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穆旦詩選》(下)
2011/09/29 09:46:00瀏覽335|回應0|推薦2

《穆旦詩選》

“也許”和“一定”


也許,這兒的春天有一陣風沙,
不全像詩人所歌唱的那般美麗;
也許,熱流的邊沿伸入偏差
會凝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裡;
數字的列車開得太快,把“優良”
和制度的守衛丟在路邊歎息;
也許官僚主義還受到人們景仰,
因為它微笑,戴有“正確”底面幕;
也許還有多少愛情的錯誤
對女人和孩子發過暫時的威風,——
這些,豈非報紙天天都有記述?

敵人呵,快張開你的血口微笑,
對准我們,對准這火山口冷嘲。

就在這裡,未來的時間在生長,
在沉默下面,光和熱的岩流在上漲;
哈,嶄新的時間,只要它迸發出來,
你們的“歷史”能向哪兒躲藏?
你們的優越感,你們的淩人姿態,
你們的原子彈,盟約,無恥的謊,
還有奴隸主對奴役真誠的喝采,
還有金錢,暴虐,腐朽,聯合的肯定:
這一切呵,豈不都要化為灰塵?
敵人呵,隨你們的陰影在誹謗
因為,這最後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開口,陰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讓你們寫下自己的墓銘。

1957年


--------------------------------------------------------------------------------


九十九家爭鳴記


百家爭鳴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難道不行?
我這一家雖然也有話說,
現在可患著虛心的病。

我們的會議室濟濟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個人,
為什麼偏多了一個?
他呀,是主席,單等作結論。

因此,我就有點心虛,
盤算好了要見機行事;
首先是小趙發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無見識。

但主席卻給了一番獎勵;
錢、孫兩人接著講話,
雖然條理分明,我知道
那內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過檢討,
這次他又開起大炮,
雖然火氣沒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滿領導。

“怎麼?這豈非人身攻擊?
爭鳴是為了學術問題!
應該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緒!”

周同志一向發言正確,
一向得到領導的支持;
因此他這一說開呀,
看,有誰敢說半個不是?

問題轉到了原則性上,
最腦人的有三個名詞:
這樣一來,空氣可熱鬧了,
發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綽號“應聲蟲”,
還有一位是“假前進”,
他們兩人展開了舌戰,
真是一刀一槍,難解難分。

有誰不幸提到一個事實,
和權威意見顯然不同,
沒發言的趕緊抓住機會,
在這一點上“左”了一通:

“這一點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場很有問題!”
主席說過不要扣帽子,
因此,後一句話說得很彎曲。

就這樣,我挨到了散會時間,
我一直都沒有發言,
主席非要我說兩句話,
我就站起來講了三點:

第一,今天的會我很興奮,
第二,爭鳴爭得相當成功,
第三,希望這樣的會多開幾次,
大家更可以開誠布公……

  附記

讀者,可別把我這篇記載
來比作文學上的典型,
因為,事實是,事過境遷,
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麼,又何必拿出來發表?
我想編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爭鳴之外,
也該登一家不鳴的小卒。

1957年


--------------------------------------------------------------------------------


蒼蠅


蒼蠅呵,小小的蒼蠅,
在陽光下飛來飛去,
誰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樣的尋覓?
誰知道你在哪兒
躲避昨夜的風雨?
世界是永遠新鮮,
你永遠這麼好奇,
生活著,快樂地飛翔,
半饑半飽,活躍無比,
東聞一聞,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們的厭膩,
我們掩鼻的地方
對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為平等的生命,
你也來歌唱夏季;
是一種幻覺,理想,
把你吸引到這裡,
飛進門,又爬進窗,
來承受猛烈的拍擊。

1975年


--------------------------------------------------------------------------------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
那時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
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
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
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
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
為理想而痛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
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
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1976年3月


