子口有一排雞蛋花,更好。 其實,他們巷子口還有一個小學校。小學校過去,街上有美而廉養生早餐店,賣蛋餅、飯糰、水煎包。有池上便當,嘉義鵝肉飯,尖山阿婆冰,阿勇當歸麵,素食麵線攤子。菜市場裡,還有一家油條燒餅店。 那棵玉蘭花是他們搬來以後種的,原來只小小一盆,現在已經長到了二樓陽台高了,白天光影一寸一寸從壁角爬上水泥牆,把花樹照得香氣融融。 做了一晚生意,兩人回到家都還很嗨,一時半刻睡不著。盛仔要看一會兒書靜一靜,阿雲要拉拉筋放鬆。可是她每每反其道而行,要吼幾把嗓子卡拉OK一陣,纔肯罷休。 盛仔捧著書說,「也怪,非大喊小腳幾聲才能放鬆?半夜三經,有點怪嘛。」一會兒又說,「小姐,天要亮了,小點聲音,吵了鄰居不好。」 阿雲說,「隔音板做假的,怎麼會吵到? 唱唱歌換腦筋好睡啦。」一邊在地板上做那些不可思議地拗扭動作,一邊濃情蜜意地唱起她的台灣歌。 每次阿雲唱到那首叫「港都夜雨」,盛仔就放下手上的書,盯著字幕跟著哼哼: 今日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 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的悲意, 青春男兒,不知自己, 欲行叨位去? 啊,漂流萬里, 港都夜雨寂寞暝! 是支小喇叭曲,一字一字訴說著男人的心腸。 阿雲說,「可憐呆唷,不會台灣話,偏偏愛唱台灣歌。音調都被你拉走了啦,連唱歌也像外國人吔。」 第一次聽阿雲唱,盛仔正刷牙,含著牙膏從浴室走出來,說,「唔唔,唔唔,好聽。」 阿雲喊,「拜託一下,齒膏吐掉再講話,噁心好不好?」 盛仔說,「小喇叭,以前我會吹的。」 「你會吹小喇叭,才怪。」 「沒騙妳嘛。」 「鬼才信。講國語都沒人聽得懂,還吹小喇叭,騙我唸書不夠多哦。」 「秀才遇上兵,跟妳講話,我沒辦法。」 兩人上了床,還要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格格笑一陣子。 午後 總要睡到午後。 盛仔先下床。輕手輕腳量出四小匙咖啡豆,磨好。慢動作量出四格好水,倒進咖啡壺。等那咕嚕咕嚕的聲音響起來,咖啡香溢滿一屋子,盛仔就坐下來,看報喝咖啡,享受一天獨自的片刻。 隔一陣子,房裡沒有動靜,盛仔才慢條斯理地說:「起來咯。」 又一會兒不見動靜,盛仔把咖啡和奶精調好,端到床邊:「姑奶奶,咖啡來咯。Room service, 呵呵。」 阿雲大眉大脸撐坐床上,咕噥道,「睡不飽,還好想睡。」 單手接過,呼呼吹兩下,一喉嚨下肚。 盛仔搖頭,「好咖啡,又做了牛飲。」 「反正都是進到肚子裡。」 阿雲講話總是理直氣壯,門戶洞開。 「你那個上海派頭,要喝到民國哪一年? 盛仔笑道,「草地人哪,草地人。」 阿雲道,「你都市人,還不是靠我。」 阿雲光著腳丫子跑到陽台上,看她的寶貝沙漠玫瑰。摸摸弄弄好一會兒,進得屋來,大動作把椅子全掀倒翻扣在到大飯桌上。接著是提水桶擦桌椅拖地。 阿雲大聲吩咐盛仔,「報紙不要攤得到處都是,看完要收好。每天講都不聽,有狗亂七八糟。」 盛仔哀告,「還在看嘛。」 「看那麼多報紙,有什麼用? 都是不好的消息,等下看完又不快樂,又社會敗壞國勢不振怎樣怎樣。」 盛仔皺皺眉,說,「妳不要搞那麼累,屋子請人打掃好了。等下又腰酸背痛一身汗。」 「有手有腳,幹嘛請人。你有閒功夫管我,不如想想今天便當要吃三杯雞、白斬雞、還是雞腿。」 盛仔想不出來,半天答,「隨便啊,都可以嘛。」 阿雲戴上大草帽,「隨便隨便,那我給你隨便買噢。」一腳跨上腳踏車,到菜市場去了。 阿雲過日子,有一股斤斤計較的認真勁兒。她要殺隻雞,必定動用牛刀。凡說句話,必拉直喉嚨,聲嘶力竭。凡抹地板,必定三次不過癮。