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詩人馮至及他的詩 (讀書報告)
馮至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直接參與者和成就斐然的作家。20世紀20年代
,他以詩集《昨日之歌》《北遊》享譽一時,被魯迅稱為「中國最傑出的抒
情詩人」。40年代,他創作的《十四行集》在中國新詩寫作中開創新體,影
響深遠。他還是公認的杜甫專家,所著《杜甫》至今為學界據為典要。他一
生翻譯了大量德國文學作品,態度嚴謹,文字傳神,如海涅的《哈爾茨山遊
記》《一個冬天的童話》,裏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歌德的
詩歌以及《威廉. 麥斯特的學習時代》等,為幾代讀者喜愛。作為傑出的教
育家,他造就和培養了一大批外國文學,尤其是德語文學研究和翻譯的人才
。
馮至1905年9月17日生於河北涿州。他早年就讀於北京大學德文係,後赴德
國海德堡大學留學,獲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他先後任教於同濟大學、西
南聯合大學和北京大學。新中國成立後,他任北京大學教授、西語係主任。
1955年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1964年,他受命創建中國社會
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任所長。1982年起任名譽所長,直至1992年逝世。
對中國唯一一位十四行詩人馮至來說,1931年具有重要的轉折意義。他是前
一年的9月12日晚由上海登船,和吳宓等人一起赴德國留學的。經過半個月
的航程,馮至抵達德國,入海德堡大學主修西洋文學,兼修當時比較時髦的
哲學和藝術史。應該說,馮至屬於善於反思的人,短短幾個月對德國哲學的
接觸,尤其是康德的思想,讓27歲的他悚然猛醒,他在《禮拜日的黃昏》中
寫到:「來到歐洲,第一的感想,就是中國人過於『聰明』了,Barbarei,
我們把它譯作『野蠻』,可是德國人談起這個字來,似乎覺得這是他們不可
少的一種血質呢。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能有康德的書,歌德的書,
尼采的書來讀了。……回顧祖國,二三高明之士由亂世的苦難中體驗出一些
智慧,實使人有『雪滿山中高士臥』之感。」
進入1931年,教材之外,馮至開始苦讀各種書籍,白天閱讀瑞士學者布克哈
特(JocobBurckhardt)的《文化史》,晚上攻讀歌德的《浮士德》,而給
他思想帶來最大衝擊的則是奧地利象徵派詩人裡爾克的作品。4月10日,他
痛下決心,從生活費裡擠出40馬克購買了六卷本的《裡爾克全集》,「把別
的書全部丟開,專心一意」的研讀,很快就癡迷在詩情的世界裡。幾天後,
馮至在寫給廢名的信中說:「他的詩真是人間的精品——沒有一行一字是隨
便寫出的。我在他的著作面前本應慚愧」。事實上,作為詩人的馮至,之所
以對西方世界並不太在意的裡爾克情有獨鍾,一方面出於他對西方文化特性
的好奇,另一方面裡爾克的人生經歷深深觸動了他;更重要的是裡爾克那充
滿精神意象的複雜象徵,滿足了他正在增長的精神需求,使他迫切希望尋找
一個偉大的靈魂並與之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馮至的研究者張輝精闢的分析
到:「馮至有意識的從自身精神氣質出發,選擇裡爾克作他的對話者,甚至
是生命轉折期的重要導師之一」。
7月12號這天上午,馮至坐在教室裡聽課,臨近下課,宮多爾夫教授突然倒
在講台上再也沒有醒來,腦溢血奪走了這位才華橫溢的教授的生命。宮多爾
夫的猝然去世給了馮至很大打擊——生命的存在和凋零遠不是哲學和詩詞能
解讀透徹的。帶著這份突如其來的憂傷,這年暑假,馮至獨身一人來到德國
南部的文化名城慕尼黑。歷史上,慕尼黑曾經是巴伐利亞王朝的首都,路德
維希家族在這裡興盛,也在這裡滅亡;童話作家格林兄弟就出生在不遠的小
鎮上。當然,馮至不是一個純粹的遊客,他來這裡主要是尋找康德、尼采和
裡爾克的足跡——裡爾克和情人莎樂美曾經來到慕尼黑南部的富森山度假,
他著名的散文《天籟》就在施泰因貝格爾湖畔寫成。站在裡爾克漫步過的湖
岸,馮至心頭無數次迴響起「他們在開花,我們要成熟」的聲音,可是,自
己這朵花該開在哪裡呢?