--------------------------------------------------------------------------------


理智和感情


  1 勸告

如果時間和空間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細沙
隨著它漂走,
一個小小的距離
就是你一生的奮鬥,
從起點到終點
讓它充滿了煩擾,
只因為你把世事
看得過於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積,
轉眼就被沖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複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裡高懸著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燒在蒼穹。
它全身的物質
是易燃的天體,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愛憎和神經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鬱不寧,
固執著自己的軌道
把生命耗盡。

1976年3月


--------------------------------------------------------------------------------


演出


慷慨陳詞,憤怒,贊美和歡笑
是暗處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這出戲的人物表,
演員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終至臺上下已習慣這種偽裝,
而對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麼會有了不和諧的音響?
快把這削平,掩飾,造作,修改。

為反常的效果而費盡心機,
每一個形式都要求光潔,完美;
“這就是生活”,但違反自然的規律,
盡管演員已狡獪得毫不狡獪,

卻不知背棄了多少黃金的心
而到處只看見贗幣在流通,
它買到的不是珍貴的共鳴
而是熱烈鼓掌下的無動於衷。

1976年4月


--------------------------------------------------------------------------------


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著像樂曲的五線譜,
人的符號,車的符號,房子的符號
密密排列著在我的心上流過去,
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麼曲調?——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歡樂,
也不管誰明天再也不會走來了,
它只唱著超時間的冷漠的歌,
從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過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時候,在雷電的閃射下
我見它對我發出抗議的大笑。

1976年4月


--------------------------------------------------------------------------------



詩,請把幻想之舟浮來,
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重載。

詩,我要發出不平的呼聲,
但你為難我說:不成!

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
你可會從這裡更登高一層?

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從未開花、結實、變為詩歌。

你可會擺出形象底筵席,
一節節山珍海味的言語?

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
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歎號!

詩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

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
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

設想這火熱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

1976年4月


--------------------------------------------------------------------------------


理想


  1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發,到秋日枯黃,
對於生活它做不出總結,
面對絕望它提不出希望。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為什麼聽不見它的歌唱?
原來它已為現實的泥沙
逐漸淤塞,變成汙濁的池塘。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
生活的四壁堆積著灰塵,
外面在叩門,裡面寂無音響。

那麼打開吧,生命在呼喊:
讓一個精靈從邪惡的遠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夠,
因為他在地面看見了天堂。

  2

理想是個迷宮,按照它的邏輯
你越走越達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麼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現實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豐富的心傾家蕩產。

“我是一個最合理的設想,
我立足在堅實的土壤上,”
但現實是一片陰險的流沙,
只有泥汙的腳才能通過它。

“我給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霧,”
別管有多少人為她獻身,
我們的智慧終於來自疑問。

毫無疑問嗎?那就跟著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撲到哪一頭。

1976年4月


--------------------------------------------------------------------------------


聽說我老了


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
這麼醜,我看著都覺得好笑,
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
都已讓它在歲月裡爛掉。

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
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曠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時間愚弄不了我,
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
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
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龍在海裡翻騰,
凝神的山巒也時常邀請我
到它那遼闊的靜穆裡做夢。”

1976年4月


--------------------------------------------------------------------------------


冥想


  1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只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著
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
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裡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衛護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夥伴
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
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
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
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築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噪中,
寂靜的石牆內今天有了回聲
回蕩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鬱地珍惜這生之進攻……

1976年5月


--------------------------------------------------------------------------------



綠色要說話,紅色的血要說話,
濁重而喧騰,一齊說得嘈雜!
是太陽的感情在大地上迸發。

太陽要寫一篇偉大的史詩,
富於強烈的感情,熱鬧的故事,
但沒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寫出我的苦惱的旅程,
正寫到高潮,就換了主人公,
我汗流浹背地躲進冥想中。

他寫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這我們從報紙上已經閱知)
只不過要證明自己的熱熾。

冷靜的冬天是個批評家,
把作品的許多話一筆抹殺,
卻仍然給了它肯定的評價。

據說,作品一章章有其連貫,
從中可以看到構思的謹嚴,
因此還要拿給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


