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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詩選》(卷一、卷二)
2011/10/11 15:17:53瀏覽443|回應0|推薦3


卷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

悵悵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裡,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早風真冷!
一回我低頭的當兒
仿佛覺得太陽摸我的臉,
呵,我的頰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熱了的酒,
我抬頭向你喊道:
不,我們倆同在一片陽光裡了?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太陽真暖!
為什麼你只招著手兒微笑呢?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裡,
那船慢慢朝著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裡,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裡,遠山是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裡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金黃的稻束”象征什麼?這首詩的主題是什麼?

初讀《金黃的稻束》,整體印象是似懂非懂。它不像浪漫主義抒情詩那樣單純和透明,也不似現代主義詩歌那樣晦澀,令人如墮霧中,“伸手不見手指”,而是讓人感到有點隔,有點朦朧,總之是捉摸不透。

    種“似懂非懂”“捉摸不透”的感覺,是因為《金黃的稻束》並不是浪漫主義抒情詩,而是現代主義詩歌。據英美新批評研究:浪漫主義詩歌是“近取譬”,是明喻;現代主義詩歌是“遠取譬”,是隱喻。(1)但多數研究者和讀者,都是用浪漫主義的“近取譬”,來解讀《金黃的稻束》現代主義的“遠取譬”,於是,誤讀中必然產生霧裏看花、摸不著腦的朦朧。

如果按照“近取譬”展開聯想:金黃的稻束——豐收的喜悅——勞動的辛勞——農村母親的偉大……;很多人都是自覺或不自學地沿著這條習慣性的傳統思路來聯想、解讀。在這個已經相對固定的想象模式中,很容易就把詩中的“母親”,當作在田裏割稻的農村母親。


   所以,2000年全國統一高考的語文試卷的出題者,就是這樣理解並出題:“寓有謳歌母親的勞動和感歎時光流逝之意”,“對勞動中生命力的消逝的沉思”。(2)
胡洪亮先生在解讀中,也憶起童年在農村時,母親勞作的艱辛: “成熟的稻束黃了,葉片上多了些許風雨和蟲豸侵擾而生的斑點,多了些許皺紋,正如母親在辛苦勞作中流逝了少女的美麗,粗糙了原來細膩的皮膚,悄悄收藏起原本惹人眼目的衣服一樣,金黃的稻束和母親一樣在歲月中成熟,成為孕育生命的偉大力量。(3)
 鐘文先生這樣分析:“從詩的一開始的暗示,我們已經可以想象,這裏的彎腰的形象既是指稻束,也指正在收割的、彎著腰的勞動婦女。天已黃昏,寂寞的田野裏無數個未老先衰的婦女正默默地、勤勞地收割著稻子。”(4) 
劉燕認為:“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上找出這首詩的意義:從現實層面上來看,我們或許讀出詩人要謳歌偉大的辛勤勞作者母親的主題;從象征層面上來看,如高考出題者所說的是“對勞動中生命力的消逝的沉思”,“感歎時光流逝之意”。但如果超越這兩個淺層的表達主旨,我們還可以在玄學的層面上解讀出一個更抽象的主題:它是對人類思想的一個具體呈現。”(5)

上述這些研究者的結論雖然不同,但解讀的方法卻一致:都是根據浪漫主義詩歌“近取譬”的思路,進行推導並提取出結論。

其實,上述這些不同的結論與鄭敏的原意,都相去甚遠。鄭敏是用現代主義詩歌的“遠取譬”,用“金黃的稻束”來隱喻“母親”。所謂的“遠取譬”,是說在以前的詩歌中,沒人這樣比喻、這樣想象。換言之,在浪漫主義的詩歌中,在“金黃的稻束”與“母親”之間,並沒有建立起固定的聯想。只有在“稻束”與“豐收”之間,建立了習慣性聯想關系,這就是“近取譬”。所以,“遠取譬”能給讀者以想象的新奇感,但也給讀者的解讀帶來相當的難度。

從“金黃的稻束”聯想到“疲倦的母親”,是建立在“遠取譬”的想象之中。所謂“遠取譬”,是指兩個事物之間沒有習慣性的聯想關係,而是詩人把它們強行“銬”在一起,並產生一種智性的聯侮係,給讀者以奇異感。

