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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冬》研讀
2011/10/02 22:30:10瀏覽1087|回應0|推薦1


穆旦《冬》研读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閒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欲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嘗,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那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歎,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裏,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乾,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煙絲倒在紙裏卷成煙。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彌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1976年12月

注:本詩第一章,在初稿及《詩刊》1980年第2期刊載時,每節最後一行均為“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詩人曾將本詩寄給朋友,經杜運燮提議,認為如此複遝似乎“太悲觀”,故改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屬和杜運燮所編《穆旦詩選》(1986)收入的即為詩人的改定稿。這裏選用的是《穆旦詩選》版本。
 

《冬》研讀

一、作家自述


     秋天最易於得到感想,不知你愛秋天和冬天不?這是我最愛的兩個季節。它們體現著收穫、衰亡、沉靜之感,適於在此時給春夏的蓬勃生命做總結。那蓬勃的春夏兩季使人暈頭轉向,像喝醉了的人,我很不喜歡。但是秋季,確實令人沉靜多思,易於寫點東西。
  

  -------- (摘自郭保衛:《書信今尤在  詩人何處尋——懷念查良錚叔叔》,《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第171-172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總的說來,我寫的自己覺得不夠詩意,即傳統的詩意很少。這在自己心中有時產生了懷疑。有時覺得抽象而枯燥,有時又覺得這正是我所要的,要排除傳統的陳詞濫調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詩意,給詩以嚴肅而清晰的形象感覺。
  

  ------(摘自《穆旦詩選•後記》,第15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二、重要評價觀點

    他的這首《冬》可以放在他最好的作品之列,而且更有深度。

    這原因,據我看是兩個。一個是他真的有感,不是一次偶然的衝動,而是長年累月積累起來的深刻感受。另一個是詩藝上的嚴格。格律謹嚴,大多數詩行字數一樣,腳韻從頭到底(每節2、4、5行之末押韻),不讓任何浮詞、時髦詞、文言詞進入。他的詩歌語言最無舊詩詞味道,同過去一樣是當代口語而去其蕪雜,是平常白話而又有形象的色彩和韻律的樂音。……


    因此,從任何方面說,《冬》都是一種恢復,又是一種發展。熟人們幾乎是像期待濟慈的莎士比亞化階段那樣期待著穆旦的新的詩歌年華。


   -------(摘自王佐良:《穆旦:由來與歸宿》,《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第6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在《冬》裏一片交響音樂中,突出的調子是:生命跳動在嚴酷的冬天,渴望感情的熱流的溫暖。詩人在冬天裏有好夢,他奇怪為什麼深藏的春天還沒有一點兒消息。從季節看,是從春到冬,大自然逐漸蕭條,而從詩人的心境看,似乎他的希望在逐漸複歸。春日裏他感覺到過一刹那生的進攻,夏日裏他透露出關心國家大事,秋日裏他恬靜安詳,總結,沉思,冬日裏他復活了種種希望。所以儘管這些詩看去與時代社會無甚關係,實際上有一條感情的線索可尋。在最幻滅、最絕望的時候,詩人仍懷有一絲最潛在的希望,到十年浩劫結束的時候,詩人的心靈真正開始復活了。這些詩也說明了穆旦詩一貫的內涵。
  

  --------(摘自藍棣之:《論穆旦詩的演變軌跡及其特徵》,《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第71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穆旦是個深思的人。他特別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現代人,具有現代知識份子的特有的思想和感情,對許多新問題進行思索。他想得深,對生活開掘得深,對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歡欣進行細緻剖析,但又竭力把內容壓縮在盡可能少的字裏行間,以獲得強烈的效果。

   --------(摘自杜運燮:《憶穆旦》,《新晚報》(香港)1979年2月27日。)

     他創造了僅僅屬於他自己的詩歌語言:他把充滿血性的現實感受提煉、昇華而為閃耀著理性光芒的睿智;他的讓人感到陌生的獨特意象的創造極大地拓寬和豐富了中國現代詩的內涵和表現力;他使疲軟而程式化的語言在他的魔法般的驅遣下變得內斂、富有質感的男性的剛健;最重要的是,他詩中的現代精神與極豐富的中國內容有著完好的結合,他讓人看到的不是所謂“純粹” 的技巧的炫示,而是給中國的歷史重負和現實糾結以現代性的觀照,從而使傳統中國式的痛苦和現代人類的尷尬處境獲得了心理、情感和藝術表現上的均衡和共通。

