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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03 12:14:21瀏覽1810|回應3|推薦39 | |
文:楊渡 沒有簡吉與日據時期的農民運動史,沒有簡吉與農民組合為歷史脈絡的二二八事件,像被撕去「左半部」的書,怎麼看都無法完整起來。也因此,民進黨不斷說二二八沒有真相,其實是因為他們有意或無意的忽略了簡吉和台灣農民運動的歷史。舉例來說,謝雪紅二二八之後逃亡,所走的路線,就是日據時期竹林事件發生之地,也是農民組合的大本營。後來她躲藏在大甲溪畔,靠的也是過去農民組合 的幹部加以掩護支援。嘉義阿里山,是原住民所在地,一九四九年前後,這裡有過山地武裝基地,但回頭看看歷史,才知道日據時期,農民組合已經在山上農民的龍 眼工寮裡,偷偷印製反抗日本殖民政府的「三字集」… 文◎楊渡 1 最初只是因為「捨不得」。捨不得簡吉這樣偉大的靈魂,被埋藏在台灣史的角落,寂寞而少人知。我只是想安慰一個寂寞的逝者,為他留下一個簡單的傳記,喚醒這世間,曾有這樣一種純粹而美好的革命者的心靈。 然而隨著採訪與研究資料的逐步深入,我一點一滴進入簡吉的故事裡,一條線索一條線索的理清楚,拼湊簡吉生前的行跡,慢慢編織為一張粗具輪廓的網,才發現這是一篇被埋藏在地底的「大史詩」。那是台灣反抗運動史最精彩、最壯烈、最具有青春活力與土地生命力的社會運動。我感到震驚了! 震驚於自己的無知,震驚於台灣史怎麼可能這樣,隱藏一個偉大生命如此之久,震驚於歷史如此無情,讓他被台灣的政治鬥爭所掩埋。然而,我更震驚於歷史如此有情,竟讓簡吉在二二八時生下的孩子──簡明仁,在近六十年後,用一種稚子之情,追溯父親的軌跡,讓他的歷史慢慢浮現。 而我何其有幸,能用三年光陰,追尋這一段被掩埋的歷史,並且看到真正的「生命之光」。 長相斯文的簡吉,像一個下鄉勞動的知識份子。(圖片提供:大眾基金會。)不知有多少夜晚,我一邊翻閱史料,一邊反覆查看自己採訪的筆記,一邊嘆息:「啊!原來是這樣。」那些歷史謎團逐一解開。像日據時期農民運動捲起二萬四千農民的參與,為什麼在光復他們沒了聲音?為什麼二二八之後,謝雪紅可以躲藏如此之久,還偷渡流亡?二二八軍隊鎮壓後,所有反抗運動就結束了?二二八之後,台灣人如何反抗?為什麼中共地下黨被查獲時,有一個山地委員會?是誰有這能耐,去組織了原住民?…… 無數謎團,在簡吉與台灣農民運動的歷史軌跡裡,終於找到答案。那是從日據時代以降,歷時數十年所形成的一條長遠的河流,一條壯闊的河流。那是由台灣農民所組成的共同記憶,台灣史中,被隱藏起來的「反抗地圖」。在國民政府的白色恐怖鎮壓下,這一段結合農民運動與紅色革命的反抗史詩,被壓抑而無法伸張。在民進黨執政後,由於台獨反中路線,再加上他們延續了國民政府的反共意識形態,也刻意壓抑這一段歷史,而為台灣史研究者所忽略。 沒有簡吉與日據時期的農民運動史,沒有簡吉與農民組合為歷史脈絡的二二八事件,像被撕去「左半部」的書,怎麼看都無法完整起來。也因此,民進黨不斷說二二八沒有真相,其實是因為他們有意或無意的忽略了簡吉和台灣農民運動的歷史。 舉例來說,謝雪紅二二八之後逃亡,所走的路線,就是日據時期竹林事件發生之地,也是農民組合的大本營。後來她躲藏在大甲溪畔,靠的也是過去農民組合的幹部加以掩護支援。