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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詩選》(中)
2011/09/29 09:35:42瀏覽713|回應0|推薦2
阻滯的路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鄉,
趁這次絕望給我引路,在泥淖裡,
摸索那為時間遺落的一塊精美的寶藏,

雖然它的輪廓生長,溶化,消失了,
在我的額際,它拍擊汙水的波紋,
你們知道正在絞痛著我的回憶和夢想,

我要回去,因為我還可以
孩子,在你們的臉上舐到甜蜜,
即使你們歧視我來自一個陌生的遠方,

孩子,我要沿著你們望出的地方退回,
雖然我已曾鑒定不少異地的古玩:
為我憎惡的,狡猾,狠毒,虛偽,什麼都有

這些是應付敵人的必需的勇敢,
保護你們的希望,實現你們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鄉,

因為我曾是和你們一樣的,孩子,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閃著幸福的光,
我是永遠地,被時間沖向寒凜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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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底夢


我曾經迷誤在自然底夢中,
我底身體由白雲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過林木的歎息,早晨底顏色,
當太陽染給我刹那的年輕,

那不常在的是我們擁抱的情懷,
它讓我甜甜的睡:一個少女底熱情,
使我這樣驕傲又這樣的柔順。
我們談話,自然底朦朧的囈語,

美麗的囈語把它自己說醒,
而將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無端地哭泣,
鳥底歌,水底歌,正綿綿地回憶,

因為我曾年青的一無所有,
施與者領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過多的憂思現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過藍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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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底乘客


叢幻想底航線卸下的乘客,
永遠走上了錯誤的一站,
而他,這個鐵掌下的犧牲者,
當他意外地投進別人的願望,

多麼迅速他底光輝的概念
已化成瑣碎的日子不忠而紆緩,
是巨輪的一環他漸漸旋進了
一個奴隸制度附帶一個理想,

這裡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懼,
而溫暖他的是自動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秘密地回轉,秘密的絕望。

親愛的讀者,你就會贊歎:
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關系間,
化無數的惡意為自己營養,
他已開始學習做主人底尊嚴。

194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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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神二章


  1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不是這裡或那裡的茁生
也不是時間能夠占領或者放棄的,

如果我們能夠給出我們的愛情
不是射在物質和物資間把它自己消損,
如果我們能夠洗滌
我們小小的恐懼我們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們能夠掙脫
欲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
迎接他——
如果我們能夠嘗到
不是一層甜皮下的經驗的苦心,

他是靜止的生出動亂,
他是眾力的一端生出他的違反。

O他給安排的歧路和錯雜!
為了我們倦了以後渴求
原來的地方。
他是這樣的喜愛我們
他讓我們分離
他給我們一點權利等它自己變灰。
O他正等著我們以損耗的全熱
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2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我們的童年所不意擁有的
而後遠離了,卻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勞
同所尋求失敗的,

如果人世各樣的尊貴和華麗
不過是我們片面的窺見所賦予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在歡笑後面的哭泣哭泣後面的
最後一層歡笑裡,

在虛假的真實底下
那真實的靈活的源泉,
如果我們不是自禁於
我們費力與半真理的密約裡
期望那達不到的圓滿的結合,

在我們的前面有一條道路
在這路的前面有一個目標
這條道路引導我們又隔離我們
走向那個目標,
在我們黑暗的孤獨裡有一線微光
這一線微光使我們留戀黑暗
這一線微光給我們幻象的騷擾
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194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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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二章

又名《詩》




我們沒有援助,每人在想著
他自己的危險,每人在渴求
榮譽,快樂,愛情的永固,
而失敗永遠在我們的身邊埋伏,

它發掘真實,這生來的形象
我們畏懼從不敢顯露;
站在不穩定的點上,各樣機緣的
交錯,是我們求來的可憐的

幸福,我們把握而沒有勇氣,
享受沒有安寧,克服沒有勝利,
我們永在擴大那既有的邊沿,
才能隱藏一切,不為真實陷入。

這一片地區就是文明的社會
所開辟的。呵,這一片繁華
雖然給年青的血液充滿野心,
在它的棟梁間卻吹著疲倦的冷風!



永在的光呵,盡管我們擴大,
看出去,想在經驗裡追尋,
終於生活在可怕的夢魘裡,
一切不真實,甚至我們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動的
被推動於紊亂中,我們的肅清
也成了紊亂,除了內心的愛情
雖然它永遠隨著錯誤而誕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們溶和,
直到我們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殞。我常常看見
那永不甘心的剛強的英雄,

人子呵,棄絕了一個又一個謊,
你就棄絕了歡樂;還有什麼
更能使你留戀的,除了走去
向著一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

194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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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別


1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盡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
他曾經愛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2
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
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
已經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
在我的心裡碾碎無形,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
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裡,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194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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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紋


1
每一清早這安靜的街市
不知道痛苦它就要來臨,
每個孩子的啼哭,每個苦力
他的無可辯護的沉默的腳步,
和那投下陰影的高聳的樓基,
同向最初的陽光裡混入髒汙。

那比勞作高貴的女人的裙角,
還靜靜地擁有昨夜的世界,
從中心壓下擠在邊沿的人們
已准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
這些我都看見了是一個陰謀,
隨著每日的陽光使我們成熟。

2
扭轉又扭轉,這一顆烙印
終於帶著傷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飛翔,有陽光的
滋長,他追求而跌進黑暗,
四壁是傳統,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

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輕的學得聰明,年老的
因此也繼續他們的愚蠢,
睡顧惜未來?沒有人心痛:
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

194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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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


海波吐著沫濺在岩石上,
海鷗寂寞的翱翔,它寬大的翅膀
從岩石升起,拍擊著,沒入碧空。
無論在多霧的晨昏,或在日午,
姑娘,我們已聽不見這亙古的樂聲。

任腳步走向東,走向西,走向南,
我們已走不到那遼闊的青綠的草原;
林間仍有等你入睡的地方,蜜蜂
仍在嗡營,茅屋在流水的灣處靜止,
姑娘,草原上的濃鬱仍這樣的向我們呼喚。

因為每日每夜,當我守在窗前,
姑娘,我看見我是失去了過去的日子像煙,
微風不斷地撲面,但我已和它漸遠;
我多麼渴望和它一起,流過樹頂
飛向你,把靈魂裡的黴鏽拋揚!