炒空心菜、燜絲瓜,鮮竹筍湯,青草茶,芥藍蠔油拌美極鮮加麻油,她樣樣認真,得理不饒人。家常的日子,給她弄得滿屋子雞鴨飛,小狗跳,隆重得很。 盛仔看在眼裡,真是好笑又嫉妒。怎麼會有人如此死心塌地過日子?難道柴米油鹽裡面有真理? 小島上一住數十年,幸好有阿雲。她是他的解語花。 每當公司裡眾人看著盛仔,一臉茫然霧水的尷尬時刻,阿雲就會在他身後解釋道:「盛仔的意思喔,是說喔,那個店裡的裝潢,不要怕花錢啦。要阿沙里一點,材料要用最高級的。公司喔,也不在乎這一點錢啦。」 那個阿盛仔有在講啦,如果有人有困難,可以跟他講。公司人就是一家人,他會幫忙解決啦。」 阿雲拿出殺雞用牛刀的本事,把盛仔的短短一句話,加油添醋加味精滴麻油,闡釋發揮加註解,弄成幾百上千句合情合理的公司規定。等盛仔在一旁喝完兩杯茶,報紙又看了一遍,全體員工上下幾十人差不多就問完大小問題,紛紛「我知我知」點頭搗蒜分散做事去也。 阿盛 初到台灣,盛仔年方十五。 本來在上海,他好端端眉目清朗的一個中學生,因為一個同學的父親是警界的小頭頭,同學弄一把小左輪到學校耍酷,出了點事情。盛仔受到牽連,讓一幫上海叔叔出手相助,躲過一劫。受人之惠,盛仔從此算是這些叔叔的人。出入上海灘城隍廟,做過紗廠生意,開過娛樂場,管過舶來品店,見過一些世面。 之後,大家紛紛南走台灣,叔叔們把他帶上,跑腿辦事。 一路迭宕起伏,多少不為人知的事情。 韓戰開打,海域偏安,島上的年輕人又有了玩耍的念頭。盛仔熟知外省人的圈子,找到三、四十坪的長方形水泥場地,撒上滑石粉,靠墻幾張長木凳,三、四支電扇隆隆轉動,電唱機、塑膠唱盤帶悶頭唱起來。年輕人在大陸就學會了跳舞,此時苦悶無出處,知道盛仔的小舞場,都來共襄盛舉,抒發憤懣。一時大受渡海來台的年輕人歡迎。 二十歲那年,叔叔們把盛仔派在南台灣,開發市場。黑轎車週六北上,週一南下,來往台北、台南、港都之地。 盛仔闖蕩南台灣,把家庭舞場改成純商業俱樂部的局面,依百樂門模式推出黑燈舞,藍調慢四步曲目。伴舞小姐陪座,啤酒小菜手巾頻頻遞送,舞曲悠悠,很是安慰外省游子的心腸。 阿雲 阿雲拖拖拉拉念完小學,已是15歲,正是盛仔當年到台灣的年紀。經同村人介紹,到「仙麗絲俱樂部」端茶送水當小妹。 初見這40來歲的外省叔叔,蟬眉濃黑,鬢角一抹灰白。那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叫阿雲好生敬重。 盛仔咕噥咕噥的上海國語,阿雲聽來如履平地。原來她有個外省阿兵哥姐夫,自小出入眷村,把那漫天飛舞的各地方言口音都摸透了。 盛仔看這小丫頭個性開朗不怕生,讓她在辦公室傳話跑腿,幫忙說說話。 盛仔說,「跟大家講,公司招聘服務生,相貌要端正,頭腦要靈光。」阿雲即接過去翻譯,「盛仔在講,若有親戚在找頭路,長得不是歪七扭八,講話不顛三倒四,頭腦不控骨里(灌水泥),就可以來報名。跟我一起做小妹啦。」 不出幾年,這一老一小勾肩搭背,同出同進,招來的風言風語可真夠裝兩大卡車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港都。 黃昏 掌燈時分,盛仔和阿雲穿短褲拖鞋,手拉手到小學操場上去走上十大圈,走得滿身大汗淋漓,臉蛋兒跟磚頭一樣紅。 不知道的人看見他們,說,「真有孝喔。阿雲每天牽她爸仔出來散步做運動。」 盛仔和阿雲哈哈大笑,手牽手晃呀晃,晃得老高。有時用力太過,晃過了頭,阿雲說,「要摔倒了啦!」 盛仔說,「摔倒我抱妳嘛。」 阿雲格格笑,「誰抱誰還不知道呢。」 盛仔鬆開手,認真踏起大步子來。 阿雲又說,「哎哎,不要走太快,人家跟不上。」 盛仔放慢了腳步,伸出手指,指指空氣。 迎面空氣裡飄來一絲涼,拂著人臉。阿雲說,「好涼喔。」 