嘉義阿里山,是原住民所在地,一九四九年前後,這裡有過山地武裝基地,但回頭看看歷史,才知道日據時期,農民組合已經在山上農民的龍眼工寮裡,偷偷印製反抗日本殖民政府的「三字集」,並且由此偷運下山發送。還有桃園、中壢一帶的客家聚落,曾掩護了當年「四六事件」後,師大學生運動領袖周慎源來此躲藏逃亡,這裡的農民,是日據時代兩次「中壢事件」的大本營,農民的群眾基礎深厚,才能讓他隱藏如此之久。 串起這一條反抗歷史脈胳的人,正是簡吉。然而,為什麼是簡吉呢? 2 日據時期的農民運動,起源於彰化「二林事件」,醫生李應章本是文化協會的發起者之一,後來回鄉行醫,協助蔗農起來反抗。但醫生終究是他的本業。真正讓農民運動風起雲湧,撼動全台的人,是簡吉。他本是一個小學老師,在當時這是非常有地位而受尊敬的職業。但他卻因為看見農民生活窮苦,學生為了家庭貧困,無法上學,而自省如果無法幫助學生,只是教書,終究是「月俸的盜賊」,於是毅然決然,辭去教職,成為一個農民運動的「職業革命家」。他奔走各地,協助各地有志的農民起來抗爭,鼓舞農民成立農民組合,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裡,竟組成了全台的「農民組合」。在當時台灣僅有約六百萬人口的條件下,農組會員竟有二萬四千名會員。 本來農民組合只是一個自發生的農民組織,後來因為受到全世界性的左翼運動的影響,在日本勞農黨的協助下,再加上謝雪紅從上海歸來,帶來新的左翼運動綱領,協助農民組合訓練青年幹部,整個農民組合向左轉,形成更堅強的「階級觀念」,尤其因為日本殖民政府的鎮壓加劇,遂變成一個激進的群眾組織。簡吉因此加入台共。 一九三○年代開始,因日本殖民政府開始反共肅共大逮捕,謝雪紅等人相繼入獄,剛剛出獄的簡吉還負責籌組「赤色救援會」。他已經被監視,卻利用書信與暗中的通信方式,延續農民組合的群眾,救援被逮捕者的家屬,直到他也入獄。 日據時代,簡吉兩度入獄。第一次坐了一年的牢,第二次,坐了十年的牢。在他的獄中日記裡,他曾深深自省,所憂心者,竟是憂慮無法對自己帶出來的農民交待。而獄中最困難的苦刑,卻是深愛自己的祖母的病逝,卻無法送終……。 然而,他熬過來了。這個農民之子,台灣一光復,就擔任「三民主義青年團」高雄分團副主任,隨後為了保護佃農的稻作,和地主警察打官司,這就是著名的「王添燈筆禍事件」。其後,為了照顧日據時期被迫害的死難者,赴桃園協助劉啟光辦理「「台灣革命先烈遺族救援會」,並在新竹設立忠烈祠,公開祭拜犧牲的抗日志士、農組同志。此時,農組過去同志張志忠從大陸回來,找他加入地下黨,負責嘉義一帶的群眾組織,他就潛入地下活動了。二二八時,他與陳纂地一起,帶領攻打嘉義機場,最後退入「小梅基地」,打算進行武裝抗爭。但因為先遣部隊被國軍伏擊,基地被破獲,因此宣告解散,又再度潛入地下。 此時,謝雪紅、蘇新等牽連較深的人都流亡香港上海了。簡吉是舊台共的名人,而且二二八之後,被警備總部和軍隊公開通緝,按照中共組織原則,他應立即流亡,更不應該加入中共地下黨,但簡吉卻是唯一留下來的人。為什麼?因為他有廣大的農民群眾基礎,在農民中有很高的威信,只要提起「簡吉」,或者「眼鏡簡仔」,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中共地下黨領導人蔡孝乾想運用他的影響力,擴大組織。而簡吉也不負所望,迅速在桃園新竹一帶,建立起許多地下組織,二二八的次年,還寄出呼籲台灣人記念二二八的信件。 一九四九年,他受命建立山地委員會,試圖在山地原住民之間,建立一個以中央山脈原住民為基礎的武裝基地。