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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滌往河》
2014/10/12 01:02:04瀏覽162|回應0|推薦4

滌往河

 

「滌往河」,這座城裡的人們是這麼稱呼那條河的,那條兩岸高樓平地起卻仍在這被時光遺忘之城裡自個兒陳舊的河。

 

「這河帶著我的憂愁,走遠了。」他說著便鬆手將仍燒著紅光的菸蒂扔了下去。

 

    「裡頭有父親、兄弟……和我。

 

……過去那個我。」這個他接著說。

 

    「看到了嗎?那河面給陽光曬得閃爍的,是我倆破碎的昨夜。」她自個兒嘟噥著,面上不帶一絲表情。

 

    搬來這座大城已然十個月之久,邊個兒尚未都更的舊城區是我的家──更確切地說,在一處破舊巷弄裡的破舊公寓的二十三樓的破舊獨坪房。

 

    不錯,「破舊」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適合這城區的詞兒。倘若要優美些──「被時光遺忘之城」,方才提過了;可或許現在能再添上個「破舊哀傷小城」。再怎麼也得給這鬼地方冠上「破舊」一詞,才顯得我心中怨恁。

 

    我和這城區並不熟識,居民亦然。約莫四個月前被調度到此分行,我始終堅信我會離開這裡──我得離開這裡。公司在大城中央,每道清晨得起個大早徒步到隔壁新城區,追上或等班從未準時過的公交車到最近的地鐵站,方得入城。

 

你問我怎不打出租車麼?──小夥子,兄弟我可不是在這城住到給倒退回七O年代,只是這城沒毛搞頭,你真不幸來一趟,路上見到的只有破三輪車和牛車!

 

    這破城真沒啥勁兒,整座城黑壓壓,陰氣逼人,舊大樓壁上攀滿藤蔓,街角榕樹灰蔭垂首,還算先進的柏油路上坑坑洞洞;唯一前衛的,是我房裡不間段播放並且永遠不屬於這裡的《Space Oddity》:「Planet Earth is blue, 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關!關!我這不就關上了麼?」那總敷著過期廉價面膜的房東大媽沒準是這兒最有「活力」的人了。

 

    可要給你提點有趣、甚至有丁點邪門的,大概是貫穿這破城裡的一條小河。

 

  問我是怎麼個邪門法啊?等會兒聽我給你娓娓道來。先說這河小也不真那麼小,大概就是你站在那頭,還能看到我在這岸的寬度──好吧,目測大約也就十米左右。

 

    滌往河」,這座城裡的人們是這麼稱呼那條河的。這兒也不是曾有甚麼詭異傳聞──至少還沒聽說。我唯一知曉的,是無論冬日清早出門、天還未亮,抑或夏日十點返家,藉著滌往橋上尚勉強顫抖著微光的街燈,河道兩岸、橋上橋下,仍還有人駐足。十個有八個形單影隻,剩下的一對人亦默不作聲,人們僅是沉默地直瞪著那水面,自像我這般打著領帶的、提著菜籃、不修邊幅的婦女,到白汗衫披肩的工人,誰都駐足在這河畔。

 

    一傍晚打發了公事提早下班,回家路上便路經這橋。火紅斜陽映照河面上,若要把河給燒了起來;幾隻鴛鴦曲頸飲涼,彷彿大快朵頤灘灘血水,模樣詭異至極。下頭橋墩旁每隔幾步就立著個人影,或坐或站,就是像根木頭沒啥動靜。

 

    「這兒不是廣西,沒有殭屍。」給自己安了安心,鬆了鬆領帶便沿著石梯走了下去。

 

    「打擾下,您在這兒釣魚麼?」我隔著幾步對一位蹲在河邊的中年男子輕聲喊道。他赤著手,四周空無一物,顯然我是來找碴的。

 

    過了半响,那人仍背向我沒作聲,連肩頭都沒移動。

 

    「夥計,您吃過晚飯沒?」我猶豫了幾下,再熱心上前問道。

 

他依舊看著河面沒答話,彷彿人給人施了法釘在泥地上。我也看向水邊,這才發現這河裡究竟還是有魚和蝦米。

 

    「天要黑了。今天不抓魚。」他赫然出聲,邊說邊轉過身子欲離去,我差點沒嚇得掉進水裡!

 

    「請問,」心跳連漏幾拍,我深吸了口氣:「就我所見,怎麼像是那麼多人都停步在這河邊,可總是甚麼事也不幹呢?」

 

    那人回過頭來,一臉粗曠明顯地打量我幾眼,接著糊糊開口:「同志,外地來的唄?」

 

    「是……是啊!那又怎麼著?」我有些詫異,但立刻問上:「難不成這條河有甚麼故事麼?」

 

    「沒聽說!回家休息吧!天要黑了!」他邊喊著邊走遠,上了石階離開視野。

 

    隔天我特起了個早,五點一刻來到橋邊。天尚未亮,夜色不盡然漆黑,遠方河口處的天暈染透明微光,空氣卻仍凝重。橋上左側站著個長髮披肩的女高校生,右側幾個頂著白色工地帽子的工人或坐或倚在一旁水泥柱。

 

    「早……早上好。」我對最近的那位工人說道。他默默轉過頭來瞧了瞧,接著又將目光拋回河面。

 

    我望前幾步,站到另個工人旁,他身上穿著件不合身的黑色漆皮夾克,背後的"Rock n’ Rall"爆炸字樣繡在上頭渾然迥異,況且那分明該是"Roll"啊!

