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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詩人
2014/02/09 01:08:34瀏覽295|回應0|推薦18

祖母詩人

 

 

卡森太太不認為自己是個詩人。早在我擔任伊利諾州詩人協會會長之前,她便同年紀一樣大、行動一樣不方便的卡森先生,彼此攙扶著前來參加開會。但她不是會員。每次當我們輪流讀自己的詩並接受大家的批評時,她都靜靜地坐在她丈夫的旁邊,幫他整理詩稿,偶而替重聽的丈夫重複或轉述意見,或要喜歡同人家辯得面紅耳赤的卡森先生靜下來。有時她也會怯怯地插一兩句,表達她自己的看法。我們都覺得她的見解比卡森先生的還高明。

 

有一次在休息吃點心聊天的時候,她向我透露她也寫過幾首詩,但都見不得人。我鼓勵她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她說讓她考慮考慮。協會每兩個月開會一次,下一個會議剛好輪到我主持。在大家的同意與鼓勵下,她聲音柔細地朗讀了她的兩首短詩,頓時贏得了滿場的驚異與喝彩。從此她也正式成了協會的會員。

 

卡森夫婦在退休前都是英文教師。他們兩人一直生活在詩裡。特別在這風燭晚年,他們相依為命從詩裡找到溫暖與慰藉,實在令人羨慕。他們有幾個子女,但只有一個女兒住在附近,經常替他們打字謄稿。他們的一個兒子,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在中國服過役,所以老夫婦對我及我的詩都感到特別親切。我的英文詩集《秋窗》出版後不久,我曾在一個書店裡朗誦並簽名賣書。那天晚上下了點雪,我們抵達時,他們夫婦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他們住的地方相當遠,卡森先生視力不佳,對附近的路又不熟,不敢在晚上開車,怕迷路,所以無法留下來聽我朗誦。他們要我在他們購買的四本書上簽名,說要分寄給他們散居各地的子女。看著他們蹣跚地抱著書走出書店的門,我的眼睛都有點潤濕了起來。

 

卡森太太的詩小巧玲瓏,只寫些小花小草小鳥小松鼠,卻都真摯可愛,給人溫暖的感覺。像下面這首題為「彼此彼此」的小詩﹕

 

 

鳥在煙囪內

對我悲啼

在這冰雪交加的夜晚

我將同你共享這塊石壁

雖然天很冷

我不會把火點起

怕我的溫暖將你凍斃

 

 

不說爐火把鳥燒死,而說自己的溫暖把鳥凍死,有力而新穎,予人極大的震撼。另一首叫做「同居」的十四行詩,也同樣可愛﹕

 

 

我也許不會看到你們

那被廊柱遮蔽的窩,

要不是你們急急投入

當我站在那裡等著離去。

 

你們真大膽,知更鳥,

同人類雜居一起,

我們不常在這裡

你們也許以為它已廢棄。

 

我們的幼雛確已遠走高飛,

夜晚我們才回到這空巢。

我們將把燈火扭暗聲音壓低

直到你們的子女也準備好離去。

 

我們將同你們分享這居處——

你們用前廊,我們用後室。

 

 

詩人協會裡的另一位祖母級詩人卡爾森太太,姓氏同卡森太太相近,但多了個‘L’字。平時我們都以名字相稱。卡森太太叫洛蕾塔,卡爾森太太叫安。安是個家庭主婦,寫詩,但更多的時間寫散文,是當地一個作家工作坊的成員。她在我擔任詩人協會會長期間擔任秘書工作。白天她多半在家裡替她的一個女兒帶小孩。身體比洛蕾塔清健得多,喜歡同她的丈夫到處旅遊看鳥,因此各地的景物成了她詩的主題。我的詩集一出版,她便買去了一冊。兩天後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在信上她感謝我把我的詩結集,讓英文讀者有機會共享。美國詩人就是這麼天真可愛,花錢買書還要寫信道謝(不只安一個人如此)。不像有些中文詩人,自以為大牌,姿勢擺得極高,你免費送他書,他連謝一聲都懶得謝,更不用說要他花錢買你的書了。好友劉荒田把這稱為「熱臉貼上冷屁股」,確是妙喻。閑話表過不提。有一次安在朗讀她的一首叫做「聚散」的詩之前說,這首詩是受非馬的影響,有點非馬詩的味道。在這首詩裡,她寫被歲月磨鈍了感覺的一對老夫妻的窘境。他們各自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對彼此的存在(或不存在)視而不見,把對方當成了家具的一部分。風趣而深刻,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

 

有一天我外出

你問我一個問題

忘了我不在

那個慣常的角落

蜷縮在沙發上

 

有一天我在家

蜷縮在沙發上

那個慣常的角落

忘了你外出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


轉載自非馬散文選《不為死貓寫悼歌》,秀威資訊,台北,2011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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