北部是角板山復興鄉一帶,中部是埔里、霧社一帶,南部是嘉義阿里山。它如果成形,將會是連貫中央山脈的游擊戰基地。然而,因蔡孝乾被逮捕,整個地下組織被破獲。 簡吉於一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被逮捕,一九五一年三月七日槍決,結束他四十八年的農民革命家生涯。然而他的生命,卻貫穿了整個台灣反抗運動史。 從日據時期的農民組合、台共、赤色救援會,到最後肅清大逮捕,乃至於台灣光復後,發生的農民反抗事件、二二八事件、中共地下黨、原住民的反抗組織、白色恐怖大逮捕等,許多台灣史重要人物,都各自在歷史的段落裡,扮演重要角色。 例如謝雪紅。她在上海組織台共,回台後參與農民組合青年訓練,吸收農組重要幹部加入台共。二二八的時候是一個重要領袖,但在二二八之後即流亡大陸,組織「台灣民主自治同盟」。二二八之後台灣島內的反抗史,便無法參與。 李應章,參加籌組文化協會,在二林首度帶領農民運動,史稱「二林事件」,但後來他因為日本警察追捕,逃亡大陸,改名李偉光行醫,參加中共,扮演了支援台灣反抗運動流亡者的角色,而未在台灣直接參與反抗運動。 文化協會的林獻堂,參與文化協會創建,文協分裂後,便沈寂下來。另外如張志忠,參與農民組合,流亡大陸,光復後歸來,成為地下黨,但他也未曾從頭到尾參與全程的反抗運動。此外還有許多人都曾參與過反抗運動,但大體沒有全程參與。 唯一的例外是簡吉。他全程參與,而且扮演最重要的領導核心角色,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簡吉卻正是這樣,用他的生命史,見證了台灣反抗運動史的「全過程」。 閱讀簡吉,等於彌補了台灣反抗運動史最重要的一課。這樣的生命,如果未被正視,是台灣史多大的損失啊! 3 許多農民追憶起簡吉,都不會忘了他的小提琴才藝。(圖片提供:大眾基金會。)為了研究簡吉,本書的寫作使用一些國家檔案館剛剛解密的檔案資料。包括簡吉被通緝的文件、簡吉的偵訊筆錄、諸多簡吉同案的筆錄與自白書、調查局機密檔案有關中共地下黨的組織系統圖、山地委員會相關原住民領袖的偵訊筆錄與自白書等等。這些史料未公佈前,許多謎團難解。例如嘉南縱隊的組織、小梅基地的存在、簡吉被通緝的文件等,都未有清楚輪廓,現在逐一解開。但某些較詳細的資料,如山地委員會原住民的部份案件,因為涉及到的案件與人員更複雜,案情還有許多有待寫作的細節,因此不在此書討論之列。此部份,可參考藍博洲的白色恐怖相關報導文學作品。 閱讀簡吉,我們可以發現某一些歷史論斷,有必要加以重新檢視。 首先是二二八的「定性」。在民進黨和台獨的論述裡,二二八被描述成只有台灣人的悲情與外來政權的鎮壓。彷彿台灣人的反抗意志如此薄弱,一遇鎮壓就全面瓦解,煙消雲散了。然而,從簡吉的歷史,我們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有一個地下的反抗運動,在二二八之後迅速展開,它是沿著日據時代農民組合這個系統,像蕃薯藤一樣,在地下生長的。它的背後還有中共地下黨的組織運作。如果說,它只是外來政權的鎮壓,就難以解釋二二八之後全面地下化的反抗運動,以及中共地下黨的關連。更明確的說,二二八鎮壓的結束,只是另一個地下反抗的開始。它讓台灣的反抗運動全面捲入國共內戰的大環境裡,成為其中的一環。這一點由簡吉對山地原住民的說法中,得到印證。 其次是有關台灣社會主義運動問題。過去國民黨解釋光復後的台灣反抗運動是受到中共的影響。但簡吉歷史證明。