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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漢詩的文學反叛:路易斯、羅寄一、穆旦的詩歌肖像(1)
2011/09/13 21:49:13瀏覽941|回應0|推薦3

現代漢詩的文學反叛:路易斯、羅寄一、穆旦的詩歌肖像(1)

 張松建

四十年代的神州大地,風雨飄搖,百業荒馳。酷烈的戰爭,饑寒流離的考驗,不僅危及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生存環境,也把重重陰霾投進世人的精神世界。除此以外,商業化和城市化所帶來的整個生命縮減變形的現象,以及在支離破碎的文化空間裡追索「生存的理由」所引起的種種焦慮,也在文學世界裡留下深淺不一的印痕。詩歌,作為一種獨特的寫作文類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敏感的詩人們在應對民族的生存危機之外,更面臨歷史終結、文化錯位以及「現代性」對個人的衝擊與震撼。於是,他們仿佛神話中與日競走的誇父,在廣袤的大地上發出沉重的歌吟。抗戰詩人訴諸宏大敘事和鄉土修辭,雜以烽火兒女、孤臣孽子,務求涕淚飄零而後已。現代主義詩人既已拒絕直截的陳述與噴發式抒情,轉而反觀個體生命的內在,以新穎的美學傳達深邃的生命體驗。在此意義上可說,除去「寫詩」以外,他們尚無其他更好的方式來「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 ①,他們重建詩學新秩序的目的即是為對抗現代性的侵襲。當然,吾人也須承認,「生命的悲劇感」誠乃古今中外文學的一大傳統,然則,迴旋於四十年代中國詩人內心的此類感受,主要由於本國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物質變革和心理衝突、迥異的時空體驗、新變的世界觀等導致的結果。從時間差異上看,此一生命的悲劇感與中國古代詩人的傷春悲秋模式大異其趣而帶有明顯「現代的」意味;同時,從空間差異上看,它也迥異於西方現代詩人的生命體驗而打上了「本土的」烙印。討論的詩人包括路易斯(紀弦)、羅寄一、穆旦。

Ⅰ、「吠月之犬」:路易斯的「邊緣心態」

路易斯(1913—),本名路逾,祖籍陝西,生於河北清苑。先後在武漢美專和蘇州美專讀書,三十年代混跡於上海文藝界,與徐遲、戴望舒、杜衡、鷗外鷗等人過從甚密,迷戀法國象徵派和美國意象派詩歌,在《現代》、《新詩》等刊物上發表作品。抗戰期間,路易斯滯留「孤島」上海,堅持現代主義的藝術追求,翻譯過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作品 ②,接連出版《愛雲的奇人》、《煩哀的日子》、《不朽的肖像》、《出發》、《夏天》、《三十前集》等六部詩集 ③。其間由於積極參與文化漢奸活動,在上海文藝界震動一時,也頗受後人的詬病。此外,路易斯還招邀北平、南京、鎮江等地的友朋,在一九四四年春季和一九四八年秋季,創辦過新詩社團「詩領土」社和「異端社」,出版《文藝世紀》、《詩領土》、《異端》等雜誌,以極端個人主義姿態提倡「純詩」寫作,雖遭受左翼批評家的抨擊,但徑行獨往,拒絕改悔,在彼時的中文詩界堪稱一景 ④。一九四八年,移居臺灣,揭起「現代派」大矗,直言無諱:「領導新詩的再革命,推行新詩的現代化」⑤ ,一生為詩辛勤耕耘,奮勉不懈,終為臺灣詩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⑥ ,《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編者對他的詩有如下評語:「紀弦的詩,題材廣泛,表現手法獨特,有個性,風格富變化,在意象上時呈飛躍之姿,在語法上則常泄示一種喜劇的諧趣。他曾組織『現代派』,宣導詩的現代化,對中國現代詩運之推廣,影響至為深遠。」