德國的秋天來的格外早,第一場秋風剛剛吹起,海德堡的大街小巷已經落滿
了懸鈴木的葉子,枯黃殘損,像一片片褶皺的心緒。一番苦思後,馮至終於
決定轉到柏林大學研究關歌德。告別海德堡的那天是星期一,同學們都在上
課,馮至從尚達巷(Sandgerse)寓所出來,一個送行的人也沒有,他只好
向小巷對面那棟紅色的圖書館揮手道別。拖著行李剛要上路,聖彼得大教堂
午禱的鐘聲突然響起,敲得馮至滿臉憂傷。海德堡是座景色美麗的山城,一
條接一條的悠長小巷支撐著這座500多年歷史的大學城。在下山的路上,馮
至一直期望能有中國同學追上來送他,可是,直到他抵達車站,周圍全是陌
生的臉龐。10月初,馮至辦好柏林大學的註冊手續,他的第一堂課是講讀歌
德作品《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這部小說是歌德最重要的作品
,寫作時間長達22年。雖然我國讀者比較喜歡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但在德語國家裡,《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才真正代表了歌德小
說藝術的最高成就,這也是馮至回國後立即翻譯成中文的一個原因。
凡是敏感的人都是孤獨的,馮至也不例外,別說在德國,就是在國內他也很
少有交情很好的朋友。就在他準備一個人迎接聖誕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封寄
自倫敦的信,馮至在英倫並沒有同學和故交。信是正漫遊歐洲的朱自清寄來
的,他告訴馮至,已經結束了威尼斯和倫敦的行程,新年過後就要經瑞士到
德國,希望能在異國他鄉見到這位老朋友。放下信,馮至看著大雪紛飛的窗
外,心中滿是喜悅。
馮至的詩:
南方的夜
我們靜靜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被它們帶來
夜的蘆葦蒸發著濃郁的熱情—
我已經感到了南方的夜間的陶醉
請你也嗅一嗅吧這蘆葦叢中的濃味
你說大熊星總像是寒帶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覺得悽冷
這時的燕子輕輕地略過水面
零亂了滿湖的星影—
請你看一看吧至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這樣的景象
你說,你疑心那邊的白果松
總彷彿樹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這時燕子飛上了一棵棕櫚
唱出來一種熱烈的歌聲—
請你聽一聽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這樣的景象
總覺得我們不像是熱帶的人
我們的胸中總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裡火一樣的開放
十四行集:
第一首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
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
慧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彷彿在第一次的擁抱裡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慧星的生現。
第十六首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第十八首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裏,
它白晝時是什麼模樣,
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來的道路,
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裏: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到來。
二十四 這裡幾千年前
這裡幾千年前
處處好像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裡怎麼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新生。
小船
心湖的
蘆葦深處,
一個採菱的
小船停泊;
它的主人
一去無音信,
風風雨雨,
小小的船篷將折。
瞽者的暗示
黃昏以後了,
我在這深深的
深深的巷子裡,
尋找我的遺失。
來了一個瞽者,
彈著哀怨的三弦,
向沒有盡頭的
暗森森的巷中走去!
琴聲
綠樹外,小窗內,
是誰家肯把
這樣輕惋的幽思
縷縷地寫在靜夜裡?
夜色隨著琴聲顫動,
顫動得山上山下的樹
都開滿了花,
微風吹著花兒細語。
最後那彈琴人
情願把沉逸的哀音
變為響亮,
好惹得遠遠近近
都淚琅琅
滴滿了襟裳!
(相關資料自網路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