194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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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
當所在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殘摧毀凶殘,
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彌留在生的煩憂裡,
在淫蕩的頹敗的包圍中,
看!那裡已奔來了即將解救我們一切的
饑寒的主人;
而他已經鞭擊,
而那無聲的黑影已在蘇醒和等待
午夜裡的犧牲。

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
在無盡的波濤的淹沒中,
誰知道時間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墜落在
於詛咒裡成形的
日光閃耀的岸沿上;
孩子們呀,請看黑夜中的我們正怎樣孕育
難產的聖潔的感情。

194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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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上


人們說這是他所選擇的,
自然的賜與太多太危險,
他撈起一支筆或是電話機,

八小時躲開陽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嗇裡,要找到安全,

學會了被統治才可以統治,
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
長期的茫然後他得到獎章,

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
痛苦的頭腦現在已經安分!
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

在擺著無數方向的原野上,
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
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194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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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圍者


  1

這是什麼地方?時間
每一秒白熱而不能等待,
墜下來成了你不要的形狀。
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燦爛的
焦躁,到這裡就成了今天
一片砂礫。我們終於看見
過去的都已來就範,所有的暫時
相接起來是這平庸的永遠。

呵,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少年
給我們預言的,也不是老年
在我們這樣容忍又容忍以後,
就能采擷的果園。在陰影下
你終於生根,在不情願裡,
終於成形。如果我們能沖出,
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無形,
別讓我們拖進在這裡相見!

  2

看,青色的路從這裡引出
而又回歸。那自由廣大的面積,
風的橫掃,海的跳躍,旋轉著
我們的神智:一切的行程
都不過落在這敵意的地方。
在這渺小的一點上:最好的
露著空虛的眼,最快樂的
死去,死去但沒有一座橋梁。

一個圈,多少年的人工,
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
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
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
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
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
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

194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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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


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來,
沒有個性的兵,重新恢複一個人,
戰爭太給你寂寞,可是回想
那鋼鐵的伴侶曾給你歡樂,

這裡卻不成:陌生還是陌生,
沒有燃燒的字,可以為它舍命,
也沒有很快的親切,孩子般的無恥,
那裡全打破這裡的平庸,

也沒有從危險逼出的幻想,
習慣於取得,人們都近乎等待
而且茫然,沒有辦法生活,
城市的保衛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過去是死,現在渴望再生,
過去是分離違反著感情,
但是我們的勝利者回來看見失敗,
和平的賜與者,你也許不能

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裡粉碎,
由不同的每天變為相同,
毫未准備,死難者生還的夥伴,
你未來的好日子還隱藏著敵人。

我們在摸索:沒有什麼可以並比,
當你們巨大的意義忽然結束;
要恢複自然,在行動後的空虛裡,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想者

雖然有點蒼老,也許反不如穿上
那樣容易;過去有犧牲的歡快,
現在則是日常生活,現在要拾起
過去遺棄的,雖然已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的弟兄,你卻有點隔膜,
想著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因為是在一次人類的錯誤裡,包括你自己,
從戰爭回來的,你得到難忘的光榮。

1945年4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改,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下面是《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無第一手資料,無法進一步校勘。

……
那鋼鐵的伴侶也給你歡樂,

…… ……

……
而且腐爛,沒有辦法生活,
城市的保護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
和平的給予者,你也許不能

…… ……

……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醒者

……
過去遺棄的,雖然是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過的弟兄,你那有點隔膜,
想著年輕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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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和蜜蜂


春天是人間的保姆,
帶領一切到秋天成熟,
勸服你用溫暖的陽光,
用風和雨,使土地重複,
林間的群鳥於是歡叫,
村外的小河也開始忙碌。

我們知道它向東流,
那紮根水稻已經青青,
紅色的花朵開出牆外,
因此燃著了路人的心,
春天的邀請,萬物都答應,
說不得的只有我的愛情。

那是一片嗡營的樹蔭,
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
你過河找她並不容易,
因為她家有一窠蜜蜂,
你和她講話,也許枉然,
因為她聽著它們的嗡營。

好啦,你只有幫她喂養
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蟲,
直到丁香和紫荊開花,
我的日子就這樣斷送:
我的話還一句沒有出口,
蜜蜂的好夢卻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還沒有說完,
秋風來了把一切變更,
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見,
乳和蜜降臨,一切都安靜,
只有我的說不得的愛情,
還在園裡不斷的嗡營。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歎息,
那緩慢的蝸牛才又爬行,
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
你只有高興,你只有等,
冬天已在我們的頭發上,
是那時我得到她的應允。

194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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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的往事,當我靜坐,
一起浮上我的心來,
一如這四月的黃昏,在窗外,
揉合著香味與煩擾,使我忽而凝住——
一朵白色的花,張開,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樣剛強的侵襲裡,
主呵,這一刹那間,吸取我的傷感和贊美。

在過去那些時候,我是沉默,
一如窗外這些排比成列的
都市的樓臺,充滿了罪過似的空虛,
我是沉默一如到處的繁華
的樂聲,我的血追尋它跳動,
但是那沉默聚起的沉默忽然鳴響,
當華燈初上,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結合。

是更劇烈的騷擾,更深的
痛苦。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卻站在
我的中央的,沒有時間哭,沒有
時間笑的消失了,在幽暗裡,
在一無所有裡如今卻見你隱現。
主呵!淹沒了我愛的一切,你因而
放大光彩,你的笑刺過我的悲哀。

1945年4月

注:第四行,“揉合”或作“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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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戀


藍天之漫遊者,海的戀人,
給我們魚,給我們水,給我們
燃起夜星的,瘋狂的先導,
我們已為沉重的現實閉緊。

自由一如無跡的歌聲,博大
占領萬物,是歡樂之歡樂,
表現了一切而又歸於無有,
我們卻殘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現實更真的夢,比水
更濕潤的思想,在這裡枯萎,
青色的魔,跳躍,從不休止,
路的創造者,無路的旅人。

從你的眼睛看見一切美景,
我們卻因憂鬱而更憂鬱,
踏在腳下的太陽,未成形的
力量,我們豐富的無有,歌頌:

日以繼夜,那白色的鳥的翱翔,
在知識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們不能擁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藍天之漫遊者,海的戀人!

