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芝加哥舍下作客的朋友，都會對這郊區的幽靜環境產生深刻的印象。白天鄰居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周末的早上，除了院子裡此起彼落的鳥叫，連平日偶而經過的汽車馬達聲都聽不到。在這種環境裡待慣了，一旦置身于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大都市，總會有熱乎乎的感覺，有時甚至會被高分貝的市聲吵出頭痛來。

      台灣一位朋友有一次來信說，台灣的社會大概真是進入後現代了，人們需要力竭聲嘶地宣告自己的存在。街頭巷尾的競選與廣告播音，會場上的爭吵與對罵，飯館裡、酒吧裡、商店裡、公寓裡、熒光幕上，每個人都把自己（或電子）的音量開到最大。他說他那封信便是半夜裡被隔壁的麻將聲吵得睡不著覺，爬起來寫的。

      多年前我回台灣，住在台北一個朋友家，恰巧鄰居在辦喪事，只好洗耳悲聽擴音器裡源源湧出的誦經及哀樂聲直到深夜。另外有一次在台中，晚飯後同朋友們在一起聊天，多喝了杯濃咖啡，整夜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要合眼，總有汽車馬達的吼叫聲或淒厲的緊急剎車聲及時把我叫醒，起來寫我的『失眠之歌』﹕

纏繞的手

終于隨著地球

漸轉

漸

緩

突然

馬達淒厲的嘶叫

掠過黑夜的街心

一群冶遊的文明野貓

把我剛理好的

一團思緒

又扯散了一地

      說來可悲，同許多住在美國的朋友們一樣，我每次從台灣或大陸探親回來，一踏上美國的土地，總有回到了家的舒弛感覺。我有一首『思鄉病』，寫的便是這種矛盾心情﹕

                        害一場思鄉病

                        回一趟家

                        回一趟家

                        害一場思鄉病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我一位住在香港的侄子，不久前到美國西部看望他的姐姐，沒住幾天便逃難似地逃回了香港，說是靜得可怕。我猜他大概是受不了我在『五官』一詩裡所描述的那種無聲的震撼吧﹕

眾聲喧嘩中

耳朵

被一陣突來的

靜默

震得發聾

* 載於 《不為死貓寫悼歌》，秀威資訊，台北，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