首先,作為隱喻, “稻束”與“母親”之間自然有相似之處,並不是外在的“形”,而是內在的相似——稻穀與母愛,都是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它們共同之處都是犧牲自己,無私給予,養育人類,而且都是“靜默”——安於奉獻不事張揚。越是飽滿的稻穗,就越是彎著稻杆;越是甘於為子女犧牲的母親,就越是無言。

其次,我們還要區別“稻子”與“稻束”的差別。長在田裏的是稻子,而“稻束”則是稻子成熟後,收割紮成的。水稻的豐收,對人而言是喜悅,但對水稻來講,卻是它一生的完結。所以,“稻束”也意味著奉獻和自我犧牲。正是後面這一點,深深地觸發了大學生鄭敏的靈感(很可惜,研究者們都忽視了。)晚年鄭敏在創作談中這樣回憶:““一個昆明常有的金色的黃昏,我從郊外往小西門裏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在沿著一條流水和樹叢走著時,忽然右手閃進我的視野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束束收割後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後的稻田裏,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兒疲倦,有些兒寧靜,又有些兒寂寞,讓我想起安於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6)

請注意,引發鄭敏創作動機的始因,不是水稻豐收所引發的喜悅,而是收割後的站在田裏的“稻束”的疲倦、寧靜、寂寞,讓她想起安於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也就是說,母親們也像“稻束”一樣,已經到了生命衰老並即將結束的令人悲涼的時刻。(同時,也指明詩中所寫的是:母親像稻束,而不是母親在田裏割稻子。)

再次,如果說,“近取譬”所比喻的兩個意象,多為同質;那麼,“遠取譬”所比喻的兩個意象,雖有相似之處,但更多的是異質。“遠取譬”的新奇感,就是由此而來。比如,“金黃的稻束”,是指稻子豐收的光亮和色彩,在夕陽的照耀下如黃金一般閃亮;而“疲倦的母親”則相反,年輕時是美麗的臉,現在卻是“皺了”,疲倦中更顯得蒼老。隱喻中二者反差所造成的張力,清楚地表明:詩人看見“金黃的稻束”並沒有引起豐收的喜悅,而是想到“疲倦的母親”,想起甘於奉獻的日漸衰老的母親們,所生發出沉重的感概和敬仰的深思。

《金黃的稻束》的複雜性還在於:它雖然采用了現代主義的“遠取譬”,但又借用浪漫主義抒情詩的明喻聯想句式:

“我想起”,“我看見”,來連接“金黃的稻束”與“疲倦的母親”。

如果是純粹采用 “遠取譬”的“隱喻”句式,那就要改成:(刪去括號裏的明喻文字)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如果刪去明喻的聯想文字,“金黃的稻束”直接與“疲倦的母親”重疊,這種大跳躍聯想的“遠取譬”,會讓讀者感到晦澀難解。所以,鄭敏采用“我想起”、“黃昏的路上我看見”的“明喻”的聯想橋梁,把幾個意象很自然地聯接起來,大大減少了遠取譬的晦澀和解讀的突兀感。

但是,“我想起”“我看見”的明喻句式,也讓一些研究者,誤以為這首詩是“近取譬”,便以此展開解讀:把“疲倦的母親”,解讀成是在田裏收割的農村母親,秋收勞作引起的母親們的疲倦。這正是“近取譬”想象邏輯必然導出的結論。其實,這是誤讀,鄭敏並沒有在詩中寫母親們在田裏收割。她在詩中明確地寫了:“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強調是“我想起”。(“無數個”,也是想象的不確定性,不是寫實,現實中的田裏,不可能有無數個母親在收割。)後面一句,“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雖然有“我看見”,但那是由想象而引起的幻覺。如果是詩人看見,或者說是寫母親在田裏收割,那應該是這樣寫:我看見“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金黃的稻束》,是大學生詩人鄭敏最早從哲學層面關注和思考母愛的創作,在結構上,呈現出一個不斷從具象到抽象的思考過程,但抽象並沒有脫離具象的語境:金黃的稻束 ——疲倦的母親——靜默的雕像——在田裏低首沉思——站著成為人類的思想”。