194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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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飄揚,
風是你的身體,你和太陽同行,
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

是寫在天上的話,大家都認識,
又簡單明確,又博大無形,
是英雄們的遊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體是戰爭的動力,
戰爭過後,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們化成灰,光榮由你留存。

太肯負責任,我們有時茫然,
資本家和地主拉你來解釋,
用你來取得眾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聰明,
帶著清晨來,隨黑夜而受苦,
你最會說出自由的歡欣。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
我們愛慕你,如今屬於人民。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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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吧,長江的水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瑪格麗就住在岸沿的高樓,
她看著你,當春天尚未消逝,
流吧,長江的水,我的歌喉。

多麼久了,一季又一季,
瑪格麗和我彼此的思念,
你是懂得的,雖然永遠沉默,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這草色青青,今日一如往日,
還有鳥啼,霏雨,金黃的花香,
只是我們有過的已不能再有,
流吧,長江的水,我的煩憂。

瑪格麗還要從樓窗外望,
那時她的心裡已很不同,
那時我們的日子全已忘記,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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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行


男兒的雄心伸向遠方,
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多少日子過去了,全已經模糊,
只有和瑪格麗相約的一刻,
急馳的馬兒,揚起四蹄的塵土,
飛速的奔向更飛速的歡樂,
如今卻在蒼茫的大野停留。
愛嬌的是瑪格麗的身體,
更為雅致的是她小小的局處,
但是我只有和風沙相戀,
夜落草木,那就是我今日的歇宿。
我渴望有一天能夠回返,
再去看瑪格麗在她的高樓,
這一只馬兒,你再為我急馳,
雖然年輕的日子已經去遠,
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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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地

  1

行動是中心,於是投入錯誤的火焰中,
在此時此地的屈辱裡,要叫真理成形,
一個巨大的良心承受四方的風暴,因愛
而遍受傷痕,受傷而自懺悔,
甘地,驕傲的靈魂,他站得最低。

  2

左右都是懦弱:壓制者的偽善
呼喊不出來,因為被壓制者自己
就維護偽善,自古以奴役為榜樣。
攻擊前面的,罪惡自後面攜手,
甘地唯有勇敢的和上帝同行,使眾人懺悔。

  3

把自己交給主,回到農村和土地,
饑餓的印度,無助的印度,是在那裡包藏,
他把他們暴露出來,為了向他們求乞,
麻痹的印度,凡是他走過的地方,人民得到了起點,
甘地以自己鋪路,印度有了旅程,再也不能安息。

  4

在“死的大廈”裡,人們獻給他榮耀的花冠,
他所來自的地方,甘地,他已經不再回去,
現代文明有千萬誘惑,然而他只尋求貧窮,
第一個反抗者,沒有沾上“死”,一點不肯犧牲。
我們看見他,無窮的熱力,周流在自然的懷裡。

  5

面臨崩潰,固守著良知而不轉移,
每個起點終止於暴力,只好從不要的勝利中折回,
甘地撕開欺騙,他承認失敗是因為不肯放棄:
痛苦已經夠了,屈辱已經夠了,歷史再不容錯誤,
他是指揮被壓迫的心,向無形而普在的物質征服。

  6

成功不是他的,反複追求不過使悲劇更加莊嚴,
一切決定的朝他反抗,甘地因而得到了表現;
火焰已經投出,當一個世紀還在觀望和猶疑,
當生命被敵視,走過而消失,在神魔之間,
甘地,他上下求索,在無底裡凝固了人的形象。

  7

你淹沒在浪潮裡的巨石,一座古代的神龕,
是無信仰裡的信仰,當你的膜拜者已被奴役,
無可辯護的聲音,在無聲之中,要為奴隸舉起。
甘地為奴隸築屋,迷路者因而看到了巨石,
印度失而複得,在甘地的堅定裡,向現代發出了聲音!

  8

是情感豐富的熱帶,繁茂的,人和自然的花園,
安詳的土地,大河流貫,森林裡遊走著獅王和巨象,
在曙光中,那看見新大陸的人,他來了把十字架豎立,
他豎起的是謙卑美德,沉默犧牲,無治而治的人民,
在耕種和紡織聲裡,祈禱一個潔淨的國家為神治理。

1945年4月(或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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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戰士
——歐戰勝利日


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
再不必做牛,做馬,坐辦公室,
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

再不必給壓制者擠出一切,
累得半死,得到酬勞還要感激,
終不過給快樂的人們墊底,

還有你,幾乎已經犧牲,
為了社會裡大言不慚的愛情,
現在由危險渡入安全的和平,

還有你,從來得不到准許
這樣充分的表現你自己,
社會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

可是今天,所有的無力
都在新生,巨獅已經咆哮,
過去是奴隸,冷淡,和歎息,

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
太陽曬著你,風吹著你,
和你對面的再不是恐懼,

人民的世紀,大家終於起來
為日常生活而戰,為自己犧牲,
人民裡有了自己的英雄。

有了自己的笑,有了志願的死,
多麼久了我們只是在夢想,
如今一切終於在我們手中,

有這麼一天,不必再乞求,
為愛情生活,大家都放心,
大家的血裡複旋起古代的英靈,

這是真正的力,為我們取得,
不可屈辱的力,如今得到證明,
在坦途前進,每一步都是歡欣,

別了,那寂寞而陰暗的小屋,
別了,那都市的黴爛的生活,
看看我們,這樣的今天才是生!