   --------(摘自謝冕:《一顆星亮在天邊》,李方編《穆旦詩全集》,第22頁,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三、作品簡析

     穆旦的《冬》寫於1976年12月,原載於《詩刊》1980年第2期(總標題為“穆旦遺作選”),後選入《穆旦詩選》。它實踐著穆旦一貫以“張力”構詩的藝術理念,並還原出在歷史衝擊下個體的真實的情感與思考。“張力”在《冬》中首先表現為場景的交織所形成的多聲部的效果,而這不同場景的交織正呼應著他詩歌意蘊的豐富性。詩歌中有自我經驗的描述——第一節以四個由“我愛在……”開頭的冬季生活情景組成。詩歌中也富有思辯色彩,第二節與其說是對自然季節更替的詠歎,不如說是對於生命力量的強弱變化的吟唱和思考。最後一段“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則將意旨直指時代與民族,蘊涵著他對於新時代精神、新的人的面貌的熱切盼望和對現狀的深邃思考。第三節使用四個第二人稱“你”作為每段開頭來進行組織,將詩歌的抒情主體廣泛化了,其實也可以看作是泛化了的自我話語。如“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與“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兩種思想感情的內在意義之間的碰撞和衝突形成了張力之美。而最後一節則轉變為另外一種高度詩化的手法來表現冬季,並無一個“冬”字,而依*身份模糊的“人”的活動場景,處處營造著“冬”的氣氛——“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以及“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都是如此。詩歌各部分意義之間的獨立和關聯,語碼和意旨之間的張力使得詩歌的意義空間得以擴展;“張力”在詩歌當中還表現為感性和知性的結合,從而實現了“生命的同化”。詩中含有的思想含量也通過直接表達思辯的詩句來傳達,但詩人更主要地是將思想知覺化了,將主體的心靈活動和觀念外化為具體的活動場景、身體感知和生理意象。

引用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e4dc800100a9py.html


穆旦组诗《冬》细读

邱景華

  《冬》是組詩,由四首組成。
     組詩有二種類型:一是有一個總的題目,包括幾首內容相近但獨立成篇的詩,組合而成。如鄭敏著名的組詩《不再存在的存在》,是由《梵古的畫船不在了》、《兩把空了的椅子》、《手和頭:鹿特丹街心的無頭塑像》和《成熟的寂寞》四首詩組成。但穆旦很少採用這種類型,他喜歡另一種類型的組詩:只有一個題目,也是包括幾首詩,但不是獨立成篇,而是以章的形式,連綴成一首組詩。如1942年寫的名詩《詩八首》,1947年寫的《時感四首》,1948年寫的《詩四首》,以及1976年創作的《秋》(三首),《冬》(四首)。

     但作為組詩,《冬》又是一個例外,它不像《詩八首》和《秋》那樣,是內容相連,手法相似,寫一個完整的過程,不能折開,是一種歷時性的縱向結構。《冬》四首,雖然內容相近,但不是一個完整過程,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是用不同的手法,寫對冬天和人生的多種不同的體驗。是橫向思維,橫向展開,是一種共時性的並列結構。它雖然是一種並列關係,但存著一種內在的互補和呼應,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空間張力,深化了組詩的內涵。明於此,我們對組詩的細讀,要在組詩語境中進行,如果單獨抽出一首分析,那就不再是組詩了。

     從整體上看,組詩《冬》雖然是四首詩採用四種不同的手法,但有一個總的藝術方向: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探索。這種探索,在組詩《冬》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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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似乎宣告生命是多麼可留戀:
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閒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
   
 這是《冬》的原稿。
    現在,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認為:穆旦聽從杜運燮的勸告,去掉《冬》第一首每節迭句的修改稿,大大遜於原稿。穆旦自己也坦言:“若無迭句,我覺得全詩更俗氣了。這是葉慈的寫法,一大堆平凡的詩句,結尾一句畫龍點晴,使前面的散文活躍為詩。”(1)葉芝《1916年的復活節》、《長腳蠅》、《1913年9月》等,都採用這種迭句結尾的結構。每節不斷地複遝,不斷地強化,給讀者造成強烈的震憾力量。如《1916年的復活節》:“一切變了,徹底變了 / 一種可怕的美誕生了”。王佐良認為:“這兩行迭句,從寫成之日,就抓住了人們的心,成為現代英語詩裏傳播最廣的名言之一。”(2)