它有更深遠的歷史,它是從日據時代的農民運動就開始了。對一九二○年代的台灣農民而言,壓迫者是日本帝國主義,而當時唯一有反抗論述,並同情台灣農民的,是日本勞農黨,這是日本的左翼團體,而在理論上,提供支援的是蘇聯的社會主義革命。謝雪紅的回台則提供了更直接的協助。在日本殖民帝國的強大壓迫下,台灣農民組合思想之左傾,其實是尋找廣大農民的出路,而不僅是理論問題。回到當時時空,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 第三,有關台灣在二二八的武裝反抗,過去的記載中有「民主聯軍」和「自治聯軍」。「民主聯軍」由謝雪紅所領導的二七部隊所改組,由於有不少人流亡大陸,留下較多的歷史證言。但「自治聯軍」的歷史,則因為當事人大部份遭到槍決,陳纂地則因為被看管而隱居起來行醫,真相未明,只知是由張志忠所領導,還曾有計劃在小梅建立武裝基地,長期抗戰。後來的有些嘉義的口述歷史,雖然曾訪問過許多嘉義人士,但人言言殊,真實情況成謎。本書則透過國家檔案局剛剛解密的檔案,審視名單,再找了解當時情況的政治犯陳明忠先生討論,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輪廓。簡吉當時正是「自治聯軍」的政委。雖然是初步的整理,但總是可以呈現一些真相,整個歷史變得較為清晰。這也是首度有關「自治聯軍」的描述。 第四,台灣自日據時期以來的反抗運動,有知識份子所代表的文化協會,以及農民階級所形成的農民組合,這二者本不相違背,只可惜歷來所留存文件,知識份子有文字寫作,留下較多記載,反而模樣最大的農民運動,留存的文字相當少。尤其是它的左翼色彩,更成為戒嚴時代的禁忌。現在重新整理,我們才真正看清台灣反抗運動的本質。而從簡吉的生命史,我們終於知道這一個反抗運動的潮流,不是結束於日據時代,而是白色恐怖。但農民組合與反抗運動所存活下來的「老同學」,在出獄後,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就一定年錢出力,或明或暗的贊助反對運動。這一點經歷過黨外時代的人都應該清楚。只是他們一直因為身份的敏感,隱身幕後,而不為外界所知。這是台灣反抗運動的一條血脈,源遠流長。 4 本書的寫作,起始於二○○四年遠流王榮文先生邀約,請我寫一篇報導簡明仁先生如何「尋找左派的爸爸」的故事。當時我還暗笑著:是不是因為他認為我是左派,所以特別找上我呢?原本因為報館工作忙於大選而想放棄,然而轉念一想,一九八四年寫碩士論文「日據時期台灣話劇運動研究」的時候,獨自一人在幽暗的圖書館的灰塵與故紙堆中,翻查「台灣民報」,當時研究台灣史仍有諸多禁忌,研究者還很少,那種寂寞與荒涼,難以言喻;而簡明仁先生卻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一紙一頁的尋找自己逝去的父親的行跡,那是何等孤單的一個孩子啊。我於是答應了。 原本以為只是寫一篇報導,幫上忙就好了。然而隨著把「台灣社會運動史」的各種線索慢慢整理,對簡吉與農民組合多一層了解,再加上國家檔案局新解密的資料配合,我對簡吉有了全新的認識。尤其是溫柔敦厚的簡明仁先生,並不多說什麼,只是要訪問簡吉生前故舊的時候,帶上我去採訪,簡吉生前的行跡與模樣,變得立體而鮮活起來。 最震撼的莫過於在屏東採訪張博雅的婆婆周甜梅女士的時候,她已經九十高齡,對簡吉的記憶片片斷斷,卻反覆的說著:「當年他從屏東鄉下的農民家裡回來,住在我們對面,明明累得要死了,卻還在拉著小提琴,我問他,你累得要死,為什麼不早點休息呀?