 

    「早上……

 

    「早上好。」還沒等我開口,他便轉過身來,朝遠處其他工人揮了揮手,像是招呼大夥兒上工。

 

    「你怎麼也在這河邊停留呢?」我連忙抓住機會。

 

    見他默不吭聲,我彆扭地打著聰明樣道:「等人嘛?哪個班子遲到了,是不?」

 

    「裡頭有父親、兄弟……和我。」他緩緩開口,……過去那個我。」兩眼失神。

 

    望著那班工人闌珊離去,不怎麼閃耀的曙光輕輕灑落河面,喪然照著這似乎未曾甦醒的破城。轉身發現那女學生仍站在橋邊。整了整襯衫,故作一派輕鬆地朝她走去。

 

    「妳在看甚麼呢?」我特意壓低聲音。

 

    「看到了嗎?那河面給陽光曬得閃爍的,是我倆破碎的昨夜。」她沒看向我,直視著下頭河水,面上不帶一絲表情,宛若對著一團空氣說話。

 

    傍晚我特地請了假,見著昨日那和我對話的男子又出現在橋墩旁,我趕緊快步而下。

 

    「晚上好。」他正回頭走來。

 

    「晚上好。」他簡短應答,這回左手提著個小箱子,右手心握著把魚竿──不過就是條長了點的樹枝和鐵線。

 

    「耽誤您幾秒。您能不給我說說這河的故事?」我一副冒昧,樣子有些僵硬。

 

    「甚麼故事我還得問你呢,同志!」他一臉既是疑惑,又是無奈地看來。

 

    我呆愣了片刻,想著怎麼要他給我說說任何關於這河的事。

 

    「您也看到了,那橋上這麼多人每天都來拜訪,直盯著這河,好似裡頭有甚麼黃金或神仙、等候個時機啊!

 

    「瞧!對岸不也有些人嗎?那穿藍衣的白髮老頭我每天都看到啊!」我指向河的對岸。

 

    「啥黃金、啥神仙啊?老爺我活了半百也沒聽過!」

 

    「那你在這裡幹啥呢?」

 

    「老婆死了、孩子養大了上了北京不回來、隔壁阿牛上周下葬了,叫我和誰訴苦啊?」他一副滿腹苦水貌喊著。喊著喊著,眼角似乎有些閃爍。

 

    「您是說,您在跟這河訴苦啊?其他人也是麼?」事情似乎有點兒眉梢。

 

    「我哪知道其他人來幹啥地!小夥子,你問錯人啦!」大伯有些兒吃力地提著水箱一拐一拐地繞過我上了階梯。

 

    「唉!大伯!你鞋掉了啊!」水邊石縫裡卡了只破舊藍色拖鞋,我嘩地跑了過去一腳踩進河水,也不顧腳上穿著的究竟是皮鞋。半响,才知覺這水竟一點也不寒。

 

    抖了抖腳將水給甩乾,抬頭就見大伯臉紅氣喘跑來,一臉著急要向我道謝。

 

    「我去!幹啥啊你,臭小子!我的東西誰叫你碰啊!去!看你把這河底的泥濘都掀起了,這裡一片混濁混濁!那裡一片混濁混濁!」還以為要感激我,一開口卻是連著好幾罵,脹紅的臉都給皺成了一團,憤恨地從我手裡一把攫走拖鞋。

 

    「不就是泥巴嘛!連聲道謝都沒!這破城的居民可古怪哩!」我無可諒解地自肘。

 

    回到橋邊,正巧碰見早上巷口賣炸油條的阿姨。上前向她打了招呼。

 

    「今天特早下班啊?」她殷切地問。

 

    「有些心事到這河來……」我撇過頭去,滿臉揪心。餘光中瞧見她剎地一臉沉默了下來,甚麼也沒說。

 

    「早點休息啊,明天請你杯酸奶。」她低聲嘆了口氣,吞了口口水,接著轉身。

 

    「龔阿姨,您也有心事麼?」我飛快叫住她。可龔阿姨沒有答話,低下額滿臉尷尬,微微地看向左又看向右邊,像是著急地想找藉口將我打發。

 

    我趕緊接著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想找晚餐下飯的八卦,只是好奇我搬來這裡不短了,每天看到大夥兒都在這裡徘徊。我試過想打聽打聽原因,可就沒人願意給我說說,就因為我是外地人就這麼悲催麼?」