1945年5月9日 歐戰勝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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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演習


我們看見的是一片風景:
多姿的樹,富有哲理的墳墓,
那風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們的匆忙,
他們由永恒躲入刹那的掩護。

事實上已承認了大地是母親,
由把幾碼外的大地當作敵人,
用煙幕來掩蔽,用槍炮射擊,
不過招來損傷:真正的敵人從未在這裡。

人和人的距離卻因而拉長,
人和人的距離才忽而縮短,
危險這樣靠近,眼淚和微笑
合而為人生:這裡是單純的縮形。

也是最古老的職業,越來
我們越看到其中的利潤,
從小就學起,殘酷總嫌不夠,
全世界的正義都這麼要求。

1945年7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訂,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有2處異文:

……
用煙當掩蔽,用槍炮射擊,
不過招來損傷,永恒的敵人從未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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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


你的多夢幻的青春,姑娘,
別讓戰爭的泥腳把它踏碎,
那裡才有真正的火焰,
而不是這裡燃燒的寒冷,
當初生的太陽從海邊上升,
林間的微風也剛剛蘇醒。

別讓那麼多殘忍的哲理,姑娘,
也織上你的錦繡的天空,
你的眼淚和微笑有更多的話,
更多的使我持槍的信仰,
當勞苦和死亡不斷的綿延,
我寧願它是南方的欺騙。

因為青草和花朵還在你心裡,
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
別讓我們充滿意義的糊塗,姑娘,
也把你的豐富變為荒原,
唯一的憩息只有由你安排,
當我們摧毀著這裡的房屋。

你的年代在前或在後,姑娘,
你的每一個錯覺都令我向往,
只不要墮入現在,它嫉妒
我們已得或未來的幸福;
等一個較好的世界能夠出生,
姑娘,它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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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你是我們請來的大神,
我們以為你最主持公平,
警棍,水龍,和示威請願,
不過是為了你的來臨。

你是我們最渴望的叔父,
我們吵著要聽你講話,
他們反對的,既然你已來到,
借用我們的話來向你歡迎。

誰知道等你長期住下來,
我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
你把禮品胡亂的分給,
而盡力使喚的卻是我們。

你的產業將由誰承繼,
雖然現在還不能確定,
他們顯然是你得意的子孫,
而我們的苦衷將無跡可存。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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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導


偉大的導師們,不死的苦痛,
你們的灰塵安息了,你們的時代卻複生;
你們的犧牲已經忘卻了,一向以歡樂崇奉,
而巨烈的東風吹來把我們搖醒;

當春日的火焰熏暗了今天,
明天是美麗的,而又容易把我們欺騙;
那醒來的我們知道是你們的靈魂,
那刺在我們心裡的是你們永在的傷痕;

在無盡的鬥爭裡,我們的一切已經赤裸,
那不情願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者背棄中,
我們最需要的,他們已經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

不滅的光輝!雖然不斷的諷笑在伴隨,
因為你們只曾給與,呵,至高的歡欣!
你們唯一的遺囑是我們,這醒來的一群,
穿著你們燃燒的衣服,向著地面降臨。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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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兵


  1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愛的人,
可聽長官說他們太愚笨,
當富人和貓狗正在用餐,
是長官派他們看守著大門。

不過到城裡來出一出醜,
因而拋下家裡的田地荒蕪,
國家的法律要他們捐出自由:
同樣是挑柴,挑米,修蓋房屋。

也不知道新來了意義,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們注目——
未來的世界他們聽不懂,
還要做什麼?倒比較清楚。

帶著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長官和未知的饑苦,
只要不死,他們還可以雲遊,
看各種新奇帶一點糊塗。

  2

他們是工人而沒有勞資,
他們取得而無權享受,
他們是春天而沒有種子,
他們被謀害從未曾控訴。

在這一片沉默的後面,
我們的城市才得以腐爛,
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
去迎受二十世紀的殺傷。

美麗的過去從不是他們的,
現在的不平更為顯然,
而我們竟想以鎖鏈和饑餓,
要他們集中相信一個諾言。

那一向都受他們培養的,(注)
如今已搖頭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們就都要丟光了臉面。

1945年7月

注: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版本。在《穆旦詩全集》版本中,此句為:“那一向都受他們豢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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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出去


這場不意的全體的試驗,
這毫無錯誤的一加一的計算,
我們由幻覺漸漸往裡縮小
直到立定在現實的冷刺上顯現:

那醜惡的全已疼過在我們心裡,
那美麗的也重在我們的眼裡燃燒,
現在,一個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
最大的阻礙:要把你們擊倒,

那被強占了身體的靈魂
每日每夜夢寐著歸還,
它已經洗淨,不死的意志更明亮,
它就要回來,你們再不能阻攔;

多麼久了,我們情感的弱點
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轉,
那不能補償的如今已經起來,
最後的清算,就站在你們面前。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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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獻


這從白雲流下來的時間,
這充滿鳥啼和露水的時間,
我們不留意的已經過去,
這一清早,他卻抓住了獻給美滿,

他的身子倒在綠色的原野上,
一切的煩擾都同時放低,
最高的意志,在歡快中解放,
一顆子彈,把他的一生結為整體,

那做母親的太陽,看他長大,
看他有時候為陰影所欺,
如今卻全力的把他擁抱,
問題留下來:他唯一的回答升起,

其餘的,都等著土地收回,
他精致的頭已垂下來順從,
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還,
已較主所賜給的更為光榮。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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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攻基地