他笑說:如果我不拉,才會死喔!」 簡吉,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內在精神,以及作為農民運動「職業革命家」的形象,在此時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從這個理解出發,簡吉為什麼會因為看見貧困的孩子無法上學而流淚,因為同情農民而投身農民運動,那內心的精魂,就更為清晰了。 「帶著小提琴的農民革命家」,這不僅讓我重新看見真實的簡吉,更因此了解那一個年代的反抗運動背後的精神。例如呂赫若,一個學聲樂與鋼琴的小說家,被譽為「台灣的魯迅」的這個「台灣第一才子」,卻在二二八之後,投身地下反抗運動,彈鋼琴的手,變成打電報,在山上打游擊,最後因暗夜被毒蛇所咬,無法治療而逝世於悄無人知的荒山。 那個年代的革命者的故事,隨著資料逐一翻開,而呈現出來。我原本只是因為捨不得簡吉的生命被埋藏於無人知的角落,而決定寫作一篇約五萬字的故事。然而,當我了解愈多,才發現這是台灣史上最欠缺的「左半部」,整個日據時期以降的左翼運動,因簡吉的生命和農民組合運動而串起來,成為一張稍具輪廓的綱絡。寫到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補課」:把台灣史所欠缺的這一課給補起來。於是台灣史,包括了二二八的發生與結束後的反抗運動,所有反抗與流亡的軌跡與脈絡,都因此變得清晰而可以了解。我深深感謝簡吉,他貫穿台灣反抗運動的生命史,讓我好好的「補」上這一課學分。 寫作過程中仍有諸多遺憾。許多資料已經佚失,一些早年參加農民組合的幹部大部份亡故,唯一留下的採訪史料,只有韓嘉玲所寫的「播種集」,其中有一些農組老先生的口述歷史,鮮活的呈現當年的情境,彌足珍貴。而二○○四年原本打算赴美採訪九十歲的簡娥老太太,可惜因故未能成行,不久她就病故了。歷史見證如同和時間賽跑,我卻失之交臂,遺憾之至!而曾採訪過的周甜梅老太太,則於兩年後故世。天可見憐,幸而,她曾留下小提琴的故事,讓我們看見簡吉的內心世界。 本書的寫作,要特別感謝簡明仁先生的協助,他不斷收集資料,每有採訪,隨時約我同行,國家檔案館每有新資料解密,立即轉給我,讓我有第一手的史料可用。葉顯光先生的細心收集資料與耐心協助,也是此書完成的助力。 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陳明忠先生,則是協助我最多的人。他是一本活字典,一個生命的導師。他擔任二二八事件中謝雪紅所領導的二七部隊的突擊隊長,坐牢時因為他的勇敢與正直,讓許多日據時代的老前輩願意把生命歷程讓他知道,於是他了解許多至今外界仍無法了解的內幕。許多我深感困惑的曲折細節,組織脈絡,尤其是武裝反抗的部份,都因為他的解釋,而豁然開朗。例如:簡吉為什麼未流亡,為什麼許多日據時代的老台共未加入地下黨,為什麼二二八的歷史解釋是「國共內戰的延伸」,為什麼山地委員會有如此多的原住民參與等等,都因為他的深度解釋,而得到答案。甚至,台灣的民主運動,也與此有關。早年黨外時代,這些當年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人,無論事業成敗,只要可以奉獻力氣,都有錢出,有力出力,至今仍不改其志。農組的李天生先生,事業有成,照顧了許多出獄的同志安頓生活,就是一個典型。 