友誼


我珍重的友誼,是一件藝術品
被我從時間的浪沙中無意拾得,
掛在匆忙奔馳的生活驛車上,
有時幾乎隨風飄去,但並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屢次發掘,越久遠越覺得可貴,
因為其中回蕩著我失去的青春,
又賦予我親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書信和共感的細致的雕塑,
擺在老年底窗口,不僅點綴寂寞,
而且象明鏡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顯得如此柔和。

你永遠關閉了,不管多珍貴的記憶,
曾經留在你栩栩生動的冊頁中,
也不管生活這支筆正在寫下去,
還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凍;

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後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呵,永遠關閉了,歎息也不能打開它,
我的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
留下貧窮的我,面對嚴厲的歲月,
獨自回顧那已喪失的財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


有別


這是一個不美麗的城,
在它的煙塵籠罩的一角,
像蜘蛛結網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絲相交。
我就鐫結在那個網上,
左右絆住:不是這個煩惱,
就是那個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蒼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學愈來愈冷峭。

可是你的來去像春風
吹開了我的窗口的視野,
一場遠方的縹緲的夢
使我看到花開和花謝,
一幕春的喜悅和刺疼
消融了我內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遊這個城,
再也追尋不到你的蹤跡,
可是凝視著它的煙霧騰騰,
我頓感到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


自己


不知哪個世界才是他的家鄉,
他選擇了這種語言,這種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個臨時的帳篷,
於是受著頭上一顆小星的籠罩,
他開始和事物作著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爾碰見一個偶像,
於是變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樣,
把這些稱為友,把那些稱為敵,
喜怒哀樂都擺到了應擺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輝煌而富麗: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個時期,他就破了產,
仿佛一個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懲罰他,
但他失掉的不過是一個王冠,
午夜不眠時他確曾感到憂鬱: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另一個世界招貼著尋人啟事,
他的失蹤引起了空室的驚訝,
那裡另有一場夢等他去睡眠,
還有多少謠言都等著制造他,
這都暗示一本未寫成的傳記: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1976年


--------------------------------------------------------------------------------



  1

天空呈現著深邃的蔚藍,
仿佛醉漢已恢複了理性;
大街還一樣喧囂,人來人往,
但被秋涼籠罩著一層肅靜。

一整個夏季,樹木多麼紊亂!
現在卻墜入沉思,像在總結
它過去的狂想,激憤,擴張,
於是宣講哲理,飄一地黃葉。

田野的秩序變得井井有條,
土地把債務都已還請,
穀子進倉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氣,吹來了爽風。

死亡的陰影還沒有降臨,
一切安寧,色彩明媚而豐富;
流過的白雲在與河水談心,
它也要稍許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負著多年的重載,
歇下來吧,在蘆葦的水邊:
遠方是一片灰白的霧靄
靜靜掩蓋著路程的終點。

處身在太陽建立的大廈,
連你的憂煩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來吧,傍近他閑談,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這大地的生命,繽紛的景色,
曾抒寫過他的熱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淒清的蟲鳴,
綠色的回憶,草黃的微笑。

這是他遠行前柔情的告別,
然後他的語言就紛紛凋謝;
為何你卻緊抱著滿懷濃蔭,
不讓它隨風飄落,一頁又一頁?