路易斯詩最突出的主題是「岩石般的孤獨和遣不去的哀愁」(<五月為諸亡友而作>⑦ ),不少評家已指出這一點。譬如,奚密說:「紀弦早期作品中最不可忽視的主題當屬孤獨——尤其是作為一位詩人的孤獨。孤獨的意義是雙重的。首先,自我、真我必須必須在孤獨的狀態下才能顯現、完成。……孤獨的另一層意義在於詩人對理想不懈的追求,而使他註定了與世界疏離的命運。前者是正面的,肯定個人的存在,而後者往往隱含著寂寞和憤世嫉俗的感慨。」⑧ 實良有以也。當然,路易斯的詩格與人格可相互印證:孤冷狂傲、神經質的內省、以及行為舉止的表演性,此乃他留給朋友們的印象,譬如,胡蘭成筆下的路易斯「是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貧血的,露出青筋的臉,一望而知是神經質的。他那高傲,他那不必要的緊張、多疑、不安與頑強的自信,使我和他鄰居半年而不能丟開矜持」⑨ 不過,從宏大的歷史視野和文化語境觀之,路易斯詩的「孤獨感」有超乎此者在。進而言之,在現代社會裡,詩人因處於「邊緣性」的地位而產生刻骨銘心的孤獨感。他們「在家」,卻有著「無家」的感受;他們「在世」,卻得不到「世人」的認可,只能依靠堅韌的意志力把自我隔離在象牙塔裡,將自我價值的定位寄託於後世的發現。這等同於另一種形式的、內在的「放逐和流亡」。這種被驅離原鄉、永絕家園的「邊緣心態」是如何出現的?奚密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的政治與社會結構、教育制度及文化氛圍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詩歌長久以來在傳統文化結構中所享有的優越地位——道德修養的基石、政治權力的階梯、人際交往的最精緻典雅的形式——隨著以上的變化而喪失淨盡,詩開始被當作一種高度專業化的、私己性的、處於社會邊緣的藝術追求 ⑩。在傳統文學的等級中,詩高高在上、小說不登大雅之堂的情形,現在完全顛倒了過來。幾乎與此同時,隨著現代社會的商品化和大眾傳媒的興起,詩所隸屬的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間的鴻溝日益加大,現代漢詩的「邊緣化」情形於焉形成。無須諱言,路易斯所感受到的這種邊緣處境也與當時的社會大氣候有關。上海在淪為孤島時期的政治魚爛、經濟蕭條、文化頹敗以及風聲鶴唳的社會氛圍 ⑾,迅速打破了詩人的薔薇色夢幻,他日益感到自己淪於社會邊緣而無能為力。因此不難理解,路易斯為何頻密呈現一幅幅畸零人的詩歌肖像:「獨行的歌者」、「摘星的少年」、「孤獨的飲者」、「裸體的畫師」、「索居的隱士」、「執拗的築塔人」。更重要的是,他把這些私設的意象提升到本體象徵的層次,以充滿張力甚至暴力的語詞,大幅推進激情、想像和感覺源源不斷地進入抒情主體,由此形成知性的風格,毫無靦腆的聲色。

卑處文化錯位的社會邊緣,詩人的文化心態著實複雜。最直接的反應是,他激切指斥世人的冷酷與卑俗,諸多詩篇措辭激憤,毫無溫柔敦厚的詩教,大可視為心靈的一頁痛史。<說我的壞話> ⑿中的詩人痛切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無論是季節花草、風雲雨虹、日月星辰等無生命的自然物,還是個人的手杖、菸斗、動物以及各類交通工具,無論是走過的街道與城鎮,還是個人用過的沙發、椅子、酒杯、酒瓶,「凡認識我的,/凡曉得我的名字的,/都說我的壞話,嘲笑我」,儘管遭遇如此困窘,詩人堅持自我的追求,毫無改弦更張的念頭。<七與六>的文字詼諧俏皮,凸現一決絕、自負的詩人形象,頗有黑色幽默和俳諧⒀ 的味道:

我拿著手杖7
咬著菸斗6
數字7是具備了手杖的形態的。
數字6是具備了菸斗的形態的。
於是我來了。
手杖7加煙菸斗鬥6=13之我
一個詩人。一個天才。
一個天才中之天才。
一個最最不幸的數字!
唔,一個悲劇。
悲劇悲劇我來了。
於是你們鼓掌,你們喝彩。⒁