先從“金黃的稻束”聯想到“無數個疲倦的母親”和“那皺了的美麗的臉”,然後,又再想到“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雕像,不僅是靜默,而是是永久的,不會輕易消失,作為藝術品,將被人類永久珍藏。這其中是暗含著這首詩的主題:母親會衰老,但母愛卻像雕像那樣永恒。

雕像,在詩中半是具象,半是抽象。具象,與前面的母親相聯繫;抽象,與後面的母愛(人類的思想)相聯繫,把整首詩前與後的內容緊密地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藝術生命,體現了鄭敏嚴密的構思。

詩中還用滿月,樹林、黃昏、暮色、遠山,構成一個莊嚴肅穆的情境,與衰老的母親們的晚境相呼應,來渲染母親的“疲倦和靜默”的崇高感,避免抽象的議論。

甘於奉獻的母親,一生都是靜默的,更顯得偉大。母親們不願說、是永遠無言的。所以,敘述者必須站出來“說”——抒情和贊美。詩的最後部分,就很自然、很有力地轉入敘述者的抒情:“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 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與此相比,歷史也不過是一條不斷流失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  /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詩中的“思想”不能作名詞解,是母親們像“金黃的稻束站在”田裏,是“活”的思想——偉大的“母愛”,應當作動詞解。

詩中的“無數個疲倦的母親”,並不是在田裏收割的農村母親,也不是那位孩子的具體的母親,而是哲學層面上抽象的人類母親。(這也是馮至和裏爾克的影響)

研究者如果以農村母親代替人類母親,不僅是外延的縮小,而是把“遠取譬”變成“近取譬”,大大縮小了這個核心意象深廣的內涵。因為“遠取譬”,才能傳達出鄭敏在哲學層面上的沉思:在母親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一個人類的思想:就是“疲倦而靜默”的母愛,偉大而永恒。

 

 

詩界普遍認為,《金黃的稻束》在藝術上是受到里爾克的深刻影響,這種觀點似乎是定論。其實不然。

1983年,袁可嘉在《西方現代派與九葉詩人》中,把《金黃的稻束》與里爾克的《豹》進行比較,認為是受里爾克的影響:《金黃的稻束》“寫的是一片秋天的靜穆,一幅米勒式的畫面。在這由近及遠,層次分明的畫幅中,金黃的稻束站著象沉默的雕像,這是物的靜態的;但它們肩負著母親的疲倦,在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這又是靜中的動態。如果我們拿這詩與《豹》相比,就能看出兩詩在構思和手法上的相近了:”豹“也處於靜止的畫面中,但又有‘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這類動作的描寫。靜中見動,才使詩篇不致成單純的景物詩,而引起讀者的玩味。” (7)由於袁可嘉是著名的“九葉”詩人兼詩論家,他的說法具有相當的權威性。所以,這一說法流傳開了,得到很多人的認同。

說鄭敏詩歌受里爾克影響,已是公論。可是,具體到《金黃的稻束》,就不能先入為主,要具體分析。

晚年的鄭敏在《憶馮至吾師》中說:“……當時我們精神營養主要來自幾個渠道,文學上以馮先生所譯的里爾克信劄和教授的歌德的詩與浮士德為主要……”。(8)1943年,也就是鄭敏創作《金黃的稻束》的時期,她所受到的里爾克影響,主要是馮至翻譯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二封信》。當年馮至在西南聯大開設的兩門課是“歌德研究”和德文課,並沒有開設里爾克課程,雖然在課堂上也提及里爾克,並且當年譯成中文的里爾克詩歌也不多。晚年鄭敏還強調:“我確實認為,我一生中除了後來在國外念的詩之外,在國內,從開始寫詩一直到第一本詩集《詩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的形成,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馮先生,一方面是他所講授的文學,另一方面,是他詩歌中的境界。”(9)