還應該感謝許月里女士,她無懼的談出當年的故事;感謝林昭明先生,他談起當年簡吉如何「發現」他的驕傲與溫情,讓人看見簡吉帶一個原住民青年成長的苦心與愛心。這種精神典範,讓人深深感動。有許多好朋友,在這個過程裡,給了我各種幫忙,在此深深致謝。 本書的採訪與寫作,約莫花了兩年半的時光,後來因故去參與總統大選的助選,而離開了一年半。選舉結束,我知道該回來寫作了,於是重新整理簡吉傳記,找回自己所信念的文字工作,在簡吉的生命史之中,我彷彿才真正找回自己。 由於歷史資料的研判可能有所差異,農民組合的歷史縱深太長,採訪的對象與內容也有所侷限,本書在描述與分析上,如果有任何錯誤,應由作者承擔。如果有錯誤的地方,歡迎指正,下次一定加以訂正。 最後,我想引用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把這一本書,獻給簡吉: 你教導我要熱誠對待不認識的人, 南方朔 |
文◎南方朔 反抗壓迫,追求公平正義的知識份子及人民力量,從來就是推動進步的最大動力。因此,在當代史學哩,「人民的歷史」或「由下而上歷史學派」(History from below),始終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但人民固然推動著歷史的巨輪,但人民所面對的卻是一個擁有巨大權力的體制,於是,「反抗─壓迫」這種循環戲碼遂成了歷史難逃的規律。有多少人民的反抗遭到血腥的鎮壓,甚至連反抗的紀錄都遭塗抹消音,企圖使它連記憶都不復存在,使它「失憶」和「失語」?而儘管有些時刻,人民由於團結而改變了時代,但在接下來的體制重建和權力例行化運作過程裡,人民努力的成果往往又被某些少數人蠶食鯨吞!這就是人民力量的悲劇。由這樣的悲劇性,其實也揭示著人們面對總是千瘡百孔,缺乏公義的世界,人的主觀能動不但不能停頓,而是必須更加警戒與奮起。正因有黑暗,才需要打破牆壁,讓天光將它照亮! 但「人民的歷史」或「由下而上的歷史」,這種理念說之容易,但事實上則難之又難。弱者之所以弱,乃是他們在最基本的話語權上即遭剝奪,甚至被污名化。這也是「被壓迫者是沒有歷史的」這句名言所顯露出來的殘酷真理,當後人要重建人民的歷史時,邊緣性的私家紀錄,故紙殘篇,被壓迫但有幸劫餘者的追記,堆放在官方檔案庫房角落尚未遭焚燬的不完整資料,甚至幾經轉化而變成的民間故事和民間諺語,遂成了不多的原材料。 而對台灣,人民歷史的重建格外困難。清代台灣,官方所繼承的乃是深厚的封建官僚及士紳習性,視歷史就是統治史。而日本殖民政權,則視台灣人為二等人,武裝壓制和政經迫害自毋庸待言。而台灣光復後,法西斯性格極強的國民黨政權面對戰後的內憂外患及政權的危在旦夕,更加不手軟。及至到了近年,右翼台獨興起,也同樣基於其政治利益考量,對台灣歷史做選擇性斷章取義式的扭曲解釋。如此多重的扭曲,已使得台灣人民的歷史被述說的支離破碎。特別是對日據這一段,更讓人不知所云。 其實,有關台灣人民的反壓迫,在日據之前和之初,基本上都是古代中國那種「官逼民反」的模式,但到日據中期,即二十世紀第二個十年,由於受到中國「五四運動」民族自覺,以及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衝擊,台灣人民的反殖民及反壓迫也走向了現代的階段。繼一九二一年「台灣文化協會」之後,由於受到「日本農民組合」、「日本勞働總同盟」、「日本社會主義黨」、「日本勞働農民黨」的啟蒙及助力,特別是再近代日本左翼運動極重要的麻生久、山上武雄、山川均,大杉榮等,或者來台聲援,或者提供理論相助,都對台灣的勞農運動做出了貢獻。 