日常生活中的詩人酷愛使用手杖與菸斗,這構成了文雅高貴的英國紳士的身份象徵,但詩人卻聯想到它們的外在形態與數字6和7相似,兩個數字相加恰巧等於基督教文化傳統中人們認定的不吉利的數字13(參加耶穌最後的晚餐人數),這巧妙暗示了詩人在現代社會中必須為藝術而殉難的命運。詩人等同於天才,天才卻遭遇種種不測,菸斗和手杖相加而得到的數字成為不幸的讖語。雖然如此,詩人已有心理準備去坦然接受悲劇的命運,他藐視那些缺乏藝術品位的、扼殺天才的庸人。詩尾的三行文字以佯作輕鬆的語氣,低調敘述自己對悲劇的接受,顯示一種滿不在乎的無所謂態度。
既然詩歌是「小眾」的、「私己」的事業,既然詩人與社會大眾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所以,路易斯乾脆高傲地把自己封閉起來,享受著自虐虐人的快感。<我之塔形計畫> ⒂坦呈詩人對藝術自主性的堅守,他決心以個人的「微小生命以及巨型心靈」建造藝術之塔,用「真實的聲音,寧靜的聲音和夢幻的聲音」向一切同時代人和後來者宣佈這個計畫。在表現藝術與俗世的對抗這個主題上,<畫室>頗值得注意。詩中的「我」是一位與世隔絕的藝術家,自閉於畫室,狀若鬼魅,一邊低徊顧影,摸索身上的累累傷痕,一邊喁喁低語著對人世的仇恨——
我有一間畫室,那是關起來和一切人隔絕了的。在那裡面,我可以對著鏡子塗我自己的裸體在畫布上。我的裸體是瘦弱的,蒼白的,而且傷痕累累,青的,紫的,舊的,新的,永不痊癒,正如我的仇恨,永不消除。

至於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在我心中猛烈地燃燒著有一個復仇的意念。

但是我所唯一可能幷業經採取的報復手段,只是把我的傷痕,照著他原來的樣子,描了又描,繪了又繪,然後拿出去,陳列在展覽會裡,給一切人看,使他們也戰慄,使他們也痛苦,幷尤其使他們也和我同樣地仇恨不已。而已而已。⒃

作者啟用象徵寓意、戲劇性場景、自我耽溺的內心獨白,以及重複、迴旋、衍生而又充滿暴力元素的意象群,在在凸現第一人稱敘述者對人世的孤憤決絕。雖然,對詩歌志業的自負以及詩人作為「狂人」的原型大可追溯到屈原那裡 ⒄,但兩者的分歧也很明顯:屈原的道德自戀和自我正義是由於政治抱負無法施展所導致,而路易斯的邊緣心態則是二十世紀的文化震盪與歷史翻覆使然。「裸體的畫師」在此具備本體象徵的意義,他被庸俗、險惡的世界所遺棄、或者說主動自絕於社會人群,曖昧地扮演受害者/加害者的雙重角色,負屈銜恨,肉身受難。<幼小的魚>以戲謔之筆觸演繹嚴肅的主旨。身為藝術家的抒情主體(單數的「我」)與毫無美學品位的市儈(複數的「他們」)間爆發了激烈衝突,當藝術之宮橫遭劫掠後,「我」悍然採取暴力手段來捍衛藝術的尊嚴和自主性——