大學生詩人鄭敏,是通過導師馮至而發現里爾克,也就是說,馮至是鄭敏與里爾克的藝術中介。里爾克那種冷靜而客觀的“觀看詩”(詠物詩),似乎更適合於中年人成熟的理性。鄭敏那是才23歲,是大學生詩人,盡管她有很高的天分,又受到西南聯大哲學系諸多大師的指點,但心智和詩藝的成熟,畢竟需要時間。1942年5月,馮至《十四行詩集》出版,引起當時詩界的廣泛關注,自然是鄭敏學習寫詩的範本(《金黃的稻束》創作於1943年)。當然,《十四行集》深受里爾克的影響,所以,與其說《金黃的稻束》受里爾克的影響;不如說,《金黃的稻束》是受馮至《十四行集》的影響,並且間接受到里爾克的影響更確切。

 總之,是馮至影響在前,里爾克影響在後。

下面我們再把馮至翻譯的里爾克《豹》(在巴黎植物園),與《金黃的稻束》作一比較。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麼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金黃的稻束》顯然不是《豹》那樣的“觀看詩”(詠物詩),沒有《豹》那樣冷靜而客觀的視角,作反複的觀看;也不像《豹》那樣沒有主觀敘述者,把“我”深藏在“物”中。《金黃的稻束》有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寫的是敘述者受自然景物觸發產生的哲思:“我想起”、“我看見”、“我”對“你們”(母親)的抒情。也就是說,仍然保持著抒情詩的寫法。總之,與《豹》的手法大相徑庭。

實際上,《金黃的稻束》更接近於馮至《十四行集》,比如與第四首《鼠曲草》有更多的相似相通之處: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裏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都是由一種自然景物引起的聯想和哲思,寫人的一種黙黙無語的偉大品質。藝術上,都是在抒情中融著沉思。而且關鍵詞,或相同,如“靜默”;或相似,如《鼠曲草》“偉大的驕傲”,《金黃的稻束》“偉大的疲倦”等。

《金黃的稻束》受馮至《十四行集》最大影響的是,從身邊之物和一已感受,推及升華到宇宙高度的藝術思維。這就是《金黃的稻束》中出現的大詞:“歷史”、“人類”、“偉大”的深層原因。像《豹》那樣的“觀看詩”,沒有也不可能性出現這麼多的大詞。

但《金黃的稻束》又不僅僅襲用《鼠曲草》那種“我”對“物”的抒情和哲思,它的創造性在於:即保持敘述者對“物”的抒情句式,又有對“物”的客觀而冷靜的刻劃。同時,沒有采用馮至和里爾克的十四行體,還保留著抒情詩的結構。

如果說,里爾克的《豹》所刻畫的是客觀的場景;那麼,《金黃的稻束》所表現的則是客觀與主觀相融合的情境。如果說,馮至的《鼠曲草》是主觀的抒情和哲思 ; 那麼,《金黃的稻束》,則是客觀的意象與主觀的情思的融合。

“觀看詩”,是泯滅抒情主體“我”,自然沒有情感的流露,所以只有“物”而沒有“情”。“情境詩”,則是“我”的主觀情與客觀境的融合。開篇的“金黃的稻束站在 /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是客觀境的展開,“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則是主觀的聯想。通過隱喻,把客觀境與主觀情,融合成一個情境。“收獲日的滿月在 / 高聳的樹巔上 ”是客觀境的進一步展開,從黃昏,寫到圓月之東升。“ 暮色裏,遠山 /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詩中的“我們”,特別耐人尋味,是敘述者的“我”,與“無數個疲倦的母親”融合為一體。黃昏、樹林、滿月、暮色、遠山,構成了一個莊嚴肅穆的情境,以此來突顯母愛的崇高感。

如果我們從鄭敏初期的創作進程,來看《金黃的稻束》,會有更清晰的理解。鄭敏是受徐志摩《偶然》的影響,創作了第一首《晚會》,接著寫的《悵悵》、《音樂》和《雲彩》,都是情詩,都是徐志摩式的抒情詩結構。隨後的《冬日的下午》,寫的是景物引發的主觀的感覺和想象,也是抒情詩。再接下來就是《金黃的稻束》。