日裡夜裡,飛機起來和降落
以三百裡的速度增加著希望,
歷史的這一步必須要踏出:
汽車穿流著如夏日的河穀,

這一個城市,拱衛在行動的中心,
太陽走下來向每個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種族,
我只要你向泥土擴張,和我一樣。

過去的還想在這裡停留,
“現在”卻襲擊如一場傳染病,
各種饑渴全都要滿足,
商人和毛蟲歡快如美軍,

將軍們正聚起眺望著遠方,
這裡不過是朝“未來”的跳板,
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來,
是你還是他暫時全不管。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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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貨膨脹


我們的敵人已不再可怕,
他們的殘酷我們看得清,
我們以充血的心沉著地等待,
你的淫賤卻把它弄昏。

長期的誘惑:意志已混亂,
你借此傾覆了社會的公平,
凡是敵人的敵人你一一謀害,
你的私生子卻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無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變,最遠的鄉村都卷進,
我們的英雄還擊而不見對手,
他們受辱而死:卻由於你的陰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義只顯得可憐,
你是一面蛛網,居中的只有蛆蟲,
如果我們要活,他們必須死去,
天氣晴朗,你的統治先得肅清!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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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頌


雖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確定,
就是九頭鳥也做出你的面容,
背離的時候他們才最幸運,
秘密的,他們譏笑著你的無用,

雖然你從未向他們露面,
和你同來的,卻使他們吃驚:
饑寒交迫,常不能隨機應變,
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

也不見報酬在未來的世界,
一條死胡同使人們退縮;
然而孤獨者卻挺身前行,
向著最終的歡快,逐漸取得,

因為你最能夠分別美醜,
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愛情,
他看見歷史:只有真正的你
的事業,在一切的失敗裡成功。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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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悶的象征


我們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瘋狂:
初次的愛情人們已經笑過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質的無望,

那自覺幸運的,他們逃向海外,
為了可免去困難的課程;
誠實的學生,教師未曾獎賜,
他們的消息也不再聽聞,

常懷恐懼的,恐懼已經不在,
因為人生是這麼短暫;
結婚和離婚,同樣的好玩,
有的為了刺激,有的為了遺忘,

毀滅的女神,你腳下的死亡
已越來越在我們的心裡滋長,
枯幹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則在不斷的懷疑裡喪生。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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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炸東京


我們漫長的夢魘,我們的混亂,
我們有毒的日子早該流去,
只是有一環它不肯放松,
炸毀它,我們的傷口才能以合攏。

唯一的不理解,在這裡侵占,
我們的思想熾熱已不能等待,
傳開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機,
那燃燒的大火是僅可能的語言。

由於我們的軟弱,你們的美德,
利用無知,那天皇的光榮,
盡管你們發狂保衛至死:
我們的常識卻布滿你們可憐的天空。

因為一個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來,
我們要把你們長期的罪惡提醒,
種子已出芽:每個死亡的爆炸
都為我們受苦的父老爆開歡欣。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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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沒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
張開綠色肥大的葉子,我的牙齒。
沒有人看見我笑,我笑而無聲,
我又自己倒下去,長久的腐爛,
仍舊是滋養了自己的內心。
從山坡到河穀,從河穀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來,
那幽深的小徑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開。
那飄來飄去的白雲在我頭頂,
全不過來遮蓋,多種掩蓋下的我
是一個生命,隱藏而不能移動。

人:

離開文明,是離開了眾多的敵人,
在青苔藤蔓間,在百年的枯葉上,
死去了世間的聲音。這青青雜草,
這紅色小花,和花叢中的嗡營,
這不知名的蟲類,爬行或飛走,
和跳躍的猿鳴,鳥叫,和水中的
遊魚,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懼,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裡。
我不和諧的旅程把一切驚動。

森林:

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

人:

是什麼聲音呼喚?有什麼東西
忽然躲避我?在綠葉後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視,我移動
它輕輕跟隨。黑夜帶來它嫉妒的沉默
貼近我全身。而樹和樹織成的網
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饑餓的空間,低語又飛旋,
象多智的靈魂,使我漸漸明白
它的要求溫柔而邪惡,它散布
疾病和絕望,和憩靜,要我依從。
在橫倒的大樹旁,在腐爛的葉上,
綠色的毒,你癱瘓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這不過是我,設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領過黑暗的門徑;
美麗的一切,由我無形的掌握,
全在這一邊,等你枯萎後來臨。
美麗的將是你無目的眼,
一個夢去了,另一個夢來代替,
無言的牙齒,它有更好聽的聲音。
從此我們一起,在空幻的世界遊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裡的紛爭,
你的花你的葉你的幼蟲。

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
那毒蟲的齧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194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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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結在天邊,在山頂,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風愛你來自遠方,
一團一團像我們的心緒,你移去
在無岸的海上,觸沒於柔和的太陽。

是暴風雨的種子,自由的家鄉,
低視一切你就灑遍在泥土裡,
然而常常向著更高處飛揚,
隨著風,不留一點淚濕的痕跡。

194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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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感四首



多謝你們的謀士的機智,先生,
我們已為你們的號召感動又感動,
我們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犧牲,
最後的獲得原來是工具般的殘忍。

你們的政治策略都很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錯誤都塗上了人民,
我們從沒有聽過這麼美麗的言語
先生,請快來領導,我們一定服從。

多謝你們飛來飛去在我們頭頂,
在幕後高談,折沖,策動;出來組織
用一揮手表示我們必須去死
而你們一絲不改:說這是歷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紀:多謝先知的你們,
但我們已倦於呼喊萬歲和萬歲;
常勝的將軍們,一點不必猶疑,
戰栗的是我們,越來越需要保衛。

正義,當然的,是燃燒在你們心中,
但我們只有冷冷地感到厭煩!
如果我們無力從誰的手裡脫身,
先生,你們何妨稍吐露一點憐憫。


殘酷從我們的心裡走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籲喘,
像是撐著一只破了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曬曬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沖,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後面飄搖。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紮,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裡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裡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辟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複。

