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仔， 爸爸在海裡的時候， 看的到阿爸嗎? 」

「可以啊， 我一直看， 一直看， 就能看到了。」

武雄是個無照的潛水伕，並身兼數個碼頭苦力 ，工作極度危險 ，是項用生命去換來微薄報酬的活兒 。工頭發哥今日照例找來武雄潛水 ，清理輪船底的螺槳、尾舵與底板 ，黑白的色調 ，彷彿在紀錄這游移的浪痕人生 。老舊野狼機車載來的破舊空浦累桑與妹仔 ，是武雄最親密的工作夥伴。

這天 ，連接空浦累桑的氧氣管子不慎折塞 ，本應在船上接應的工頭發哥窩在船艙打起盹 ，武雄呼吸受到阻礙 ，是妹仔發覺爸爸的狀況 ，急忙喚醒工頭 ，才化解了一場生命的嗚咽 。武雄全身溼淋 ，頭髮因長時間浸泡而散亂 ，像極剛被救起的落水犬 。 回到碼頭 ，雖全身已體力耗盡 ，邊收拾空浦累桑 ，仍不忘央求發哥幫忙再找些粗活兒 ，因為妹仔七歲了 ，他要存些錢給她上學了。

「要好好讀書喔 ! 不要像我們做工仔賺不到錢 。」發哥鼓勵著。

老機車載著武雄與妹仔行駛在高雄大樓群對岸的碼頭小路 ，與光鮮的大樓相較 ，這裡破敗傾圮 ，污黑的機件橫列，雜草廢料充斥其間 ，小街兩旁是低矮的小工廠 ，生命底層裡是滿身油污的勞動者 。同鄉的阿財哥提醒武雄妹仔的監護問題 ，可是一起同居的生母明秀已失蹤多年了 ，我這生父難道不能撫養嗎 ? 社會局會來帶走她嗎 ? 

「妹仔， 回去跟媽媽住吧。」

「 妹仔， 回去跟媽媽住吧。」

 文靜的妹仔同樣不發一語 ，雙手生氣地將武雄推了一下。 她是多麼不願離開從小相依的父親。

回到碼頭邊陲的廢棄小屋 ，沒有玻璃窗的窗口 ，雜物與魚簍子堆置四周 ，一張危危將傾的木板床 ，可從窗外看到入港的大輪與海景。 飲水與用電是外頭偷接來的 ，站在屋頂向四周一望 ，廢屋渾像艘擱淺在荒岸， 即將解體的小船。 這是武雄與妹仔父女倆人溫暖的家 ，不能沒有彼此的家。

「爸爸 ，今天抓到四隻!」妹仔難掩喜色。

 魚簍裡頭爬出幾隻瘦扁的螃蟹 ，平日裡下工回來 ，抓到的小魚小蟹是一天裡最美味的佳餚 ，總讓武雄與妹仔在昏暗無聲的夜裡細細咀嚼。

為了辦成妹仔的戶口 ，這一天武雄帶著妹仔來到戶政事務所 ，心裡是雀躍的。 我的女兒就要上學了 ，要讀書求學 ，長大後才不會跟爸爸一樣過苦日子。 孰料承辦人堅持生母與生母登記的配偶出面方能走完手續 ，就算是驗了父女倆的DNA仍於事無補 。官僕的冷漠 ，讓武雄初嚐被潑冷水的寒颤。

「我是她爸爸 ，她是我生的啊!」 武雄像頭遭受重擊 ，悽愴哀告的老犬。

「連絡社會局 ，通知警察來 ! 」 強勢的戶政官員毫不留情下了指示。

武雄悽悽然找了同鄉的阿財哥商量 ，阿財哥靈光一閃 : 「何不上台北找小學同學林進益 ，他現在是立委哩 ! 客家人定會幫忙客家人的。」

就這樣 ，老機車載著父女兩人從南台灣一路顛簸 、歷經風霜，來到台北的立法院 。可想見這些重重關卡對武雄的陌生與艱難 ，警衛冷漠阻擋 ，無人釋出一絲關懷善意。

「這裡是立法院 ，不要說你是下港上來的 ，美國來的也很多 ，在旁邊等吧 。」

 父女倆冒著細雨又徒步走到濟南路上的集賢樓 ，聽說林進益的辦公室就在裡頭呢 ! 可是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模樣 ，該如何進入這座巍峨睥睨的廳堂 ? 武雄怯步了 ，摟著妹仔蜷縮在沒有遮雨棚的水泥墩上。