     青年時代的穆旦,就喜歡借用葉芝的這種迭句結構。如1941年創作的《讚美》:“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那深沉有力的迭句,震憾了多少讀者的心靈。但《冬》第一首,又不是簡單地套用迭句結構,而是創造性地把葉芝的迭句結構,與普希金的抒情句法相融合。每節開頭的“我愛在……”句式,來自穆旦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水和酒》:“我愛在火熱的日午後 / 從小溪裏掬一盅清涼,/ 我愛在僻靜的樹陰中, / 看水流如何潑濺在岸上。”

     穆旦把普希金浪漫主義的句法,和葉芝現代主義的迭句,融合在一起,就變成現代詩一種新的結構和現代格律。每一節開頭的“我愛在……”,所表達的是主觀的願望;每一節結尾的複遝句“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則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這樣,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的分歧和矛盾,就構成一種衝突和張力,形成兩種力量的相互愽鬥,這就是生存的悖論。

     但修改稿去掉每節的複遝句,就泯滅了這種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的矛盾和衝突。比如,“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來溫暖這人生的嚴酷的冬天。”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變成因果關係,用感情的激流,來溫暖這嚴酷的冬天。也就是說,主觀願望在客觀現實中得以實現。一旦主觀願望改變了客觀現實,人生的嚴酷性也就大大淡化了。原稿則是:“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不是因果關係,而是並存關係。主觀願望無法改變“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這個嚴峻的客觀現實。

     總之,去掉了每節的複遝句,實際上就是退回浪漫主義抒情詩的寫法,追求單純和諧的句法、平面的結構和單一的內涵。也就是放棄了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藝術探索。所以,原稿與修改稿這相比,其藝術效果相差太大了。

     《冬》第一首的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融合,還包括對艾略特《荒原》名句的脫胎換骨。“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是脫胎于《荒原》:“冬天為我們保暖,用 / 遺忘的雪鋪蓋大地”(鄭敏譯)。鄭敏先生認為《荒原》開篇充滿了創新,把冬天帶來寒冷,變為對冬天的讚美,它用“遺忘的雪”給大地帶來溫暖、也給人們帶來溫暖。而《冬》第一首因為要突出冬天的嚴酷,所以,在穆旦的筆下,白雪並沒有帶來溫暖,而是變為 “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強調的是,冬天到處是白茫茫大雪的鋪蓋,原來暄鬧的世界不見了,似乎被“遺忘”了,呈現出來的只是冰天雪地的寒冷,以此暗示人生的嚴酷。但是,當茫茫大雪把大地鋪蓋成“遺忘的世界”,敍述者並沒有把世界遺忘,而是“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 把已死去的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我願意感情的熱流溢於心間”。讓親情溫暖心間,以對抗寒冷的冬天和嚴酷的人生。經過對《荒原》詩句的點化,使內涵更加曲折,更加豐富。

      穆旦將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目的,就是追求現代詩的複雜性。比如,“冬”的意象,就是追求複義:一是自然界的冬天,北方寒冷的冬天。二是用冬天比喻人生的嚴酷:“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三是以冬天——四季最後一個季節,暗示敍述者生命的最後歲月,所以特別留戀生命。正是“冬天”意象的複義,使詩境的擴展變得豐富而複雜。第一節寫自然界的冬天,第二節寫生命的冬天,敍述者已踏進生命的最後歲月,“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更顯哀傷。但從第三節開始,調子逐漸高揚起來,與朋友圍爐夜話,“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友情減弱了冬天的嚴酷。第四節,“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親情,也給冬天帶有了熱流。總之,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詩人正視人生的嚴酷,但不絕望,因為他能從工作中尋找人生的意義,在友情和親情中找到溫暖,以對抗人生的嚴酷。