194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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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死去了


可憐的人們!他們是死去了,
我們卻活著享有現在和春天。
他們躺在蘇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無感覺,而我們有溫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銳的鼻子,和
耳朵聽見上帝在原野上
在樹林和小鳥的喉嚨裡情話綿綿。

死去,在一個緊張的冬天,
象旋風,忽然在牆外停住——
他們再也看不見著樹的美麗,
山的美麗,早晨的美麗,綠色的美麗,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著甜蜜的安寧,
到處茁生;而可憐的他們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獨。

呵聽!呵看!坐在窗前,
鳥飛,雲流,和煦的風吹拂,
夢著夢,迎接自己的誕生在每一個
清晨,日斜,和輕輕掠過的黃昏——
這一切是屬於上帝的;但可憐
他們是為無憂的上帝死去了,
他們死在那被遺忘的腐爛之中。

194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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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


荒草,頹牆,空洞的茅屋,
無言倒下的樹,淩亂的死寂……
流雲在高空無意停佇,春歸的烏鴉
用力的聒噪,繞著空場子飛翔,
象發見而滿足於倔強的人間的
沉默的潰敗。被遺棄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話,吐露給
春風和夕陽——
幹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再沒有一聲歎息,再沒有嫋嫋的炊煙,
再沒有走來走去的腳步貫穿起
善良和忠實的辛勞終於枉然。

他們哪裡去了?那穩固的根
為泥土固定著,為貧窮侮辱著,
為惡意壓變了形,卻從不破裂的,
象多年的問題被切割,他們仍舊滋生。
他們哪裡去了?離開了最後一線,
那默默無言的父母妻兒和牧童?
當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滿危險,看見
象一個廣大的墳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從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斬斷無盡的歲月
花葉連著根拔去,枯幹,無聲的,
從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乞求:
幹燥的風,吹吧,旋起人們無用的回想。

春曉的斜陽和廣大漠然的殘酷
投下的征兆,當小小的叢聚的茅屋
象是幽暗的人生的盡途,呆立著。
也曾是血肉的豐富和希望,它們張著
空洞的眼,向著原野和城市的來客
留下決定。歷史已把他們用完:
它的誇張和說謊和政治的偉業
終於沉入使自己也驚惶的風景。
幹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吹著小河,吹過田壟,吹出眼淚,
去到奉獻了一切的遙遠的主人!

194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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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誕辰有感


1

從至高的虛無接受層層的命令,
不過是觀測小兵,深入廣大的敵人,
必須以雙手擁抱,得到不斷的傷痛。

多麼快已踏過了清晨的無罪的門檻,
那晶瑩寒冷的光線就快要冒煙,燃燒,
當太潔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裡投生。

是不情願的情願,不肯定的肯定,
攻擊和再攻擊,不過是醞釀最後的叛變,
勝利和榮耀永遠屬於不見的主人。

然而暫刻就是誘惑,從無到有,
一個沒有年歲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發現自己,在毀滅的火焰之中。

2

時而巨烈,時而緩和,向這微塵裡流注,
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造同時毀滅,
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於是有了我。

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
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
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
枉然的摯愛和守衛,只有跟著向下碎落,
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裡化為纖粉。

留戀它象長長的記憶,拒絕我們象冰,
是時間的旅程。和它肩並肩地粘在一起,
一個沉默的同伴,反證我們句句溫馨的耳語。

194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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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的中國




饑餓是這孩子們的靈魂。
從他們遲鈍的目光裡,古老的
土地向著年輕的遠方搜尋,
伸出無力的小手向現在求乞。

他們鼓脹的肚皮充滿嫌棄,
一如大地充滿希望,卻沒有人來承繼。

歷史不曾饒恕他們,推出
這小小的空虛的軀殼,向著空虛的
四方掙紮,是誰的債要他們償付:
他們於是履行它最終的錯誤。

在街頭的一隅,一個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個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絕望的身上,
縮短了你的,我的未來。



我看見饑餓在每一家門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惡;
沒有一處我們能夠逃脫,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們做人的教育,

漸漸他來到你我之間,愛,
善良從無法把他拒絕,
每一弱點都開始受考驗,我也高興,
直到恐懼把我們變成石頭,

遠遠的,他原是我們不屈服的理想,
他來了卻帶著懲罰的面孔,
每天在報上講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驚人,終於使我們漠不關心,

直到今天,愛,隔絕了一切,
他在搖撼我們疲弱的身體,
像是等待著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風
從我們的漂泊和孤獨向外沖去。



昨天已經過去了,昨天是田園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樣流暢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義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饑餓。

昨天是理想朝我們招手:父親的諾言
得到保障,母親安排適宜的家庭,孩子求學,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饑餓。

為了爭取昨天,痛苦已經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樂的溢出:昨天把敵人擊倒,
今天是果實誰都沒有嘗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脫線的風箏
在仰望中翻轉,我們把握已經無用,
今天是混亂,瘋狂,自瀆,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們要活著:今天是饑餓。

荒年之王,搜尋在枯幹的中國的土地上,
教給我們暫時和永遠的聰明,
怎樣得到狼的勝利:因為人太脆弱!