從《晚會》到《金黃的稻束》,是鄭敏從抒情詩向馮至“沉思的詩”和里爾克“觀看詩”過度的一個中站。或者說,是鄭敏把抒情詩、“沉思的詩”、“觀看詩”的各種藝術因子,相互融合的一次成功實踐。在西南聯大的鄭敏,多數是寫抒情詩而少寫十四行體。因為十四行體需要人生閱歷的成熟和理性的升華。大學生鄭敏,畢竟還處在少女時代,情感的豐盛大於理性的沉思。這就是她多采用抒情詩的原因,雖然已傾向於客觀的抒情和哲思。但離“無我”的“觀看詩”,顯然還有很大的隔膜。

所以,《金黃的稻束》,是融合了馮至的沉思抒情和里爾克冷靜而客觀的刻劃,形成一種新的現代詩歌形態。換言之,《金黃的稻束》即不是馮至式的“沉思的詩”,也不是里爾克式的“觀看詩”(詠物詩),而是鄭敏獨創的在“觀看”中抒情和沉思的現代詩。鄭敏的創造性,使《金黃的稻束》成為四十年代詩歌的傑作之一。

 

———————————————————————————

(1)趙毅衡《新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46頁。

(2)《〈金黃的稻束〉入選高考語文題詩人鄭敏不說答案》《中華讀書報》2000年7月20日。
(3)胡洪亮《沉思的凝結與美麗》,《名作欣賞》2004年第4期。
(4)《中國新詩鑒賞詞典》唐祈主編,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年,第416頁。
(5)劉燕《“金黃的稻束”與“人類的思想者”》,《名作欣賞》2004年第4期。

(6)鄭敏《〈金黃的稻束〉和它的誕生》,《名作欣賞》2004年第4期。

(7)袁可嘉《現代派論·英美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84頁。)

(8)鄭敏《憶馮至吾師》,《當代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

(9)《本周人物:九葉詩人鄭敏》,《遼寧日報》,2002年11月17日

 

(發表於《名作欣賞》上旬刊2010年第九期)


秘密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裡鳥群自滾著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仿佛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冗長的冬天的憂鬱如一只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裡終於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裡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Fantasia

當早晨連續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潔裡演進
伴同著整個宇宙的合唱的聲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樂
自時間的消逝和剝落裡
--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終的燦爛和成熟,
在那畫著黑線的樹枝上
留著去年的枯葉,
許多銀色的小卷,在
一個再來的春天的陽光裡
呵,是旋轉入快樂裡的悲哀!
青年人走著自己的路
--正是滿散著花氣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麼工作?不就是
這樣:一滴,一滴將苦痛
的汁液攪入快樂裡
那最初還是完整無知的嗎?

一只鳥兒,扭著頭而且眨眼睛
一條清冷的河水
我們都浸浴在它的沖洗裡
當早晨率著她的鮮涼
她的草香,她的尖銳的歡樂遊過
像一群無聲的白鵝
在我的心裡活著一種顫抖
呵,如果我是一個無阻的
伸開的樹林擁抱了
整個向著我的美麗的天
是兩扇突然落了鎖的生鏽的門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樂
那是第一線日光
照入陰濕的山谷裡
第一只革命的腳
踏入荒廢的古堡。
湍急的水繞過一百棵的古樹
每一個分子在心裡記著
大海的影像
銀白無波而無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裡
我的生命越過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愛的
我厭煩的人們
在我的身體裡活著一個欲望
他日夜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樹葉,鳥兒,一切
正午的喧噪終於化入午睡的寂靜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終找見
那棵優越而超出的喬木
他莊嚴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黃昏時走過一座教堂
雖然在我的衣服和合著的手上
只有無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裡鐘聲卻在亂敲著
唱出一個永恒的歡樂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兒只有一株大樹
當我進入他的下面而
踩著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裡
當我抬起頭而在他那
伸向綴著星星的
無際的暗藍的天空的幹枝,
他那無窮的細微的分叉裡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裡
的煩惱和迷惑時,
呵,愛情!它為什麼
永遠跟隨著我
像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像一個頑固的神靈
他變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裡
他變成一只古怪的蒼鷹
盤旋不肯飛去
他又變成一只歌唱
在遠遠林裡的異鳥
引我瘋狂的追隨
直到一個奇異的境地
那裡永遠在夜的黑暗和暈眩裡
我的心噴出血像決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還在空氣裡
留下永古的顫抖
當我臥倒在塵土裡
夜鶯在我的胸裡歌唱
啄木鳥用它尖銳的嘴
剝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體裡痛苦和
快樂得到一個結合的宇宙,
在林外,離我很遠的世界上
這時是那比死更
靜止的虛空在統治著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覺裡
好像那在冬季的無聲裡
繼續的被黑綠的海洋
吞食著的雪片。


