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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05 05:48:56瀏覽370|回應0|推薦10 | |
路過瑪麗貝的房子。
那扇橘紅色的大門,換成了偏黃透亮的顏色。門前的兩棵老松不見了,改成小花圃,養著鳶尾花、波斯百合、大理花、和薔薇。
屋前的橡樹更濃郁了。洋紫荊正開滿一樹大紫花。
這屋子的新主人,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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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與 H少年同行,曾以此為「家」。
我們像是埋在地裡的兩個果核,一起側這耳朵傾聽土地鬆動的聲音,一起等待探出地表的時刻。
每天走進那扇橘紅大門,先喊一聲,「回來了。」然後放下書包,拐到後院看看每棵樹,每叢花草。那棵不大不小的橘子樹,每年會結四五百個橘子,檸檬是四季常有的,韭菜芽冒出來的時候有白色的小花,迷迭香的老莖偶爾要修剪。還有那隻早上會來探勘鼠尾草的蜂鳥,下午來喝水的藍鵲,隨時在牆頭追逐打鬧的兩隻松鼠。
後來,我搬離瑪麗貝的家, 開始單飛。
那天的天空是泛白,日頭像是被漂洗過,像大大的一塊絹布,上面晃著尖細的松針銀光。臨行,我把鑰匙還給瑪麗貝。瑪麗貝挑出其中一支,還給我,說,「留著大門鑰匙吧。這裡還是妳的家,可以隨時回來。」
此後,我南征北討,去過不少地方。瑪麗貝的鑰匙一直在我的行囊中,隨我萬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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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貝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恬淡無爭的一個。
看過圖書館裡給孩子唸故事的老太太嗎? 還有超市麵包架前挑選糕點,手工藝品店買毛線,還有跪在草地上整理花草,一點不驚動人的銀髮老人?是的,那就是「瑪麗貝」。
一個有貴族大學學歷,好家世(祖輩跟林肯總統一起打過南北戰爭), 好教養(多才多藝),好品味,卻只想「踏踏實實過好每一天」的美國太太。
所謂的「踏踏實實的每一天」,包括:自己動手油漆、貼壁紙、換磁磚,鋸木材、蓋陽台、修水管、設計庭園,種花養草,保打光古董傢俱,寫兒童詩,閱讀,彈鋼琴,畫畫,做馬賽克,插花,打毛線,勾床罩,做蛋糕,給兒童做玩具,給盲人朗讀,幫我們這寫窮學生校對英文…
瑪麗貝在我眼裡,是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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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寡居的她把庭園和空房間整理出來,租給留學生。
她和我們共用一個廚房,一張餐桌,一個冰箱,一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週末下午, 學生們窩在地毯一角,瑪麗被就躺在一旁沙發上,枕著一本《紐約客》、《時代雜誌》,或當天的報紙,一起打盹。
說「出租」,不如說彼此有個照應。瑪麗貝的房租低到不能再低了,勉強與水電維修費用打平,還要倒貼一些。二、三十年來,房租統共漲過四十塊錢,是學生們過意不去,自動給加的。
冰箱上常留有字條,一個箭頭指向冰箱把手,署名:「你們的美國媽媽」。大家晚上回來,七手八腳刀叉奶油,邊吃糕點,邊說「美國媽媽」這個稱呼也太肉麻啦。
一覺醒來,我們又瑪麗貝長,瑪麗貝短,要求下回要做某種特定的蛋糕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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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瑪麗貝家,只有三條簡單的規矩:一,不准抽煙;二,廚房用完,恢復原樣;三,搬走的時候,負責介紹一個好同學進來。至於房間太亂,關上房門就行。房租遲了,從來不成問題。東西打壞了,「房東太太」會悄悄補上。於是,留學生一住進來,就會一直住到畢業。
我們在她的屋子裡,悲歡離合,吃飯吵架,熬夜趕工,窘促落寞的留學日子。同學中有人結婚了,懷孕了,乾脆就在瑪麗貝家生起小孩,當起父母。瑪麗貝搬出自己孩子幼時的玩具, 免費幫人帶看娃娃,好讓研究生們繼續學業。同學的父母飄洋過海,來探望小孫兒,就在他家免費打尖,一住數月。瑪麗貝又自願當起導遊,開車帶留學生的父母四處蹓躂,兜風看美國。
瑪麗貝也自願為她的每位「房客」校對博士論文,糾正文法,檢查錯字,也不時在留白處打問號。同學們畢業找工作,參加面試,她就用教幼兒園的方式糾正發音,領著念三次。
我們實在不好意思了,就耍賴撒嬌,「瑪麗貝,每篇論文可都是嘔心瀝血,腦力激盪出來的成果。妳從我們這裡學到不少,要付學費才行啊。」
瑪麗貝就假裝掏錢,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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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瑪麗貝,與一群大驚小怪,一驚一咋的外國學生為伍,實在是難為了她。