     迭句“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表面上看是明喻,其實這句明喻並不簡單,而是有豐富的內涵。穆旦為什麼不寫成“人生是一個嚴酷的冬天”?還要添加“本來”?這是暗示詩人和許多理想主義者,只有經歷了長期的磨難之後,才真正體驗到人生如嚴冬,而早先對人生的嚴酷和慘烈則認識不足。所以,加上“本來”,就傳達出一種遲到的感悟,飽含著悲痛和悔恨。既然“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那麼,所有的怨恨、悲憤和後悔就顯得有些多餘。最佳的態度,就是冷靜地承受並擔當這種人生的嚴酷,並且在嚴酷的人生中去發現和愛惜生命中的可珍之美。


     綜上所述,《冬》第一首的原稿與修改稿相比:前者是穆旦將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成功探索,後者則是回到浪漫主義的傳統寫法,在藝術上是一種倒退。
 

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欲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冬》第二首在藝術上的特點,是借用現代主義的“思想知覺化”,所謂“思想知覺化”,即將“意念轉化為感覺”。但《冬》第二首並不表達思想,主要是寫嚴冬的感覺。但藝術上還是受“思想知覺化”的影響,即用“非詩意的辭句”——抽象的術語和現代術語以及現代口語,來表達知覺。通過詩人的想像,使抽象的術語和現代術語,充滿著肉體的感覺,從而改變原有的詞典釋義,在詩的語境中產生出獨特的新義,變成現代詩的語言。這是穆旦從奧登詩中所學到的手法,所以,我們稱之為:現代知覺化,區別於浪漫主義詩歌的用傳統詩意語言表達的知覺化。

    比如第一句:“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束縛”的《辭海》釋義是:“⑴捆縛,⑵拘束,約束。”但詩中的“束縛”,既不是具象的捆綁,也不是抽象的約束,而是使“束縛”產生了肉體的知覺化:即人在嚴寒中,會不自覺地收縮皮膚和身體,儘量減少與嚴寒空氣的接觸面,這樣就把人在冬天畏冷的觸覺,非常精確地傳達出來。“束縛”和“儘量”雖然是現代術語,但用在詩中,卻變成“肢體語言”,這就是“現代知覺化”。

      第二節的第一句,同樣採用“現代知覺化”:“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謹慎”和“挫折”是術語,“謹慎”的《辭海》釋義是“小心慎重”。“挫折”的《辭海》釋義:“⑴失利,挫敗,⑵在社會心理學,指由於妨礙達到目標的現實或想像的阻力而產生的心理狀態” 但在詩的上下文中,詩中的“謹慎”和“挫折”卻產生了新義:一是指人在嚴冬裏,舉止和行動顯得不便而小心翼翼;二是指嚴冬使大地萬物的生命暫時“自閉”,因為“血液閉塞住欲望”,進入“冬眠”期,於是花和綠色都消失了。總之,由於大量採用“謹慎”、“挫折”、“血液”、“閉塞”、“欲望”這些術語和現代術語,有一種智性分析的色彩,給讀者一種新鮮的現代感;其二,這些術語都是自然生命在嚴冬的各種表現形態,成了“肢體語言”,不再是抽象之詞,而是“肉體思維”了。

      在這首詩中,穆旦探索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融合,又表現出另一種形態。比如,第一節第一句是“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是“現代知覺化”。第二句:“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卻是浪漫主義的明喻。第三句:“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是直接陳述句,傳統的寫法。第四句又變成“現代知覺化”:“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一筆勾銷”是成語,詞典釋義是:“把賬一筆劃掉,形容把過去一下子全部抹掉。”詩人把“大地”擬人化,夏天的喧鬧,仿佛是“舊賬”,被“大地”“一筆勾銷”,徹底消失。在語境中,“一筆勾銷”傳達出“大地”揮筆動作的巨大力度。一個原本乾癟的成語,重新煥發出生氣。這樣的想像,何等新奇有力!因為冬天的沉寂和單調,是每個人都經歷過的,都有很深的體驗。對此,傳統詩歌也有很多的經典描述,很難再寫出新意。穆旦用抽象之詞,不但寫出新意,而且能喚起讀者強烈的聯想。這就是“現代知覺化”的奇妙之處!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這兩句,如果把“猶疑不決”拿掉,就是用寫實意象描繪冬天風景的傳統寫法。但是,融合入了現代術語“猶疑不決”,就發生了很大變化。“猶疑不決”是心理學的現代術語,指人拿不定主意的心理狀態。用到這裏,也就是將太陽擬人化,並寫出它的心理狀態:先是躲起來——“多日的陰霾”,然後,“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把冬天淡而無力的太陽,在雲層裏時露時藏的景象,寫得多麼新鮮有趣。這是傳統的寫法,與“現代知覺化”相融合所產生的新奇的審美經驗。