我拾起那枝憂鬱的手槍。
打死了他們的頭目。
那些穿一律的制服的野種,
海倫頂瞧他們不起——
連起碼的哲學都不懂。

反諷的是,這種自我封閉導致詩人終於喪失了與他人的交流機會,然而,他在寂寞難捱之下又渴望有所溝通,於是故意製造出一點點噪音,希望被遠方的人們無意中聽到。<在地球上散步>寫道:「在地球上散步,/獨自踽踽地,/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幷把它沉重地點在/堅而冷了的地壳上,/讓那邊棲息著的人們/可以聽見一聲微響,/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這個孤獨散步者的動作暴露出現代詩人的兩難處境:既渴望讓詩歌作為交流的工具抵達社會大眾,又擔心因此而喪失藝術的本真和自主性。<我的聲音和我的存在>⒅ 寫道,「絕對的宇宙」帶有一層偽善的、隔膜的硬殼,其中的一切都無法依恃、不足信賴;相形之下,「我」的個體生命脆弱如星火,任何一個方向的狂風皆可輕易摧毀之。但是,這個孤獨的個人相信:詩歌即聲音,歌聲即生存,在空洞冷硬的宇宙裡,只有私己性的「詩」才能賦予孤弱生命以勇氣和意義。「只有我自己的聲音才能證實我的存在」,詩人必須「不斷地發出聲音」,以期與同類進行溝通交流,獲得社會的合法性認可。這同樣反映出現代詩人對於社會大眾的欲迎還拒、猶疑困苦的矛盾心態。
不過,絕大部分時候,路易斯對自家之「詩的志業」充滿權威感和自信心。<吠月的犬>採用曲折隱晦的超現實筆法,喚出「人生無常而藝術永恆」的古老格言——

載著吠月的犬的列車滑過去消失了。
鐵道歎一口氣。
於是騎在多刺的巨型仙人掌上的全裸的少女們的有個性的歌聲
四起了:
不一致的意義,
非協和之音。
仙人掌的陰影舒適地躺在原野上。
原野是一塊浮著的圓板哪。
跌下去的列車不再從弧形地平線爬上來了。
但擊打了鍍鎳的月亮的淒厲的犬吠卻又被彈回來,
吞噬了少女的歌。⒆

短暫的人生猶如一列火車跌下弧形地平線,轉瞬即逝;月亮代表抽象的、永恆的時間。詩被定義為一種聲音,詩人仿佛吠月之犬,以有限對抗無限,以肉身對抗永恆,生命的悲劇感於焉浮起。但是,正如奚密所說:「詩人處理這種悲劇意識的手法絕不是悲劇的。他對外在世界的描繪是複雜而矛盾的。它既是荒涼的也是柔美的,既具威脅性又充滿情色,既舒適又令人緊張不安。」⒇ 黑夜的原野,吠月之犬,疾駛的列車,巨型而多刺的仙人掌,赤裸的少女,這些不一致、非協和的因素扭結在一起,使詩文本佈滿張力結構、象徵意蘊和詭譎色彩。隨著詩行的推進,這種生命的悲劇感出現樂觀的轉折。犬吠固然孤單而淒厲,卻能擊打鍍鎳的月亮、吞噬少女的歌聲,言外之意是,個體生命的倏忽和孤獨實不足以消解藝術的尊嚴和價值。正是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反抗精神,才賦予個人生命以輝煌的風采和莊嚴的寶相。再看路易斯的名作<摘星的少年>——

摘星的少年,
跌下來。
青空嘲笑他。
大地嘲笑他。
新聞記者
拿最難堪的形容詞
冠在他的名字上,
嘲笑他。

千年後,
新建的博物館中,
陳列著有
摘星的少年像一座。

左手擎著天狼。
右手擎著織女。
腰間束著的,
正是那個射他一箭的獵戶的
嵌著三明星的腰帶。[21]