但瑪麗貝自有城府,一點不受干擾。她對年輕人的莽撞任性,不批判, 不袒護,不八卦,不問不說,不給建議,一概「裝聾作啞」。年輕人之間的是非對錯,喜好偏頗,誰比誰如何如何,她都不置一詞。
年輕人的分分合合,瑪麗貝更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爐火純青,沒有失守過一次。她不「浪費」任何一句:「我覺得妳」,「我看這事」,「妳還好嗎」,「要不要我幫忙」 這樣相勸,同情,或建議的話。日復一日,持續展現她「裝聾作啞」的最高境界。
如此雷打不動,幾乎有點讓人生氣失望了。有時,我真心希望瑪麗貝的「沸點」能低一些,比如發個脾氣,約束我們一下,或者訓斥我們一頓,也好。但她似乎缺少「戲劇張力」,一切具有「戲劇效果」的人和事,她一概「無感」。
瑪麗貝從來不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也不降低半點她的「高度」。
期待落空,我們只好更加「自愛自重」,慢慢也學著輕聲細語,茶飯日常漸漸有了分寸。
問瑪麗貝如何能煉成這等人生高度? 她扮個鬼臉,說,「咬住舌頭不說話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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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因為工作,又回到瑪麗貝的城市。
此時,我已從那顆果核,長成了一棵又枝葉和姿態的樹,能在枝頭與人相望,也能為他人遮蔭。而昔日的同學朋友們也分散到世界各個地方去,唯有瑪麗貝那扇橘紅色的大門,還跟以前一樣。屋裏住著一群咋咋呼呼,眼睛發亮的年輕人。跟當年的我一樣,大驚小怪地,等待土地鬆動,破殼迸出。
瑪麗貝在我眼裡,已不再那麼「缺乏戲劇張力」或「裝聾作啞」了。我在她的眉眼之間,少言少語的片刻,讀懂了她對世界的幽默和品評。 當年那個「沸點過高」的房東太太,對「長大成人」的我來說,有了另一種「高度」。
我們一起逛花園,看畫展,吃飯買東西,分享彼此大大小小的歡喜和嘆息。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閨蜜」,如姐入母的好朋友。 平日,她與兒女聚會,總邀我參加。我回台灣,也請她同行,讓她光著腳丫在南台灣的客廳走來走去。讓她隨著阿母到南台灣的菜市場買菜。隨父親到小學操場上做甩手功,到大榕樹下跟老人家喝茶,到公園看小孩溜滑梯。
在我的父母面前,瑪麗被滴水不漏地保守了我在異域的各種「秘密」,包括我的「果殼時代」,和後來的翻打滾踢。
在她的兒女面前, 我也學著她的「咬舌功」,護守她那本難念的經,和外人難得看見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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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底的那個還沒有長全的「小女孩」,還時不時是跑出來,撒嬌耍賴。
一次,聊得開心,我跟瑪麗貝說,「妳的大門鑰匙還在我這裡。不如我搬回來,跟妳住吧。」
瑪麗貝立時笑開了,高興地說,「那最好,再好不過了。」
但隔了一天,她卻變了主意,「妳已經成人了。一個獨立的女人不能老想著在別人樹下遮蔭。妳如果搬回來,對我好,但對妳不好。」
瑪麗貝說到做到,當場收回了那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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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三十多年,瑪麗貝對我們的友情,下過最後的定義,「做父母很難。但妳跟我也許可以算是『理想的母女』吧。」
此話怎講?
「就年齡來說,我可做我的女兒,但妳不是。妳每次來看我,告訴我妳在外面的見聞,我很高興。妳走了,我也並不擔心記掛,因為知道妳有自己的世界,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樣,我們既是要好的朋友,又多了一份彼此不牽掛的母女之情。豈不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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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說這話時,已經開始失憶。
此後,她一天天走遠,把這個世界留在身後,去了一個旁人不知道的世界。
慢慢地,瑪麗貝不認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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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她目睹我莽撞執意的果殼時代,看見我孤意掙扎,明白我漂流尋覓。
在我迎向未知時,她給過我她家門的鑰匙,伴我行走天涯,又在我怯懦不肯行走時,收回那把鑰匙。
世上的「理想母女」一定有很多,但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
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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