  3

經過了溶解冰雪的鬥爭,
又經過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這條河水渡過夏雨的驚濤,
終於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著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這田野上成熟的穀禾,
從陽光和泥土吸取著營養,
不知冒多少險受多少挫折;

在雷電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這滋長的樹葉,飛鳥,小蟲,
和我一樣取得了生的勝利,
從而組成秋天和諧的歌聲。

呵,水波的喋喋,樹影的舞弄,
和穀禾的香才在我心裡擴散,
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術,
在這恬靜的、秋日的港灣。

1976年9月


--------------------------------------------------------------------------------


秋(斷章)


  2

才買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聞到蘋果淺紅的面頰,
多汁的梨,吃來甘美清涼,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長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顏色,
聽一聽樹木搖曳的聲音,
望一望大地的閑適與遼闊。

可是我緊閉的鬥室
有時也溜進山野的來客:
當潔白的月光悄悄移動,
窗外就飄來秋蟲的歌;

暫時放下自己的憂思,
我願意傾聽著淒涼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鳴
把疲倦的心輕輕撫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動工,
到秋天為美修建了住宅,
鋤頭在簷下靜靜靠著,
看白雲悄悄地把她載來。

可是收割機以更快的步伐
軋軋軋軋地在田野收割,
刮來陣陣冷風,接著又下雨,
風風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紗帳被掀倒了,
又穿過樹林,把葉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嚇得蒼白,
水邊的蛙盡力向土裡隱蔽;

“變!”在追擊,像潰敗的大軍,
美從自然,又從心裡逃出,
呵,永遠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厭色的天空,厭色的霧!


--------------------------------------------------------------------------------


沉沒


身體一天天墜入物質的深淵,
首先生活的引誘,血液的欲望,
給空洞的青春描繪五色的理想。

接著努力開拓眼前的世界,
喜於自己的收獲愈來愈豐滿,
但你擁抱的不過是消融的冰山:

愛憎、情誼、蛛網的勞作,
都曾使我堅強地生活於其中,
而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宮;

曲折、繁複、連心靈都被吸引進
日程的鐵軌上急馳的鐵甲車,
飛速地迎來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沒在物質中,
我能投出什麼信息到它窗外?
什麼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現在”?

1976年


--------------------------------------------------------------------------------


停電之後


太陽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擰開電燈,工作照常進行。
我們還以為從此驅走夜,
暗暗感謝我們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擊敗一切,
美好的世界從此消失滅蹤。
但我點起小小的蠟燭,
把我的室內又照得通明:
繼續工作也毫不氣餒,
只是對太陽加倍地憧憬。

次日睜開眼,白日更輝煌,
小小的燭臺還擺在桌上。
我細看它,不但耗盡了油,
而且殘留的淚掛在兩旁:
這是我才想起,原來一夜間,
有許多陣風都要它抵擋。
於是我感激地把它拿開,
默念這可敬的小小墳場。

1976年10月


--------------------------------------------------------------------------------


好夢


因為它曾經集中了我們的幻想,
它的降臨有如雷電和五色的彩虹,
擁抱和接吻結束了長期的盼望,
它開始以魔杖指揮我們的愛情: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它是從歷史的謬誤中生長,
我們由於恨,才對它滋生感情,
但被現實所鑄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過是謬誤底另一個幻影: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熱血不充溢,它便摻上水分,
於是大筆一揮畫出一幅幅風景,
它的色調越濃,我們跌得越深,
終於使受騙的心粉碎而蘇醒: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真實不夠好,謊言變為真金,
它到處拿給人這種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為膜拜的一群,
只有儀式卻越來越謹嚴而虔誠: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跡,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過是可怕的空虛,
和從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1976年


--------------------------------------------------------------------------------


“我”的形成


報紙和電波傳來的謊言
都勝利地沖進我的頭腦,
等我需要做出決定時,
它們就發出恫嚇和忠告。

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
揮一揮手,他從未想到我,
正當我走在大路的時候,
卻把我抓進生活的一格。

從機關到機關旅行著公文,
你知道為什麼它那樣忙碌?
只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從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許多高樓矗立著許多權威,
我知道泥土仍將歸為泥土,
但那時我已被它摧毀。

仿佛在瘋女的睡眠中,
一個怪夢閃一閃就沉沒;
她醒來看見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誕的夢釘住了我。