寂寞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仿佛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他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裡。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他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裡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裡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和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裡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裡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髪纏著頭髪;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的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內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言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裡,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嗎?
在我的心裡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裡?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裡那將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裡,
我只有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齧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裡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裡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裡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齧裡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裡,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掙紮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裡,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
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裡,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裡的聲音嗎7
當春天來到時
它的每一只強壯的手臂裡
埋藏著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裡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裡醒來
我的眼睛遇見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裡。
在它的手臂間星斗轉移
在它的注視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裡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麼祈禱,沉思
仿佛生長在永恒寧靜的土地上。


舞蹈

你願意經過一個沉寂的空間
接受一個來自遼遠的啟示嗎?
當黑暗和溫柔的靜默包圍著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邊
變異著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園
一個熟透的蘋果無聲的降落,
陷入轉黃的軟草裡。
你願意透過心的眼睛
看見神的肢體嗎?
那圓潤的手臂,
徐徐彎轉的腰身
她的腳可以踐在水上
而不被埋沒,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離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個緩和與敏捷的行動
都是沉默的一筆,
記下那不朽的言語
人們傾聽著,傾聽著,用他們的心
終於在一切身體之外
尋到一個完美的身體,
一切靈魂之外,
尋到一個至高的靈魂。


小漆匠

他從圍繞的灰暗裡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的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內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拋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溫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的繪著人物,原野
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睜起。
那裡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
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諦視著它:
蜷伏在城市的腳邊,
用千百張暗褐的廬頂,
無數片飛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繪著自己
正如住在那裡的人們
說著,畫著,呼喊著生命
卻用他們粗糙的肌膚。
知恩的舌尖從成熟的果實裡
體味出:樹木在經過
寒冬的堅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風雨後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過
這陽光裡微笑著的村落
重看見每一個久雨陰濕的黑夜
當茅頂顫抖著,牆搖晃著
保護著一群人們
貧窮在他們的後面
化成樹叢裡的惡犬。
但是,現在,瞧它如何驕傲的打開胸懷
像炎夏裡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給路人
它將柔和的景色展開為了
有些無端被認為愚笨的人,
他們的泥濘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視的寂寞的心;
現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遊戲,
犬在跑,輕煙跳上天空,
更像解凍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閉鎖著的歡欣,
開始緩緩的流了,當他們看見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
綠色的希望的旗幟。


池塘

吹散了又圍集過來:
推開了又飄浮過來:
流散了又圍集過來:
這些浮萍,這些憂愁
這些疑難,在人類的心頭。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舊衣上的垢汙
理想的人們在會議的桌上
要洗淨人性裡的垢汙
落粉的白牆圍繞著沒落的人家
沒落的人家環繞著舊日的池塘
一塊兒在朦朧裡感覺著
破曉的就要來臨;
一兩個人來汲取清涼的水
就引起一紋一紋的破碎
(舊日的破碎!)
它願意不斷地給與,給與
伴同著輕微的同情和撫慰
當白晝裡,
火車長鳴一聲馳過
從舊日裡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向著遠方迷惘地矚望。


荷花(觀張大千氏畫

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會凋零
的杯,盛滿了開花的快樂才立
在那裡像聳直的山峰
載著人們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於舒展的稚葉
在純淨的心裡保藏了期望
才穿過水上的朦朧,望著世界
拒絕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麼才是那真正的主題
在這一場痛苦的演奏裡?這彎著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們的根裡,不是說風的催打
雨的痕跡,卻因為它從創造者的
手裡承受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