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右翼與左翼反抗運動,在一九二○年代初受到日本進步力量啟發後即波瀾壯闊展開,而後在一九一九年成立的「第三國際」影響下,進一步與全球被殖民地的反殖民農工及政治運動,以及中國革命整合成了整體的一部分。因此,要理解那個時代的農工及左翼政治運動,無論思想及策略,都不能離開那個時代的日、中、俄等國進步運動的架構。 但除了這種架構性的歷史理解外,更重要的當然是必須對那個時代的進步運動加以整理耙梳。但治台灣史者都知道,從日本殖民時代以迄於今,有關左翼進步運動這個部份卻最為艱難: 〈一〉 近代日本右翼性格強烈:明治末期的「赤旗事件」及「大逆事件」即對左翼強烈彈壓,在經過大正時代短暫的開明後,昭和時代初又恢復嚴厲,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的「三一五」、「四一六」、「五七」等大彈壓,左翼勞農及政治運動可謂盡皆殲滅,它對殖民地台灣當然也平行鎮壓,一九二九年「二一二事件」對「農民組合」大檢肅,到一九三一年全面肅清台共。這都使得初生的勞農及左翼運動在未充分成長前即告夭折,資料也不齊全。 〈二〉 台灣左翼力量在台灣光復又告復起,但在「二二八」及其後的「白色恐怖」下,遭遇到更大規模與更徹底的殲滅。國民黨在台灣長期塑造並制度化和心靈內化的「反共」,已使得左翼傳統被徹底切斷,左翼記憶也被蓄意抹除。雖說「本土化」口號,恢復了一部分歷史和記憶,但獨派壟斷「本土化」後,它除了族群權力這部分與國民黨對立外,在「反共」這一點上,其實比國民黨猶為過之。在長期的如此擠壓下,要恢復過去的歷史與記憶,更加難上加難。 台灣早期的左翼歷史,距今已有七、八十年,現在已到了再不搶救,就連那最後一抹記憶也將消失的時候。而就在此刻,楊渡所寫的這部著作,遂格外有其非凡的意義。這部著作是殖民時代台灣農民運動領袖簡吉的傳記,它除了經由廣泛的口述歷史,從簡吉家屬和戰友重現簡吉的身影外,還透過近年來陸續出土的一些稀有檔案,再現了那個時代,特別是「二二八」之後直到一九五○年代初那段不忍憶起的歷史。 從十九世紀直到現在,如果我們回顧人類無論政治、社會、經濟、甚至文學藝術和價值,都當可體會到各種型態的左翼進步力量,乃是推動歷史搖籃的手,而一代代從不停頓的秀異人士捨身忘我,為更大的進步和公平正義而努力,他們絕大多數都不能功成名就,他們也不要功成名就,他們只在乎公義。這些浪漫的悲劇英雄,早已成了人類史上最可貴的傳説,呼喚著後人前仆後繼的前行。 而台灣其實並不缺乏這樣的浪漫悲劇英雄。只活了四十八年的簡吉,及堪稱是位典型。他是個小學老師,在日本殖民政府那個台灣依然極為貧困的時代,他大可安安穩穩過他的人生,但他眼見農民的受苦而不安,於是毅然決然放棄教職而獻身農民運動,而後逐漸成為一個難得的職業革命家與組織家,他一個人身上,即濃縮了台灣那其實相當波瀾壯闊的左翼運動史。他在日本殖民政府時期,兩度入獄,坐牢十年,而後一九五一年被國民黨政府槍決。他沒有失敗,反而是成了台灣的一則英雄傳奇。透過這本著作,他的身影將會永遠在台灣人民的記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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