1976年


--------------------------------------------------------------------------------


老年的夢囈


1

這麼多心愛的人遷出了
我的生活之溫暖的茅舍,
有時我想和他們說一句話,
但他們已進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塵,
向它詢問親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過千言萬語,
就是它和我心連過心。

啊,多少親切的音容笑貌,
已遷入無邊的黑暗與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籬,
越來越卷入怒號的風中。

但它依舊微笑地存在,
雖然殘破了,接近於塌毀,
朋友,趁這裡還燒著一點火,
且讓我們暖暖地聚會。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臉,他的憤怒,
還有她那少女的嫵媚,
張眼竟被陽光燃成灰!
不,它們還活在我的心上,
等著我的心慢慢遺忘埋葬。

3

我和她談過永遠的愛情,
我們曾把生命飲得沉醉;
另一個使我懷有怨恨,
因為她給我冷冷的智慧;
還有一個我愛得最深,
雖然我們隔膜有如路人;
但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墳墓向我索要!

4

過去的生命已經丟失了,
你何必還要把它找回來?
打一個電話就能把她約到,
可是面對面再也沒有華彩;
那年輕的太陽,年輕的草地,
燦爛的希望和無垠的天空
都已變成今天冷淡的言語,
使記憶的畫面也遭霜凍。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尋找惆悵,
因為我們曾在那裡無心遊蕩,
年輕的日子充滿了歡樂,
呵,只為了給今天留下苦澀!
到那庭院裡去看一間空屋,
因為它銘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當時寫的什麼我尚無所知,
現在才讀出一篇委婉的哀詩。

6

別動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著她的生命:
這一疊是親友的來信,
來往瑣事拼寫著感情。
這是一些暗黃的戲單,
她度過的激動的夜晚。
這只花瓶並不出色,
但記載一次旅途之樂。
還有舊扇,破表,收據……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從她離開這個世界,
它們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這些靜物仍有餘溫,
似乎居住著她的靈魂。

1976年


--------------------------------------------------------------------------------



我沖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長廊,
而不知長廊的盡頭仍是黑暗;
我曾詛咒黑暗,歌頌它的一線光,
但現在,黑暗卻受到光明的禮贊: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歡欣,
因為他們播種於黑暗而看不見。
不幸的是:我們活到了睜開眼睛,
卻看見收獲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棄地獄?

我曾經為唾棄地獄而贏得光榮,
而今掙脫天堂卻要受到詛咒;
我是否害怕詛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為天堂的絕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跡何方?


--------------------------------------------------------------------------------


愛情


愛情是個快破產的企業,
假如為了維護自己的信譽;
它雇用的是些美麗的謊,
向頭腦去推銷它的威力。

愛情總使用太冷酷的陰謀,
讓狡獪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識破,
給她熱情的大廈吹進冷風。

愛情的資本變得越來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熱情;
只准理智說是,不准說不,
然後資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雖然她有一座石築的銀行,
但經不起心靈秘密的抖顫,
別看忠誠包圍著笑容,
行動的手卻悄悄地提取存款。


--------------------------------------------------------------------------------


神的變形


浩浩蕩蕩,我掌握歷史的方向,
有始無終,我推動著巨輪前進;
我驅走了魔,世間全由我主宰,
人們天天到我的教堂來致敬。
我的真言已經化入日常生活,
我記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熱情。
我不知度過多少勝利的時光,
可是如今,我的體系像有了病。

權力

我是病因。你對我的無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無限的腐鏽。
你貪得無厭,以為這樣最安全,
卻被我腐蝕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來是從無到有,力大無窮,
一天天的禮贊已經把你催眠,
豈不知那都是我給你的報酬?
而對你的任性,人心日漸變冷,
在那心窩裡有了另一個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裡滋長,
重新樹立了和你嶄新的對抗,
而且把正義,誠實,公正和熱血
都從你那裡拿出來做我的營養。
你擊敗的是什麼?熄滅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雖然我還受著你權威的壓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開辟了戰場。
決鬥吧,就要來了決鬥的時刻,
萬眾將推我繼承歷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醜陋的名稱!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魔,
魔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神祇;
我們既厭惡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們該首先擊敗無限的權力!
這神魔之爭在我們頭上進行,
我們已經旁觀了多少個世紀!
不,不是旁觀,而是被迫卷進來,
懷著熱望,像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陣,歡呼一陣,失望無窮,
總是絕對的權利得到了勝利!
神和魔都要絕對地統治世界,
而且都會把自己裝扮得美麗。
心呵,心呵,你是這樣容易受騙,
但現在,我們已看到一個真理。