圖片出處:http://forum.home.news.cn/thread/79719581/1.html


Renoir少女的畫像

追尋你的人,都從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處,
它們雖然睜開卻沒有把光投射給外面的世界,
卻像是靈魂的海洋的入口,從那裡你的一切
思維又流返冷靜的形體,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現在我看見你的嘴唇,這樣冷酷的緊閉,
使我想起岩岸封閉了一個深沉的自己
雖然豐稔的青春已經從你發光的長髪泛出
但是你這樣蒼白,仍像一個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著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著成熟的果實
卻是吐放前的緊閉,成熟前的苦澀

瞧,一個靈魂怎樣緊緊把自己閉鎖
而後才向世界展開,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煉自己
為了就將向一片充滿了取予的愛的天地走去。


白蒼蘭

在你的幽香裡閉鎖著像蜂鳴的
我對於初春的記憶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種沉醉
被允許在這有朽的肉體裡不朽長存?

在你的蒼白裡儲存著更蒼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顫栗,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首
歌被允許永遠顫動在這終於要死於啞靜的弦上?

當地上幽怨的綠草和我的揉合了
藍天和蒼鷹的遐想都沒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還是神的意旨
讓我寧靜的心再一次為它燃燒,哭泣。


永久的愛

黑暗的暮晚的湖裡,
微涼的光滑的魚身
你感覺到它無聲的逃脫
最後只輕輕將尾巴
擊一下你的手指,帶走了
整個世界,緘默的

在漸漸沉入夜霧的花園裡。
凝視著園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頭和美麗的肩
堅固開始溶解,退入
泛濫著的朦朧--

呵,只有神靈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過的片刻,它卻孕有
那永遠的默契。


卷二:心中的聲音(未刊稿)

心中的聲音

在這仲夏夜晚
心中的聲音
好像那忽然飄來的白鶴
用它的翅膀從沉睡中
扇來濃鬱的白玉簪芳香
呼喚著記憶中的名字
劃出神秘的符號
它在我的天空翻飛,盤旋
留連,遲遲不肯離去

濃鬱又潔白,從遠古時代
轉化成白鶴,占領了我的天空
我無法理解它的符號,無法理解
它為什麼活得這麼長,這麼美
這麼潔白,它藐視死亡
有一天會變成夜空的星星
也還是充滿人們聽不到的音樂
瘋狂地旋轉,向我飛來
你,我心中的聲音在呼喚
永恒的宇宙,無際的黑暗深處
儲藏著你的、我的、我們的聲音


當你看到和想到

(一)

當你看到月亮時
你在想地球

當你看到地球時
你在想太陽

當你看到太陽時
你在想別的太陽

當你看到嬰兒時
你在想老人

當你看到老人時
你看不見嬰兒

就像看不見別的太陽
那距離得太遠太遠了。

無限是無法看到的,然而
你意識到它的存在

它的光和引力是一張
看不見的網

一切都在其中。


(二)

走在冬天下午的荷池邊
桔紅的冬日
開始隱入霧靄
寒光從冰面射出
看到了那遺忘繁花的荷池
想到的是夏日的荷葉

走在冬天下午的林園裡
枯枝用有力的黑色線條
將藍空劃碎
看到那遺忘了夏季鳥聲的樹林
想到的卻是婆娑的林影。

在看到和想到之間
人類延續著生的欲望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每當我走過這條小徑
幽靈就纏住我的腳步
我全身戰栗,不是因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熱的目光
年輕的星辰不應如此迅速的冷卻
你們那茂盛的黑髪
難道已化成灰燼
那鮮紅的嘴唇
難道已滴盡了血液
你們的肢體充滿彈性
如今卻已經隨風飄散
沒有骨灰,沒有靈位
啊!上天賜給的生命
竟成一場獰笑的誤會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誰又能將風雨摧落的蘋果
重接上枝頭,還給我們
那青春的嫩須,還給母親們
那曾在腹中蠕動的胎兒?
今年這裡的綠葉又已成蔭
薔薇瘋狂地爬滿籬牆
玫瑰的紅,茉莉的白,
野花的嬌黃和深紫
都照常來到
惟有你們的腳步聲
只出現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們的夢中