就這樣忍受著寒雨 ，不知過了多久 ，廳堂裡終於走來一位衣着整齊的小姐 ，答應為其試著通報立委同學 。終於，枯等再枯等，父女倆人如願見着這位滿臉堆笑的立委， 說明來意 ，立委公式般地寒喧幾句 ，包山包海氣魄非常 ，口裡則連連稱是，並答應幫忙。 緊接著將武雄父女委給助理 ，只是簡單交代幾句 ，武雄接下來被帶至警政署門口 ，助理又是交代幾句 ，隨即揚長而去。

警政署的王組長 、家鄉的林專員 ，兩個似虛擬的恩人讓武雄與妹仔因此燃起人生的希望 。成了吧 ? 妹仔可以入戶口上學了吧 ? 老機車又載起倆人一路欣慰且歡天喜地往下港的家返去 ，沿途瞥見的風力車 ，讓妹仔開心笑了； 路邊摘食的野芒果 ，此刻變得美味芬芳 。妹仔， 爸爸不會與妳分開了! 妹仔 ，這是多麼美妙的旅程 ! 哪怕沒旅費偷偷夜宿小學教室 ，都顯得興奮異常 ，何況妹仔在黑板上還畫了美麗的海浪 、船隻與太陽。

回到高雄港的家 ，我們就要去找林專員幫忙了 ，社會是公平的!

找個晴朗天 ，武雄信心滿滿來到曾拒絕他的戶政所， 但林專員「出差」去了 ，枯等遍尋不着 。官僕的冷漠依舊 ，社會局與管區警員虎視眈眈 ，武雄與妹仔再次感受冷水的寒冽。 怎會這樣 ? 王組長叫我來找林專員幫忙的 ， 林專員...

武雄再次陷入深深的哀愁裡 。

沒想到警伯手腳倒快 ，妹仔將被送往社會局安置。阿財哥急急過來通報 ，今晚的小魚蟹大餐還來不及享用 ，父女倆便匆忙跳入海裡 ，握著浮胎 ，神情落寞地等待管區離去。

怎會這樣 ? 立委同學與林組長答應過我啊 !

武雄與妹仔轉念一想 ，老機車又再次從下港直奔台北 ，那是家的唯一希望。

父女手裡這次多拎了份沉沉的水果禮盒 ，打算再找立委與林組長幫忙 。同樣的場景 ，這回多了更多的阻攔。 倆人在台北街頭步履蹣跚 ，累了， 渴了， 同樣的無情雨又下了 ，武雄的心情盪到谷底 ，帶著妹仔漫無目標走著， 拖著， 手中的禮盒眼看就要傾倒崩落 ，他看到眾多人群在特區裡舉牌抗議 ，似乎感到隻身的無力渺小與徬徨無望 ，他順手撿起被丟在一旁的抗議牌拿在手中 ，像遊魂般地 ，領著妹仔失魂落魄 ，漸漸接近總統府禁區的敏感地帶 。