       第三節,換一個視角:從春天的視角來寫冬天。先用現代口語傳達一種思緒:“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這是對前面二節因嚴寒而導致生命“謹慎”和“挫折”的呼應。詩人為什麼這樣懷念春天?原來是以此來反襯漫長的嚴冬,令人無法忍受。最後兩句,先用一個暗喻:“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把“春天”比喻成“年輕的靈魂”、“冬天”比喻成“老年的硬殼”,兩者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然後再用一個明喻:春天藏在冬天裏,“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連接得意味深長。

    這首詩,雖然每節都有現代句式,但與浪漫主義手法,和諧地融為一體。既消解了現代主義的晦澀,又表現了一種以綜合為特徵的新奇的藝術創造力。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嘗,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拿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歎,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冬》第三首雖然是用第二人稱“你”,有一種客觀的間離效果,但都是浪漫主義的抒情,是一種“重複中變化”的結構。四節都採用簡單的因果關係,只不過在詩裏被處理成倒置:“所以這樣……是因為……”。

      第一節,敍述者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是“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第二節,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品嘗,是“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第三節,躺在床上讀小說,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是“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第四節,疲勞了一天才休息,雖然睡下,但不能成夢,“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由於採用了簡單的因果邏輯,而不是“想像的邏輯”,使這首詩缺少“情感的曲線”,成為直接的陳述和說明。所寫的只是“劊子手”一樣的嚴冬,給知識份子的敍述者帶來無聊而無趣的室內生活。就這些內容,沒有更深層的內在矛盾和衝突,也沒有暗示出更廣闊的人生,所以顯得直露和單薄。

      第三首在《冬》的組詩中,顯得較弱。它表明如果只是簡單地襲用浪漫主義手法,是無法傳達豐富複雜的現代經驗。並且反證了晚年穆旦將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藝術探索的一條正確的坦途。第三首雖然單薄,但它在組詩結構上還有其獨特的作用。如果拿掉第三首,從第二首跳到第四首,就顯得突兀,缺少作為組詩內在的聯繫。第三首在組詩中不僅是一個過度,而且與第四首形成一種比較的聯繫:第三首是寫知識份子敍述者在冬天的室內生活,第四首則是寫勞動者在冬天的旅途生活,馬車夫在旅途短暫歇息的溫暖和快樂,與知識份子安逸但漫長到無聊的室內生活,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我猜想:第四首的構思,很可能是受到第三首的啟發而接著寫。因為組詩《冬》是橫向思維,橫向的結構,從第三首到第四首,有一個自然的過度和發展。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裏,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乾,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菸絲倒在紙裏卷成菸。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彌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第四首與前三首的最大不同,是採用了現代主義的“客觀對應物”手法。艾略特說:“用藝術形式表現情感的惟一方式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 換句話說,是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某種特定的情感的;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便能立即喚起那種情感。” (3)

第四首就是構思“一系列實物、場景”一個——幾個馬車夫在冬天旅途中短暫休憩的一個完整情境,作為“客觀對應物”來暗示詩人的“某種特定的情感”。雖然採用了“客觀對應物”,穆旦又要避免其晦澀,所以選擇“寫實的場景”來傳達。在詩歌中,常見的“客觀對應物”,多以意象或意象群構成,是局部性的,很少見到第四首這樣用“客觀對應物”構成一個完整的寫實場景。

在我看來,這正是晚年穆旦探索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相融合的又一成功實踐。這種藝術探索,是以浪漫主義的明朗,去除現代主義的晦澀。現代主義的客觀對應物,常常是晦澀難懂的,所以,穆旦為了去除晦澀,採用了寫實的場景,或者說是“寫實的對應物”:既保持隱喻的長處,又避免晦澀。詩中的寫實場景,只是一種手法,是浪漫主義的一種寫實手法,而不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我贊同藍棣之關於詩歌中不存在現實主義的說法)(4)