  「星」的意象在路易斯詩中的出現頻率頗高,其明亮璀璨象徵理想的境界與美好的事物,它的高懸夜空、遠離塵世又暗示詩人心境的孤寂落寞,而「流星」的意象更與人生無常、美的消逝等悲哀的情緒聯繫在一起。此處的「星」具備第一種含義,詩人自比為一意氣風發的「摘星的少年」,他從高空跌落的動作,象徵詩人的理想受挫。作者以簡潔的文字推出這個特寫鏡頭,以下段落敘述世人的反應以及自己的信念。引人深思的是,中國素有「天圓地方」、「天覆地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成語,無不體現出「天地」之化育萬物蒼生的博愛精神;但此處的「青空」、「大地」反倒呈現出冷酷偏狹、幸災樂禍的形象,這種文化精神的差異也印證了古典詩與現代詩的分歧。「新聞記者」代表一群沒有智識與品位的市儈,他們拿最難堪的字眼奚落詩人。第三、四節與前面構成對照,詩人堅信高蹈的藝術雖在俗世中不被欣賞,但不會隨時光而磨滅,有朝一日,必會被後世所承認和膜拜,「博物館」裡的摘星少年的雕像即是明證。詩尾懸想此時的少年的裝束:他已沒有以前從高空跌落時的狼狽相,摘星之後的英偉身姿凸現出來。但是,「青空」、「大地」如今已被少年的氣勢所震懾,「獵戶」和「新聞記者」 早已肉身毀滅,而摘星的少年理想實現後氣勢如虹,神情舉止帶上了「神性的光輝」。這裡面迴響著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篙人」和杜甫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遙遠餘音。本詩透過象徵、對比、誇張等手法的使用,顯示路易斯企圖以文字闖出一番功業的自我期許,亦在豪邁恣肆的詩情之外咀嚼一份濃鬱的苦澀,誠可謂「深婉沉著」。當然,自現代漢詩史的角度來看,在路易斯之前、之後,對於詩歌志業的虔誠與自信亦不乏其人。譬如,「五四」元老詩人徐玉諾(1893-1958)刻畫了「小詩」放置在密林草地上之後,旋即出現的神奇魔力:「看啊,這個林中!/ 一個個小蟲都張出他的面孔來,/一個個小葉都睜開他的眼睛來,/音樂是雜亂的美妙,/樹林中,這裡,那裡/滿滿都是奇異的,神秘的詩絲織著。」[22] 戴望舒(1905-1950)的<我思想>以明澈溫馨的抒情筆意,表達詩之超越歷史劫灰的永恆價值——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後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
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23]