我怕走上這條小徑
卻又抵擋不住你們的召喚
從這裡我曾走向瘋狂了的你們
我的胸腔因此脹痛
現在血已流盡,只剩下
屍體上蒼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將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長。


你是幸運兒,荷花

你是幸運兒,將
純潔展示給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護
即使被頑童踐碎
你那膚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於天真的摧毀
像地壳發怒埋葬了龐貝。

有人必須每天把自己塗上
烏鴉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黃的天幕下飛旋
白天躲在陰濕的岩洞
倒懸著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彈不會曲飛
因此並非致命的殺手
言語無孔不入
反彈在愚昧野蠻的意識之壁
從那扇荒蕪的牆上飛濺向各方
直到死傷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還掛著歌頌的笑容
感激的淚水已凍成冰
那沒有來得及閉上的眼睛
映著水晶球內的夢想之國

垂幕放下,劇場已空
只餘下混亂的回聲
是怨魂們的嚎叫
和角色們的臺詞
瘋狂了的樂隊
在萬古的宇宙間進行
不會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們一遍遍地聆聽
不知如何才能將劇情扭轉
打斷角色的演說

噪音要濾去,尋求和諧
也許是人類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無數不和諧的和諧
希望沒有熄滅
這也許是生存的另一個本能。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因此你神秘無邊
你的美無窮
只像一縷幽香
滲透我的肺腑

當我散步在無人的花園裡
你的無聲的振波
像湖水轉給我消息
我靜靜聆聽那說給我的話
仍然,我沒有看見你
也許在薔薇籬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顯靈
讓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們能從我沐著夕陽的臉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聽見你的呼吸

雖然我們從未相見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種奇異的存在在我身邊
我們的聚會是無聲的緘默
然而山也不夠巍峨
海也不夠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還在開
那被刀割過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裡
噴出暗紅的血,花朵
帶來沙漠的憤怒
而這裡的心
是漢白玉,是大理石的龍柱
不吸收血跡
在玉石的潔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蒼白的青春面頗
多少疑問,多少絕望

只有花還在開
吐血的令箭荷花
開在六月無聲的
沉沉的,悶熱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裡


憤怒的馬匹

每一匹憤怒的馬
舉起前蹄,長吟著
要奔馳向前
在靈魂的深處有它們的跑道
它們的廣袤的草原

當你剛一抬頭
看見對面的冷酷面孔
搜尋的目光
拿起的鉛筆
捕捉的耳朵
你將韁繩摔出去
成了馴馬的牛仔

你緊緊扣住那憤怒的馬頭
絆住那渴望的馬蹄
直到它倒臥在地,和你的
影子一起
失去了純真的願望

可悲的是
你並沒有牛仔的驕傲
你知道你用繩索絆倒了自己
現在只剩下被俘的悲哀和恥辱

憤怒的馬匹沖出了你的身體
馳回遼遠,它們誕生的地方。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死之哀悼
死之戀念
死之懸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裡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無窮
沒有悔恨
沒有猶疑

那最翠綠的枝
最純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壇上
等候無情的屠宰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世界的彌撒鐘聲
震驚了外空的星辰
驚問: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開在五月的白薔薇。


童年

只有濃霧
從深淵升起
有熟悉的面孔
笑的、哭的、愁苦的、歡樂的
記憶伸出它的長臂
捕捉
霧在改變形態
面孔在凹凸鏡中變形
一個聲音在深谷中說道:
捉住它,它能使你恍然大悟
但還是朦朧的好
童年是一只無言的黑天鵝
在秋天的湖裡浮飄
然後起飛,忽扇著翅膀
永遠不會回來
你又失去一次機會
認識自己。


狹長的西窗

當我偶然回頭
狹長的西窗令我驚訝
修長的少女
帶來今天的黃昏
藍、紫、青、粉、紅、黃
再一回頭
都去了,只剩下土橙色
拖著黑絨的裙邊
山的腰這樣柔軟
少女已經入睡
只剩下微光,橙黃色
從她側臥的身後射出
夢已開始--以後
只有山和她知道,
對窗內人
一個秘密。

引用網址:http://www.qingshi.net/shiku/xsk/40nd/4004.html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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