“客觀對應物”是一種“戲劇化”,是追求客觀性和間接性。詩人的情感和思想,是通過“客觀對應物”來隱喻和暗示。由於沒弄清這首詩的藝術手法,一些研究者誤以為第四首是“純寫實”或“現實主義詩歌”。於是,就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來解讀,把馬車夫作為詩的主角來闡釋。

有的說:“《冬》第四章中的泥腳們儘管走出了屋,卻是沒有目標的,這種沒有目標的堅韌行走,是穆旦生存的精神實質,理想作為現實追求的目標是虛幻的……”(5)有的認為:“與詩人的身份相比,馬車夫顯然是全然不同的一個群體,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二十世紀中國語境中,詩人對馬車夫們生活場景的描述其實是對自己可能經歷的另一種生活的‘想像’。按照當時對出身、階級、成分的某種認定,前三章中詩人對‘冬’這一主題毫無‘革命浪漫主義’色彩的描述完全可能源于他的詩人身份。因此,對馬車夫們生活的或真實或想像的書寫顯示了作者對當時體制的某種‘順應’。”(6)還有的論者認為:詩中對馬車夫日常生活場景的詩意描寫,體現了詩人一慣具有的“平民意識”和“大地情懷”。(7)

     我以為,解讀《冬》第四首,首先要弄清它採用的是“客觀對應物”的現代主義方法。穆旦是借“客觀對應物”,來暗示自己特定的情感。所以,不能把解讀的重點放在馬車夫身上——那只是“客觀對應物”,應該通過馬車夫旅途中歇息的場景,去探究晚年穆旦所隱喻所暗示的主觀心態。

闡釋第四首的隱喻,應該立足《冬》組詩的整體語境。“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是組詩的總主題。也就是說,人生猶如馬車夫趕著馬車在冬天雪原上的長途跋涉。但為什麼穆旦不以馬車夫趕著馬車在雪原上艱難前行的場景,作為客觀對應物?而是要以馬車夫在旅途中的短暫休憩為場景?按理,前者比後者,更能暗示人生的嚴酷?

     我們知道:1953年穆旦留學回國後,在長達二十多年中一直飽受苦難: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襲來,容不得他喘息。1954年,被列為“肅反對象”審查;1957年,詩作被批判;1958年,被法院判為“歷史反革命”,監督勞動三年;1966年,被批鬥、抄家,關進牛棚;1967年,進勞改隊;1969年被下放到河北保定農村……。在沒有盡頭的苦難中,穆旦最渴望的是不再被政治的旋渦所裹脅,能卸下長期壓在心靈的重負,過一種安定平靜的生活。正如他在《秋》中自我慰藉的深情呼喚:“你肩負著重負 /  歇下來吧,在蘆葦的水邊 / 遠方是一片灰色的霧靄 / 靜靜掩蓋著路程的終點”。雖然此時還不知道人生的終點在哪里?但希望能暫時歇息,因為他心靈的重負,過於沉重,過於長久。穆旦一直渴望能“歇下來”,讓心靈得到的休息和安寧。然而,“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書”!

《秋》中這種強烈的渴望歇息安寧的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不斷襲來的苦難之間的衝突,在《冬》第四首裏,又一次以寫實的隱喻來展現:馬車夫們在旅途中的歇憩,雖然溫暖、快樂,但極其短暫的。當他們“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屋外的“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剛剛暖和過來的馬車夫,只好“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重新踏上茫茫的雪原,重新跋涉在風雪肆虐的人生旅途中……

我以為,這才是第四首“客觀對應物”的隱喻:人生猶如嚴酷的冬天,雖然旅人渴望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得到長時間的安憩和休整,但這只是奢望,短暫的歇腳之後,又要冒著風雪,永遠行走在茫茫的沒有盡頭的雪原中……

詩中所暗示的欲歇不能,欲安不得,永遠在人生旅程中受苦受難的沉痛和無奈,就是晚年穆旦對人生和生命的徹悟嗎?就是詩人留下的遺恨嗎?

這樣的倒裝句,為的是更加強調從歡樂到悲哀的陡然變化,給人以無限的惆悵,不止是“悲欣交集”,而是百感交集。

引用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347d3b0100i0ae.html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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