可想四周的崗哨已盯上武雄 ，頃刻警衛們阻去武雄去路 ，並懷疑起武雄手中的果盒異狀 ，一哄而上 ，連人拖入警車載走。

這又是一次無情的磨難。走出警所 ，看看手中那盒破爛的水果盒 ，武雄氣憤了。 走著怨著淒惶著， 他終於選擇在行政院前的高聳陸橋 ，抱起妹仔 ，做起孤注一擲的悲鳴。

「我無唸書是怎樣 ?  我做工仔是怎樣 ?  社會不公平啦 !」 

「我無唸書是怎樣 ?  我做工仔是怎樣 ? 社會不公平啦 ! 」  

武雄嘶吼著 ，臉部抽搐 ，神情憤慨 ，吼聲淒厲， 震懾四方路人 。緊接著警員到了， 那組冷漠的記者到了， 圍觀的群眾愈聚愈多 ，武雄手中的美工刀握得更緊。

這樣的憤慨 ，終讓父女在人群裡硬生被分離 ，武雄將面對不可知的牢獄。

出獄後 ，武雄重回發哥的無牌潛水伕工作 ，平日裡又在碼頭的冷凍工廠與船塢兼職。 他要存錢 、 存錢 ，不停歇地存錢 ，好接回妹仔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生命裡除了日以繼夜的黑白色調 ，會有染上顏彩的美麗人生麼 ?  黑白是如此純粹與悽愴 ，讓人注目， 讓人置身在光影裡領略悲歡 。

原先在碼頭邊陲的家 ，此時已鋼筋外露 ，傾圮不堪， 魚簍與木板床破敗腐爛 ，雨水與冷風從四周圍無情侵入 。沒有妹仔的家 ，此刻只有武雄木然呆立 ，原本木訥的他， 更顯萎頓得可怕。

兩年的分離時光 ，妹仔換了四個寄養家庭 ，在小學裡唸了三年級 。武雄常利用工餘在高雄的各個小學門外引頸尋覓 ，希望能見着愛女的蹤跡 ，可惜往往事與願違 ，只是癡等癡盼與癡想，他痛哭了， 想見妹仔一面的渴盼愈加濃烈。 誰能伸手相援 ?

阿財哥吧 ! 請阿財哥再去社會局試一試， 客家人定會幫助客家人的。

「總統府都去了， 社會局有啥鳥用 ! 」 阿財哥憤憤說著。

唉 ! 繼續努力存錢吧 ，總有一天 ....

希望總會降臨的 。社會局的馬督導約見武雄 ，武雄穿了身乾淨衣褲開心與會， 心想與妹仔的距離又拉近了一步 。就快了! 就快能見面了! 武雄神情顯出難得的光采 。馬督導起初安慰幾句 ，就在她說出妹仔兩年來都未發一語 ，在寄養家庭裡 ，在學校老師同學間都不曾發過一語 ，武雄崩潰了， 他知道女兒文靜乖巧體貼 ，這段沒有爸爸在身邊的日子 ，她是如何艱苦 ? 一念至此，武雄兩眼似決堤 ，淚流不止 。好心疼好心疼我可憐的妹仔。 

回到港岸，這天武雄繼續在發哥的船上幹著賣命活兒 ，一個不小心 ，忘了減壓 ，在海底反覆翻騰， 痛苦不已 ，幸虧打盹的發哥及時醒來 ，救了武雄上船 ，武雄口吐鮮血， 陷入昏厥， 被送進醫院救治 。 黑白場景跟著移入病房裡 ，人是救回了 ，我的妹仔沒在身旁， 住院存不了錢怎辦 ? 沒了工作怎辦 ? 思念與愁緒緊緊圍攏武雄心底 。

怎辦 ? 正愁著 ，阿財哥突然帶來好消息， 妹仔就快能回家了 !

出了院的武雄 ，場景又來到發哥的船舶上 。今天的賣命活兒總算告一段落 ，發哥將船首緩緩移往碼頭方向回航 ，武雄忙著整理船上的細件雜物 ，就在瞬間 ，掌舵的發哥叫住武雄 ，右手指了指前方暗示他往前頭看 ，細看下 ，他整個人呆住了! 兩腳無意識慢慢移向船首呆立 ，兩眼靜默注視著岸邊 ，沒有激動 ，沒有嘶吼 ，不再哭喊  ，讓發哥將船漸漸移近碼頭 ，移近一個小小而熟悉的身影 ，直到武雄與岸上的身影四目深情相望。

妹仔 ， 妳終於回來了 ! 爸爸不能沒有妳 !

不能沒有你

編導 : 戴立忍

主演 : 陳文彬 (李武雄) 、趙祐萱 (妹仔) 、 林志儒 (阿財哥)

音樂 : 蔭山征彥 、劉佳林

友情編曲 : 陳建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