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流浪動物，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有情生命每個都是獨立的個體。

沒有兩片樹葉是一個樣兒的。

在俺收養的殘廢動物當中，Doggie 這隻皮毛若花乳牛的廿五公斤大母狗，算是讓俺很頭痛的畜牲之一。它很會看人眼色，聰明伶俐的緊，卻不愛小肉球，性格固執。俺按照梯次遛狗，它是滯留在外不願回家的問題狗之一。俺正式收養它已有兩年，咱們結緣約有六年，前四年，它是流浪街犬。俺把狗分為家犬、山犬、街犬，後兩者乃流浪犬，街犬是在人群夾縫中謀生的犬隻，山犬是在山林棲身的野狗。

約六年前，記得是三月廿九日台灣的青年節（紀念黃花崗七十二烈土），俺仍住在舊家鬧區，那天下著濛濛細雨，俺剛搭上公車想去桃園龍潭探望俺的表哥，公車剛開走，俺瞥見公車前有輛汽車在行駛中開車門，一隻花狗給踢下車來，俺從公車車窗回頭，花狗楞在路邊，呆立於細雨中。

次日，俺發現牠離開幹道，來到俺所居住的小吃街，從此揭開俺照顧牠這隻街犬的序幕。這小吃街餐館多、攤子多、商店多，諒必它和其他街犬相同，初受前飼主棄養，到一處選擇棲身地，便一家一家地嘗試，拼命乞憐搖尾巴，哪個給點好眼色便死賴在那裡。此小吃街新開張一家美而美早餐店，美而美早餐乃全台灣連鎖，你付加盟金加入連鎖，去受訓，租個店面，就可以開張營業，美而美貨車負責每一大早供應鐵板麵、生蛋、香腸、熱狗、漢堡等食材。這類加盟金從十幾萬台幣到一百萬不等，然後盟主按月從每加盟店的營業額中抽成。

這家早餐店夫妻兩人，開公司失敗才重起爐灶，剛開始早忙腳亂，育有一男一女，女孩國小五年級，兒子讀幼稚園大班，全家在別處居住，一大早四點半趕到店裡準備營業。Doggie 混到這裡，他們忙，趕牠不走，也忙到沒時間理牠，就讓牠呆了下來和男孩、女孩玩耍。

Doggie熱愛那小女孩，對她百依百順，她上學，它死跟著，死跟進小學校，死賴在旁看她在操場和眾師生一起唱國歌升國旗，當然受到校工驅趕，被趕，Doggie再穿越交通繁忙的大馬路回到早餐店。怪的是，牠知道小女孩何時放學，下午必定再度穿越危險和繁忙的車陣跑到校門口等她出來。

Doggie 熱愛小朋友，女孩和男孩的玩伴也一律歡迎。俺早瞧到小孩拉牠尾巴，掐它，作弄它，怪的是這隻大母狗甘之若飴，一付享受到極點的神情，拼命扭動身體和搖尾巴。俺常瞧到父母忙著店裡生意，男孩女孩夾雜著Doggie，跑到店後的小公園玩遊戲，他們戲弄它，牠仍死跟著，自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早餐店結束一天營業，鐵門拉下，全家開車離去，Doggie 便失魂落魄，趴在門口等他們次日清晨再回來。夜裡，醉漢多，變數多，Doggie 有幾次被人打傷，俺便帶牠去看病治傷。每天清晨從凌晨三點開始，Doggie 一定離開早餐店門口，到街角去等店主夫婦的廂型車，俺夜裡出來餵街犬，必然遠遠看到牠那小小身影固定在街角等候，靜靜佇立，像一尊靜止的小小塑像。店主汽車還沒現身，Doggie 就能分辨出聲音，只見牠豎起耳朵，尾巴像馬達一樣拼命搖動，旋即雀躍鼓舞。

這四年來，俺照顧牠，早餐店夫婦很機靈，早已表示暫時容牠棲身，絕不正式收養，有時嫌牠髒臭，對俺暗示牠應該洗澡。因此，俺先帶牠去結紮絕育，免得發情生小狗，按時帶牠去獸醫處施打疫苗，看牠生病帶去看病服藥，還有，每週一次固定帶牠去寵物店洗澡。

四年了，Doggie 固定是俺電腦名單上的街犬。過年期間早餐店休業幾天，Doggie 就慘了，牠最怕放鞭炮。頭年過年的大年初二，俺發現牠縮在角落發抖，口吐白沬，唉，過年期間找不到獸醫，俺抱起牠帶回家去護理。

後來，早餐店生意上了軌道，夫婦買了一隻小瑪爾濟斯帶到店裡，男孩女孩喜歡這隻迷你犬，Doggie 失寵，此外，女孩上了國中，興趣轉變，喜歡和同齡女孩混在一起談男生和談流行，對Doggie 完全失去興趣。這四年中的最後一年 Doggie 失寵，在牠習慣的早餐店得不到絲毫溫情，直到某日牠被汽車撞斷兩隻後腿。

嘿嘿！那日，俺發現牠被汽車衝撞後爬逃入牠最熟悉的早餐店哀嚎不已，時值早晨生意繁忙時間，牠掙扎，牠痛苦，牠哀嚎，而店內無論店家暨顧客都是早已熟悉牠的人，但是店主夫婦、男孩、牠最愛的女孩、顧客均置之不理，只見一隻痛苦哀叫的狗在地上翻滾──－以及一群避之惟恐不及的人類。