人呵,別顧你的真理,別猶疑!
只要看你們現在受誰的束縛!
我是在你們心裡生長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們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統治,請看吧:
我們之間的關系將異常諧和。
我是代表未來和你們的理想,
難道你們甘心忍受神的壓迫?

對,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誰推翻了神誰就進入天堂。

權力

而我,不見的幽靈,躲在他身後,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寶座,
我有種種幻術越過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蝕劑伸入各個角落;
不管是多麼美麗的形象,
最後……人已多次體會了那苦果。

1976年


--------------------------------------------------------------------------------


面包


清晨在桌上冒熱氣的面包
驅走了夜的懷疑之陰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陽的閃動
好似我自己額上跳動的脈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廣闊,家簷下的溫暖,
被鎖在鋼鐵或文字中的霹雷——
這一切都由勞動建立在大地上。

我們無需以貧困或饑餓的眼睛
去注視誰的松軟的大面包,
並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緒,像呻吟

我們想到的是未來的豐收,
田野閃耀,歡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殘稿


--------------------------------------------------------------------------------


退稿信


您寫的倒是一個典型的題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壞人不最壞,
黑的應該全黑,白的應該全白,
而且應該叫讀者一眼看出來!

您寫的故事倒能給人以鼓舞,
要列舉優點,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夠上錯誤,
這樣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寫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寫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總之,對此我們有一套規定,
最好請您按照格式填寫人名。

您的作品歌頌了某一個側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點,
這在我們看來都不夠全面,
您寫的主題我們不熟撚。

百花園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獨出一枝我們不便澆水,
我們要求作品必須十全十美,
您的來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


黑筆杆頌
——贈別“大批判組”


多謝你,把一切治國策都“批倒”,
人民的願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設,你叫作“唯生產力論”,
認真工作,必是不抓階級鬥爭;
你把按勞付酬叫作“物質刺激”,
一切獎罰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學外國先進技術是“洋奴哲學”,
但誰鑽研業務,又是“只專不紅”;
辦學不准考試,造成一批次品,
你說那是質量高,大大地稱頌。
連對外貿易,買進外國的機器,
你都喊“投降賣國”,不“自立更生”;
不從實際出發,你只亂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顛倒了使用:
到處唉聲歎氣,你說“鶯歌燕舞”,
把失敗叫勝利,把騙子叫英雄,
每天領著二元五角夥食津貼,
卻要以最純的馬列主義自封;
吃得腦滿腸肥,再革別人的命,
反正輿論都壟斷在你的手中。
人民厭惡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龍;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徹底完蛋,
你做出了貢獻,確應記你一功。

1976年


--------------------------------------------------------------------------------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盡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欲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嘗,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那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歎,或使你向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裡,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只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幹,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煙絲倒在紙裡卷成煙。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彌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1976年12月

注:本詩第一章,在初稿及《詩刊》1980年第2期刊載時,每節最後一行均為“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詩人曾將本詩寄給朋友,經杜運燮提議,認為如此複遝似乎“太悲觀”,故改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屬和杜運燮所編《穆旦詩選》(1986)收入的即為詩人的改定稿。這裡選用的是《穆旦詩選》版本。


---------------------------------------------------

引用網址:http://www.shigeku.org/shiku/xs/mudan.htm


( 知識學習語言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l5833&aid=5684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