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空氣裡漫著淡淡的香氣，那是爬升至虹吸壺上杯的熱水與細緻咖啡粉初相遇時，所迸發而散逸出來的味道。

吧台裡正在煮咖啡的他，優雅持著細長扁平的小竹片，以儘量避免攪拌的方式，溫柔將懸浮於咖啡壺上方、還未全然浸濕的咖啡粉壓入正不斷冒著細小氣泡的熱水裡。當確定所有咖啡粉全都吸收了水分而潮濕之後，他開始用竹片抹勻懸浮於熱水上方的厚厚咖啡粉層的表面，使之平整無隙，以消弭任何氣泡有冒出來的機會。

這麼做是為了防止咖啡香氣在沖泡過程中溜走而失味，他私下將這道程序稱為「封香」作業。一個夠格的咖啡師傅在沖煮咖啡的時候，所要擔憂的不是滿足顧客的嘴，因為即使要滿足最挑剔的顧客的嘴巴，都不算難事，迎合即可。他真正要面對的是每一顆咖啡豆本身。

每一顆咖啡豆都有其獨特的味道，他的工作就是把這些獨特之味從咖啡豆裡逼現出來，並且牢牢鎖在這深褐略帶點暗紅色的熱溫液體裡頭。只有花俏愛賣弄的初學者，才會在煮咖啡時浪費這些寶貴香味，肆無忌憚將其揮發到空氣裡，以取悅外行人膚淺的嗅覺。

令人著迷的咖啡香氣不是從鼻孔由外而內進入到鼻腔的，而是隨著啜飲入口的咖啡藉由舌頭漫妙的擾動，並且在體溫中和調適的過程裡才被解放離析出來，繚繞擴散到鼻腔、攀升至腦門的愉悅。這愉悅香氣的釋放過程，幾乎都是在人體內進行的，由物理、而化學、而生理、而心理、而神魂飄飄處……

他仍謹慎用靈敏的鼻子監控著意欲逃離到空氣裡的咖啡香味，心湖時不時泛著似隱若現的無奈漣漪。因為不管再怎麼避免，仍會有少量氣味趁隙逃逸，香味不可能百分百封存，聞到的都是已然追不回的遺憾。多年經驗與心理調適，讓他心底很清楚──沒有絕對的完美，只有盡力而為的香醇。他正盡力為守住這香醇而認真著。

坐在高腳椅上的她，身子恰似柳條輕靠在狹長細窄的吧台邊，用渙散目光望著他專注對待咖啡的神情。不知為何，每次她來這裡，總喜歡坐上吧台，以這種不留心的態度看著他煮咖啡。或許這也是一種偽裝：她表面裝做不在意，可暗地裡卻狡詰捕捉著因他疏失而流露出來的咖啡香氣。每當她嗅到一縷逃香，臉上就浮現一抹空洞的笑，朱紅水亮的雙唇閃著稍縱即逝的茫茫光彩。你瞧！她又微微笑了，而他也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一縷看不見的咖啡香氣纏綿著小野麗莎的慵懶嗓音，浮動在這昏黃燈光底下……

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離身吧台半呎遠，挺直了腰枝，雙眼聚焦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兒。她低下頭去，打開皮包，掏出了錢，擲在他眼下桌面上，而後往大門口走去。

「快好了，妳不多等一會兒嗎？」他抬頭看著她背影問著。

「來不及了，外頭有人等著我。」她停下腳步，可依然背對著他。

「那麼請把錢收回去吧！」

「既然點了咖啡，就應該付錢，我不想欠你。」

「可是妳還沒喝到咖啡。」

她突然轉身瞅著他說：「或許該說我想讓你覺得愧疚，你咖啡煮太久了，煮到你我之間的關係都走味了……」

不等話說完，她已涔涔淚下糊了兩隻難堪眼。她奪門而出，他卻沒有追去，因為他咖啡還沒煮好，咖啡師傅必須得為咖啡負責。

有些半調子咖啡專家說：「煮咖啡得控制好時間，煮太快，咖啡味道不夠濃，而煮太久，咖啡豆的雜味也會被淬取出來，使得咖啡難以入口。」

每當聽到這種似是而非的論調，他總是含混點頭，不予否認而一笑置之。其實新鮮的咖啡豆，不怕煮過頭，只怕味道淬取不夠，而讓咖啡顯得單薄乏味缺少應有厚重感。酸、甘、醇、香、苦，都必須飽滿到位，才算是一杯好咖啡。只有放太久不新鮮，味道變質的咖啡豆粉，才怕煮過頭而讓雜味跑出來。

「世上的咖啡豆不是以好壞，而是以新鮮不新鮮來分高下；沒有煮過頭的咖啡，只有味道淬取不夠的咖啡。」他經常這麼說。

咖啡煮好了，他自斟自飲下肚。這裡剩下一隻空杯對冷影。

朋友！你想喝一杯香醇濃郁的好咖啡嗎？

他說：「已經打烊了，等不及要喝的，請去連鎖速食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