 

    她又嘆了聲氣,放下手中菜籃,轉身將兩手腕靠上橋欄,菜籃裡幾根蔥頭垂到地上。「你也有不快樂,你會懂的……每個人有甚麼過往、甚麼昨天,你知道,這不是那麼容易可以訴說……

 

    我沒有出聲,讓她接著說。「每個居民來到這河畔的理由不盡相同,但皆一致地相信這河的河水會帶走……

 

    她頓了幾秒,我心可著急了。帶走甚麼啊?快說啊,阿姨!我鼻長呼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外表維持鎮定。

 

    「憂愁、傷痛、昨日和過去……

 

    這回是換我給愣在那兒了。

 

    我仍注視著她,莫不噤聲。

 

「是啊,你來這兒也不久了。你肯定也覺得我們這小鎮悽慘悽慘的嘛。彷彿外頭的風穿不透外圍的高樓,吹不進這地,樹不擺、花不開,人們不虛寒問候,路上每人都低垂著首,滿臉鬱悶像是天天家裡都走了人。」她自個兒呢喃,說到這裡倒輕輕一笑。

 

「這唯一還流動的河是所有人的慰藉。你瞧,」她兩掌心放在邊欄上,頭首微仰,目光注視著遠方河面閃動的光點。

 

「那遙遠一方盡頭是出海口,在很遠很遠、一片摩天高樓之後、在這裡望不著的那盡頭。

「人們相信,彷彿是無聲的默契──這潺潺的水流,會沖走這老城、和老城居民不屬於這個世代的哀愁……

 

「這裡甚麼也沒有,沒有你給我說的上海灘的西式大教堂,也沒有沿海福建的廟宇,這裡唯一的信仰就是這條河。」她嚥了口口沫,「『滌往河』,老傢伙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只要對著河說出你的煩惱,一陣子後煩惱便隨流水而去,納入那沒有人說得上是甚麼模樣的海。」目光裡又是渴望,又是欣慰。

 

「那兒,」她霍然興奮地指著橋下灘灘淤泥,「那正是此地居民們的愁啊、煩惱啊和所有不快,全都給丟進河裡了,你瞧!」

 

我盯著透明河水中的泥巴,想起方才大伯憤恨著急的臉。

 

「鮮少人像你這般問起他人的心事,宛若攪起心底好不容易沉澱的泥濘。」

 

剛才向阿姨問起的事閃過眼前,我羞赧地撇過頭去。向她道謝後,留在橋上佇立了好一片刻。

 

出身沿海,我看過風帆的驚滔駭浪也見過滑翔翼的悠遊自恃;看過大船入港、出港,載走滿腹憂愁的旅人,亦看著群群懷抱理想卻對明日哀戚的人們湧入我的城市。

 

海很寬,上頭連著的天很闊。夜幕輕垂,帶著淡淡鹹味的海風吹起街頭燈紅酒綠──閃爍,彷彿希望不曾熄滅;可看著人們來來去去、看著一座城市萬丈高樓變遷、報上一代傳奇的興起和殞落,總覺這些凡人每日汲汲營營所追尋的,沒有一絲紅塵永恆,而都市醉人面上的笑容,甚是片刻之歡。

 

「輝仔,給小弟們說說大都市裡的光景、學幾聲公安警笛的聲音給大夥兒聽聽吧。」周休假日龔阿姨左手抱著龔小弟,右手拿著鍋鏟要我給小毛頭們講講都市裡的樣子。孩子們各個仰首瞪大雙眼,有的還允著拇指等我說故事。

 

我總覺這座相對沉默的「破舊」小鎮,是裡頭世紀瀰漫著的低氣壓和默然淡淡哀戚將這城給染上上個世代的色彩,怎麼都揮之不去,將過往的瘡疤固鎖於斑駁的水泥磚瓦下。但這深褐、深灰色倒也挺適合這地,儼然是座被時光遺忘之城,只要還有條滌往河就夠,那條兩岸高樓平地起卻仍在這此自個兒陳舊的河。可諷刺的是,那些沉澱在河底的,是河水怎麼沖刷也帶不走的泥濘。

 

如果你不幸來到這座被時光遺忘的小城,留意別踩進河水裡驚動了魚蝦、攪濁了泥沙;又或許,你僅需要靜靜坐在河畔,讓這河水將你一切憂愁和不堪舊日帶向遙遠彼端的大海。

 

向晚纖雲絲絲縹緲斜陽橙紅──那是這城綿延不絕的愁緒;還有更多,踩在腳底。

 

「先生,您能否告訴我幹甚麼大夥兒都在這橋邊徘徊呢?這河幹啥的呢?」一道生疏的問候在身後落下。

 

「這河帶著我的憂愁,走遠了。」我說著便鬆手將仍燒著紅光的菸蒂扔了下去。

  

共計4313

 

※本篇收錄於《當我見到你時,我覺得你也是孤單的》系列短篇小說。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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