  在羅大岡(1909-1998)眼裡,「詩」仿佛雪野上迎風怒放的「草菊」,獨自擔當偌大的一個宇宙,又宛若夜行人的一盞燈擎,賦予荒寒的世界以溫暖、光明和方向[24] 。臺灣詩人陳秀喜(1921-1991)相信:「一首詩的重量」在於它具有驅散黑暗、傾倒地球、拯救世人的能量,讓自由、和平、共存共榮的天使般的歌聲迴響在世間 。[25]李敏勇(1947-)的<詩的志業>,語言鏗鏘、簡潔而沉重,表達詩之抵抗強權、伸張正義的力量:「我們小心翼翼/呵護每一個受傷的字/讓字和字結合成抵抗的力量//讓語言復活/以便我們足夠堅強/去逮捕加害者」[26] 。在中生代詩人楊澤(1954—)筆下,詩是唯一的宗教,具有「將無意義的苦難化為有意義的犧牲」之神奇魔力,他對這種知識和藝術信仰的堅持即是「薔薇學派的誕生」[27] 。香港新世代詩人廖偉棠(1975-)的《苦天使?唐宋才子傳》,則以時空錯置、反諷謔仿的筆觸,淋漓盡致地展示出詩人在晚期資本主義時代的尷尬處境及其對詩歌志業的苦苦堅持 [28]。當然,這些詩篇的時代背景不同、視境和詩想有異,但對詩的志業的堅持則是一脈相承的;而在上述跨越時空的漫長光譜中,真正把此一主題當作創作之大宗的先驅詩人,實非路易斯莫屬。
早在四十年代,胡蘭成即已洞察到路易斯詩歌的反抗性質,他正確地指出:「路易斯的個人主義是病態的,然而是時代的病態。從他的詩以及從他的人所表現的,都有這種病態的氣氛,然而不是墮落,因為他對於人生是那麼嚴肅的,他的病態有時毋寧是過於把瑣碎的事物看得認真而來的。[29]」 在考察從蘭波到後現代的先鋒文學傳統時,美國學者羅素發現,在藍波的詩作中,人們遇到如此之多的描繪先鋒傳統的詩人角色:詩人作為先知,常人無法企及的美麗、神秘、意義王國的發現者;詩人作為革新者,一種闡述詩人的新觀念而且產生進一步發現的語言之發明者;詩人作為預言家,美學、精神與社會進步的發言人,必要的意識與發達精神的擁護者,等等。同時,人們也在其中洞察到諸多根本性的衝突、矛盾及基本的挫敗模式,它們困擾著後來的一大批作家[30] 。毫無疑問,這使得吾人對路易斯詩之「邊緣心態」的觀察,更為豐富:一方面,他對詩人之被邊緣化的命運耿耿於懷,另方面,又以居於主流之外而自鳴得意;一方面,他對詩歌的文化功能和社會效果做出習慣性的追尋,甚至渴望以筆代劍,介入歷史的變革與衝突;另方面,卻自覺游離於蓬勃的社會運動之外,對任何潛在的變革力量持有深深的傲慢和偏見。在大勢所趨的「邊緣化」處境中,路易斯扮演著一個悲壯的文化英雄的角色,他自覺或被迫發展出一套抵抗詩學,其上銘刻著他對「現代性」的欲望與焦慮、認同與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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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借用臺灣詩人吳晟(1944—)<寫詩的最大悲哀>中的句子。
②路易斯翻譯阿波利奈爾的詩包括〈變〉、<出發>、〈蝗蟲〉、〈失去的韻致〉、〈孔雀〉、〈昨日〉、〈酒精〉、〈被殺死了的鴿子與噴泉〉,以及使用「紀弦」的筆名,發表〈關於阿保裡奈爾〉,見上海《和平日報?和平副刊》,1947 年7月1日。
③路易斯《愛雲的奇人》,上海:詩人社,1939;《煩哀的日子》,上海:詩人社,1939;《不朽的肖像》,上海:詩人社,1939;《出發》,上海:太平書局,1944;《夏天》,上海:詩領土社,1945;《三十前集》,上海:詩領土社,1945。路易斯在三、四十年代中國大陸時所作新詩,後來全部收入《摘星的少年》和《飲者詩抄》。
④路易斯發表的同人信條是:「一、在格律反對自由詩擁護的大前提下之各異的個性,尊重風格,尊重全新的旋律與節奏之不斷追求創造。二、草葉之微,宇宙之大,經驗表現之多樣性,題材選擇之無限制。三、同人的道義精神:嚴守目標一致,步伐一致,同憎共愛,同進退,共成敗,決不媚俗諛眾,妥協時流,背棄同人共同一致的立場」。參看《詩領土》第3號。
⑤藍棣之,<紀弦:從邏輯的世界到秩序的世界>,見《現代詩的情感與形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頁137。
⑥潘頌德,《中國現代新詩理論批評史》,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頁581-587;羅振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頁425-440;張曦,<詩人檔案——從路易斯到紀弦>,載《書屋》,2002年第1期;古遠清<紀弦在抗戰時期的歷史問題——兼評《紀弦回憶錄》>,載《書屋》2002年第7期;陳青生,《抗戰時期的上海文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頁271-275。
⑦吳曉東選編,《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詩歌卷》,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頁10。
⑧奚密,<我有我的歌——紀弦早期作品淺析>,《現當代詩文錄》,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8,頁139。
⑨胡蘭成:<路易斯>,收入氏著《中國文學史話》(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頁159。
⑩ Michelle Yeh, Introduction to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23-4.
⑾唐弢:《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劉心皇《抗戰時期的文學》(臺北:國立編譯館,1995年);陳青生:《抗戰時期的上海文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徐乃翔﹑黃萬華《中國抗戰時期淪陷區文學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吳曉東選編:《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詩歌卷》(序言)(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紀弦《紀弦回憶錄》(臺北: 聯合文學出版社,2002年)之第一部「二分明月下」;Poshek Fu, Passivity, Resistance, and Collaboration: Intellectual Choices in Occupied Shanghai, 1937-1945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Edward M. Gunn, Unwelcome Muse: Chinese Literature in Shanghai and Beijing, 1937-1945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0).
⑿紀弦,《紀弦自選集》,臺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78,頁99-101。
⒀羅青,<俳諧論紀弦——紀弦論>,收入葉維廉主編《中國現代作家論》(臺北:聯經事業出版公司,1976),頁1-35。
⒁同注10,頁87-88。
⒂同注10,頁73
⒃同注10,頁117。
⒄Laurence Schneider, A Madman of Ch'u: The Chinese Myth of Loyalty and Dissent(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⒅ 同注10,頁114-115。
⒆ 同注10,頁82。
⒇ 奚密,<從現代到當代——從米勒的《吠月的犬》談起>,同注8,頁17。
[21]同注10,頁83-84。
[22]徐玉諾:<小詩>,見氏著《將來之花園》(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頁91-92。
[23]轉引自楊牧、鄭樹森編:《現代中國詩選》第1冊(臺北:洪範書店,1989年),頁113。
[24]羅大岡:<草菊(給之琳)>,轉引自藍棣之編:《現代派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
[25]陳秀喜:<也許是一首詩的重量>,見奚密編選:《二十世紀臺灣詩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頁35-36。
[26]李敏勇:<詩的志業>,見奚密編選:《二十世紀臺灣詩選》,頁248。
[27]參看楊牧為楊澤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1977)所作序言<我們只擁有一個地球>,收入氏著《文學知識》(臺北:洪範書店,1979年),頁71-81。
[28]廖偉棠:《苦天使》(臺北:寳瓶文化,2005年)。
[29]胡蘭成:<周作人與路易斯>,收入《中國文學史話》,頁157。
[30] Charles Russell, Poets, Prophets, and Revolutionaries: The Literary Avant-Garde from Rimbaud through Postmodern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 39-40.