夜 天全暗下來的時候,盛仔洗了澡,吹了頭,換上襯衫西裝耐庫帶(領帶),尖頭皮鞋,就出門了。 到公司的時候,香檳舞時段已過,駐唱歌手嘴對麥克風,一曲曲唱得旁若無人。 客人三三兩兩在包廂裡做着自家的體己事,只有稀稀落落幾對舞客在池子裡搖擺。 盛仔把公司前後照看了一趟。 有人來報,「盛老闆,星期六,有少年仔來砸玻璃門耶。」 盛仔說,「噢,這樣啊。傷了人沒有?」 那人道,「已經找大哥大處理過了。」 盛仔說,「那就好。年輕人嘛,血氣旺一點。」 他早練就了水晶玻璃的心腸,原來那些上海做派、風華意氣、浪尖走險的心氣,已經讓海風和人情磨礪得處處隨和。此刻的盛仔有一肚子遷就寬容、水波不驚。 看過前一天的帳目,承租的合同,音響器材訂購單,裝潢開銷,樂隊曲目,還有100多個男女服務生的時間作息。盛仔靠在沙發上,抖開晚報來。 阿雲到公司的時候,樂隊演奏正好開始。一時舞池裡像是倒了一碗迷幻堂,沈迷游醉起來。滿地人影搖曳,搖擺顧盼。她先進廚房,看了當日菜色,順手把服務生頭上的蝴蝶結拉正了。招手喚來大班,「黛玉有來上班否?」 「白雪感冒好了沒?」 「杜鵑她阿母開刀順遂否?」 諸事穩妥。阿雲到小樓與盛仔會合,一起往下看那舞池人影翩翩。 晚間十點上宵夜。他們一邊喝番薯稀飯配小魚乾苦瓜排骨,一邊指點著樓下熟客人的身影,說說這人那人的諸般大小事體。 「阿華媽媽病得好重,快要死了。阿華今天沒來上班,請假。」 「噢。」 「要不要給阿華放一個禮拜假。我的小費可以算給她。」 「噢。不要用你的小費,那是你的私房錢。公司的福利金撥出來好了。」 盛仔偶爾興起,拉阿雲站起來,就地跳兩曲。一開始阿雲很不習慣,覺得這有點不大正經,挨著著盛仔肩膀格格傻笑。盛仔圈著她,抱小孩一樣左右前後調度。 港都的夜,好貼身,好柔軟。 風過 盛仔定期到台北,多年不變,依舊是集團黑窗轎車來去。 上台北,少不了要跟老邁的叔叔們搓麻將,上澡堂,上館子點南翔蟹粉小龍,紅燒划水,炒鱔糊,熏魚醉蝦,火腿燒干絲吃吃。諸般大小事體,談笑之間,閒話一句。 那繁華之地的諸多閒話,阿雲並不過問。 姐妹們常咬舌頭,問她。盛仔在大陸定過親嗎?台北有什麼人沒有?兩人沒小孩,老了誰照顧? 大眉大臉的阿雲,好篤定,好悠然。「大陸的事,我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再說,伊整個人都在我這裡,我怕什麼?」 姐妹都說,「要說誰神經大條,阿雲第一名。」 夜半時分,盛仔從台北回到港都。巷子口那家度小月的生意正好。阿雲一人在樓上唱卡拉OK。 盛仔推門進來,正趕上「港都夜雨」最後一段: 海風冷冷吹痛胸前漂浪的旅行, 為著女性費了半生海面做家庭, 我的心情為你犧牲,你那無分明, 啊!茫茫前程,港都夜雨那未停!
阿雲放下麥克風,跑上去又親又抱。 盛仔說,「哎呀哎呀,等一下等一下,渾身黏嗒嗒的。」 阿雲把盛仔的衣服扒下來,褲子襪子全扔到洗衣間。 盛仔手無寸鐵,甘心就俘,「我在台北沒吃晚飯,等回來跟你一起吃。」 阿雲笑嘻嘻敲他一記腦袋。 兩人叫了度小月的擔仔麵上樓,冷氣調高,呼呼吃起來。 阿雲問, 「好吃不好吃?」 盛仔含一嘴麵,唔唔道,「好吃。」 夜色來了,把海上的風帶進愛河口,拂過一方方藍綠黃紅的貨櫃船,走上碼頭,在走到港都大街小巷,人家院落。 風過牆頭,微微一吻玉蘭花。 水過留痕, 一場旖旎夢境。 意氣與剛強早融化了,只有小島上的溼熱與溫存。
-原載《世紀在回眸:北美華人作家短篇小說集》,米樂文化,2014. -2014.10.16 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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