嘿嘿，什麼叫做「不離不棄」？我今天愛你，我明天不愛你？俺對人性之無常早已司空見慣，處理 Doggie 的痛苦才是當前要務。僱車、敲開獸醫大門，治療，住院兩個月，如今已痊癒，但跛行。就這樣，Doggie 從半流浪街犬成為俺畜牲家族的一員。

最近這兩年，俺搬了家，離開那條小吃街，Doggie 也跟著過來了。牠喜歡成為一個家庭成員，一個有大人和有小孩的家，而且牠是他們唯一的狗，和他們打成一片，但是牠想要的，俺卻沒法子給牠，無論生活多好，多麼安定，多麼衣食無虞，Doggie 仍在俺屋簷下必須適應團體生活，牠只是俺的眾畜牲之一，俺對牠們一視同仁。

現在俺離題一下。

俺這新家在巷子裡，門牌五號，俺選一樓居住便於殘障狗狗輪椅出入。廿六號住著莊家，有阿媽、父母、兩男一女、菲佣Richel。嘻嘻，俺和他們吵過架，混帳莊家﹗長男有點吊兒郎當，高中生，不學好輟學，在附近加油站打工時抱回一隻兩月大幼犬，又不好好照顧，繫在門口就忘了它，老阿媽討厭這隻幼犬。俺有日經過發現小狗兩眼糊上黃色物體（濃厚黃膿），看不見了，便敲門詢問，他們一問三不知，俺氣極，抱去看獸醫，帶回來還給他們，交待要施藥，結果次日小狗仍瞎著眼，卻發現老阿媽罵它、打它、拿水管沖它的眼睛﹗老娘俺大鬧一場，威脅要告他們，但俺不是笨蛋，說虐待，沒有實據；說忽視，無法證明；說棄養（動保法第三十條第二項「棄養動物者處新台幣一萬元以上五萬元以下罰鍰」），他們又沒有作出實際的棄養行為。

俺罵到整個巷子都出來觀看，他們莊家那台商屋主也出來和俺吵架。算了，俺一把抱起來，當眾說，俺帶這隻狗回去養，你們同意不同意，他們當然同意。於是，嘻嘻，這隻幼犬就這樣也變成俺畜牲家族的一員。花了很多錢，救回一隻眼睛，變成獨眼龍。對了，人類就如此！同意後，其高中生兒子竟然有日缺錢想到俺頭上，敲俺家門說狗給俺他沒拿「過戶費」，要俺給個五百或千元花花。開玩笑，老娘乃何許人也，敢和俺搞這套，肯定哈草或哈安，他吃不了兜著走！

按理，那麼地，翻臉後必成仇人，但是俺沒有仇人，怪的很。有日，老阿媽竟然按俺的門鈴，俺開門，見她攥著一只戒指，說她兒子台商在大陸經商，好陣子沒寄錢回來，家裡繳不出水電費，她願以她手中的戒指作為擔保，想向俺借五千元台幣。俺心想你神經病，莫名其妙向陌生人借錢，便打發她走了。關上門，俺心裡不安，這老太婆一付憂心神情，怕是真籌不出這麼一點錢來。他們家可豪華著呢，開的車子是名車，客廳美輪美奐，還設有吧台，怎會沒有錢呢？

俺良心不安，悄悄再開大門，見老阿媽又拿著戒指一家家地按電鈴借錢。算了﹗俺等上十分鐘，拿了五千元去他們莊家廿六號按她的門鈴，老阿媽開門，這老太婆正在哭泣﹗俺問她借到沒有，她哭著搖頭，俺便把五千元塞到她手裡，她回頭要去拿戒指，俺拉住她，說沒關係，不要擔保。她一直道謝，說等兒子從大陸寄錢回來就還錢。

後來還了，嘿，誰敢欠俺錢。不過，嘻嘻，他們的菲佣Richel去年過年，莊阿媽發不出薪水，跑來借錢，說沒錢寄回給菲律賓家裡，要給俺一分利借一萬元。約半年前，又跑來借一次，不過都還了，俺討厭放高利貸，不要一分利，無聊，計較那個幹什麼。

話回Doggie。

小年夜那天晚上，Doggie 讓俺心酸。可憐的孩子﹗傍晚六時遛它那梯次，剛出來，正巧碰到莊家一家開那名貴廂型車回來，下車的有老阿媽、返台過年的台商屋主、小女孩、小男孩、菲佣，車後座滿載了添購回家的年貨，一家和樂融融。Doggie 昏了頭，彷佛回到早餐店的歲月，衝上前去，拼命搖尾巴，拼命扭身體，他們開家門，Doggie誤以為是早餐店的店門，衝進人家的家裡，他Ｘ的，喚牠都喚不出來﹗

還好，如今那莊姓台商對俺挺禮貌，縱然以前大吵過架。他們笑咪咪地把 Doggie「請」出來，沒嚇著牠。

但是俺仔細觀察牠，整晚，牠落寞無比。

唉，「失去」的悲傷﹗但是人生（或狗生）無奈啊。俺便多給牠一點安慰，多拍拍牠，多和牠講講話。俺摸著牠的狗頭，對 Doggie 說，你這狗心裡藏著無比的懷念和悲傷，俺明白，俺了解，你不愛俺，你思念以前。

嘻嘻，但你只有俺，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俺問過莊家了，他們不願意養你，你又是殘廢，沒關係，俺的家門永遠對你而開。

俺是人生的常數，俺不是變數。你這小鬼啊，這六年來，一直都是俺在你背後照顧著你呢，可是你並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