原載:《今天》2008年1期

附:《路易斯詩選》

開謝了蒲公英的花,
燃起了心頭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遠追不到的,
他只照著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
他便燒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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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意志

——天哪!天哪!
在夢的漩渦裡,
我是時常做著
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颶風襲來了。
我是一個浪。
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
不再垂短蠟之淚——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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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

烏鴉來了,
唱黑色之歌;
投我的悲哀在地上,
碎如落葉。

片片落葉上,
馱著窒息的夢;
疲憊煩重的心,
乃乘鴉背以遠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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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像

幻像是一個難忘的
天長地久的情婦,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黃昏時分,
她來了。

我看見她著了一襲
霧色的輕衫,
而那一雙馥鬱的紅唇,
遂益覺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
在我身旁,
撫弄我長披之髪,
以她多情的手。

我傾聽著她之訴語,
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種籽,
在我荒涼的心裡,
而讓花在筆尖上開,
結通紅的果子在紙上。

若有庸俗的腳步闖入我幽靜的書齋,
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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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邊吟

說著永遠的故事的浪的皓齒。
青青的海的無邪的夢。
遙遠的地平線上,
寂寞得沒有一個島嶼之飄浮。

凝看著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為離開故國是太久了。
迎著薄暮裡的鹹味的風,
我有了如煙的懷念,神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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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的城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
和赤裸著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垠的澎湃裡
響徹著的我的名字,
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
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者
說“唉,我在此”時,
我也成為一個
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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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哀的日子

今天是煩哀的日子,
你突然做了天國的主人,
你說夢有聖潔的顏色,
如愛人天藍的眸子。
於是你便去流浪,
學一只心愛的季候鳥。
涉過了無窮盡的川河,
越過了無窮進的山嶺,
你終於找到了一片平原,
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藍之國土。
那裡是自由的自由,
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憂。
而你將不再做夢——
“如今的天國是我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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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七月

七月的古城裡
揚起了一天的風沙。
(末日寫在人臉上)
如今的汽車裡
載去了貴男貴女們的笑。
那管他火熱的太陽
炙在赭黑的皮膚上。
嗟彼閒人們如醉如癡,
手搖著折紙扇
大街上步著悠然!
(天生就一顆奴隸的心)
終日價胡琴大鼓——
啊,這滿城的後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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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01 14:52 【udn】 這有相關產品!美學 色彩 衝擊 天藍比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