我們是向著什麼秘密的方向走,
於是才有這麼多無恥的謊言,
和對浪漫的死我們一再的違抗,

世界是廣大的然而現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們不知道怎樣來俯順,
創造各樣的恥辱不過為了安全,

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
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

終於小心而無望,紛爭而又漠然
善良直趨毀滅: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個更大的愚蠢把我們救援,

但那受難的農夫逃到城市裡,
他的呼喊已變成機巧的學習,
把失戀的土地交給城市論辯,

純熟得過期的革命理論在傳觀著,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默認一切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聰明,
政治家成了公開的嘲笑,他的簽字
卻又嚴重的把我們推向一種決定,

我們是向著秘密的方向走,
饑餓領導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教給我們應有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殘酷從我們的心裡走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籲喘,
像是撐著一只破了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曬曬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沖,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後面飄搖。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紮,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裡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裡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辟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複。


1947年8月


注1:本詩第5、6、7章與《時感四首》第2、3、4章相同,為求組詩完整,一並錄入。
注2:本詩第4章最後三節曾經作者修訂,現按《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問題愈在手術臺上堆積,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從裡面出生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聰明,
盡管我們用一切來建造一道圍牆,
也終於給一個簽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們是向著什麼秘密的地方走,
饑餓領導著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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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現(長詩)

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


1 宣道

現在,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我們來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
閃過一下星光或日光,就再也觸摸不到了,
說不出名字,我們說我們是來自一段時間,
一串錯綜而零亂的,枯幹的幻象,
使我們哭,使我們笑,使我們憂心
用同樣錯綜而零亂的,血液裡的紛爭,
這一時的追求或那一時的滿足,
但一切的誘惑不過是誘惑我們遠離;
遠遠的,在那一切僵死的名稱的下面,
在我們從不能安排的方向,你
給我們有一時候山峰,有一時候草原,
   有一時候相聚,有一時候離散,
   有一時候欺人,有一時候被欺,
   有一時候密雨,有一時候燥風,
   有一時候擁抱,有一時候厭倦,
   有一時候開始,有一時候完成,
   有一時候相信,有一時候絕望。

主呵,我們擺動於時間的兩極,
但我們說,我們是向著前面進行,
因為我們認為真的,現在已經變假,
我們曾經哭泣過的,現在已被遺忘。
一切在天空,地面,和水裡的生命我們都看見過了,
我們看見在所有的變中只有這個不變,
無論你成功或失敗只有這個不變,
新奇的已經發生過了正在發生著或者將要發生,然而只有這個不變:
無盡的河水流向大海,但是大海永遠沒有溢滿,海水又交還河流,
一世代的人們過去了,另一個世代來臨,是在他們被毀的地方一個新的回轉,
在日光下我們築屋,築路,築橋:我們所有的勞役不過是祖業的重複。
或者我們使用大理石塑像,崇拜我們的英雄與美人,看他終競歸於模糊,
我們痛惜美麗的失去了,但失去的並不是它的火焰,
我們一切的發明不過為了——但我們從沒有增加安適,也沒有減少心傷。
我們和錯誤同在,可是我們厭倦了,我們追念自然,
以色列之王所羅門曾經這樣說:
一切皆虛有,一切令人厭倦。
那曾經有過的將會再有,那曾經失去的將再被失去。
我們的心不斷地擴張,我們的心不斷地退縮,
我們將終止於我們的起始。

所以我們說:
我們能給出什麼呢?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一切的原因迎接我們,又從我們流走,
所有古老的傳統,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喜怒笑罵,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等待我們的降生,
有一個生命賦予了這所有的讓他們等待:
智者讓智慧流過去,青年讓熱情流過去,先知者讓憂患流過去,農人讓田野的五穀流過去,
  少女讓美的形象流過去,統治者讓陰謀和殘酷流過去,反抗者讓新生的痛苦流過去,
  大多數人讓無知的罪惡流過去,
我們是我們的付與,在我們的付與中折磨,
一切完成它自己;一切奴役我們,流過我們使我們完成。
所以我們說
我們能給出什麼呢?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在一條永遠漠然的河流中,生從我們流過去,死從我們流過去,血汗和眼淚從我們流過去,
  真理和謊言從我們流過去,
有一個生命這樣地誘惑我們,又把我們這樣地遺棄,
如果我們搖起一只手來:它是靜止的,如果因此我們變動了光和影,如果因此花朵兒開放,
  或者我們震動了另外一個星球,
主呵,這只是你的意圖朝著它自己的方向完成。

2  歷程

在自然裡固定著人的命運
當人從自然的赤裸裡誕生
他的努力是不斷地獲得
隔離了多的去獲得那少的
當人從自然的赤裸裡誕生
我要指出他的囚禁,他的回憶
成了他的快樂

  情人自白:

全是不能站穩的
親愛的,是我腳下的路程;
接受一切溫暖的吸引在岩石上,
而岩石突然不見了。孩童的完整
在父母的約束裡使我們前行:
那新鮮的知識,初見的
歡快,世界向我們不斷擴充,
可是當我爬過了這一切而來臨,
親愛的,坐在崩潰上讓我靜靜地哭泣。

一切都在戰爭,親愛的,
那以真戰勝的假,以假戰勝的真,
一的多和少,使我們超過而又不足,
沒有喜的內心不敗於悲,也沒有悲
能使我們凝固,接受那樣甜蜜的吻
不過是謀害使我們立即歸於消隱。
那每一佇足的勝利的光輝
雖然勝利,當我終於從戰爭歸來,
當我把心的疲倦呈獻你,親愛的,
為什麼一切發光的領我來到絕頂的黑暗,
坐在崩潰的峰頂讓我靜靜地哭泣。

  合唱: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我們的童年所不意擁有的
而後遠離了,卻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勞
同所尋求失敗的,

如果人世各樣的尊貴和華麗
不過是我們片面的窺見所賦予,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在歡笑後面的哭泣哭泣後面的
最後一層歡笑裡,

在虛假的真實底下
那真實的靈活的源泉,
如果我們不是自禁於
我們費力與半真理的蜜約裡
期望那達不到的圓滿的結合。

在我們的前面有一條道路
在道路的前面有一個目標
這條道路指引我們又隔離我們
走向那個目標,
在我們黑暗的孤獨裡有一線微光
這一線微光使我們留戀黑暗
這一線微光給我們幻象的騷擾
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愛情的發見:

活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這世界充滿了生,卻不能動轉
擠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見金錢的閃亮,或者強權的自由,
伸出髒汙的手來把障礙屏除,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陰謀,欺詐,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黃金裡看見什麼呢?他從暴虐裡獲得什麼呢?
   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
   他已變得這樣醜惡,和孤獨。
活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那為人譏笑的偏見,狹窄的靈魂
使世界成為僵硬,殘酷,令人詛咒的,
無限的小,固執地和我們的理想戰鬥,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擋住了我們,使歷史停在這裡受苦。
   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呢?他為什麼甘冒我們的怨怒呢?
   寬恕他,因為他覺得他是擁抱了
   真和善,雖然已是這樣腐爛。

愛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我們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離。
我曾經愛過,我的眼睛卻未曾明朗,
一句無所歸宿的話,使我不斷悲傷:
她曾經說,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雖然她的愛情限制在永變的事物裡,
雖然她竟說了一句謊,重複過多少世紀,
   為什麼責備呢?為什麼不寬恕她的失敗呢?
   寬恕她,因為那與永恒的結合
   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

  合唱: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不是這裡或那裡的茁生
也不是時間能夠占有或者放棄的,

如果我們能夠給出我們的愛情
不是射在物質和物資間把它自己消損,
如果我們能夠洗滌
我們小小的恐懼我們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們能夠掙脫
欲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
迎接他,
如果我們能夠嘗到
不是一層甜皮下的經驗的苦心
他是靜止的生出動亂
他是眾力的一端生出他的違反。
O他給安排的歧路和錯雜!
為了我們倦了以後渴求
原來的地方。
他是這樣地喜愛我們
他讓我們分離
他給我們一點權力等它自己變灰,
O他正等我們以損耗的全熱
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3 祈神

在我們的來處和去處之間,
在我們的獲得和丟失之間,
主呵,那目光的永恒的照耀季候的遙遠的輪轉和山河的無盡的豐富
枉然:我們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我們是廿世紀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裡,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又複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我們已經看見過了
那使我們沉迷的只能使我們厭倦,
那使我們厭倦的挑撥我們一生,
那使我們瘋狂的
是我們生活裡堆積的、無可發泄的感情
為我們所窺見的半真理利用,
主呵,讓我們和穆罕穆德一樣,在他沙漠的歲月裡,
讓我們在說這些假話做這些假事時
想到你,

在無法形容你的時候,讓我們忍耐而且快樂,
讓你的說不出的名字貼近我們焦灼的嘴唇,無所歸宿的手和不穩的腳步,
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
我們各自失敗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
我們繞過無數圈子才能在每個方向裡與你結合,

讓我們和耶蘇一樣,給我們你給他的歡樂,
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
在非我之中擴大我自己,
讓我們體驗我們朝你的飛揚,在不斷連續的事物裡,
讓我們違反自己,擁抱一片廣大的面積,

主呵,我們這樣的歡樂失散到哪裡去了

因為我們生活著卻沒有中心
我們有很多中心
我們的很多中心不斷地沖突,
或者我們放棄
生活變為爭取生活,我們一生永遠在准備而沒有生活,
三千年的豐富枯死在種子裡而我們是在繼續……

主呵,我們衷心的痛惜失散到哪裡去了

每日每夜,我們計算增加一點錢財,
每日每夜,我們度量這人或那人對我們的態度,
每日每夜,我們創造社會給我們劃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們生來的自由失散到哪裡去了

等我們哭泣時已經沒有眼淚
等我們歡笑時已經沒有聲音
等我們熱愛時已經一無所有
一切已經晚了然而還沒有太晚,當我們知道我們還不知道的時候,

主呵,因為我們看見了,在我們聰明的愚昧裡,
我們已經有太多的戰爭,朝向別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滿,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們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陰謀,報複,
這一切把我們推到相反的極端,我們應該
忽然轉身,看見你

這是時候了,這裡是我們被曲解的生命
請你舒平,這裡是我們枯竭的眾心
請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

1947年8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訂,改動若幹文字和譯名(耶蘇-耶穌),主要更動在第二部(歷程)《愛情的發見》一節,現據李方《穆旦詩全集》本照錄入如下:

…………
  愛情的發見: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這世界充滿了生命,卻不能動轉
擠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見金錢的閃亮,或者強權的自由,
伸出髒汙的手來把障礙摒除,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陰謀,欺詐,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黃金裡看見什麼呢?他從暴虐裡獲得什麼呢?
   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
   他已變得這樣醜惡,和孤獨。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那為人譏笑的偏見,狹窄的靈魂
使世界成為僵硬,殘酷,令人詛咒的,
無限的小,固執地和我們的理想戰鬥,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擋住了我們,使歷史停在這裡受苦。
   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呢?他為什麼甘冒我們的怨怒呢?
   寬恕他,因為他覺得他是擁抱了
   真和善,雖然已是這樣腐爛。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我們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離。
我曾經愛過,我的眼睛卻未曾明朗,
一句無所歸宿的話,使我不斷悲傷:
她曾經說,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雖然她的愛情限制在永變的事物裡,
雖然她竟說了一句謊,重複過多少世紀,
   為什麼責備呢?為什麼不寬恕她的失敗呢?
   寬恕她,因為那與永恒的結合
   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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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走


我想要走,走出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電波每日的謊言,
和神氣十足的殘酷一再的呼喊
從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離開這普遍而無望的模仿,
這八小時的旋轉和空虛的眼,
因為當恐懼揚起它的鞭子,
這麼多罪惡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這地方,然而卻反抗;
一顆被絞痛的心當它知道脫逃,
它是買到了沉睡的敵情,
和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傷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錢還沒有花完,
有這麼多高樓還拉著我賭博,
有這麼多無恥,就要現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願。


194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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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


從一個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燼,
從歷史的不公平的開始
到它反覆無終的終極: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從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們憎恨它是謊騙,
從愛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實的宣言:
每一開口都露
( 知識學習語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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