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何其芳詩選(二)
2011/09/03 21:19:12瀏覽355|回應0|推薦2

何其芳詩選(一)

我們在土山上開出窯洞,
我們在河水裡洗我們的衣服和身體。
我們在冬天到來以前
上山去砍樹來燒木炭。
我們用自己的手來克服一切困難。
我們並不說小米是最好的糧食,
但當更多的人餓著肚子,
吞食著同樣粗糲的東西,
每個中國人應該只取這樣貧苦的一份。
我們並不掩飾我們的貧苦,
但在它的面前沒有一個人垂頭喪氣,
反而象粗石,
它磨得我們更鋒利。
我們知道在未來,
家庭和學校,友誼和愛情
將對青年男女帶著更甜蜜的笑貌,
給他們更溫柔的擁抱。
但我們光明磊落地
放棄了更多的享受,更多的遊戲,
我們知道是誰剝奪了那些我們應該有的。

第一個男子:
但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喪失,
我們不應該叫那些本來沒有的為放棄。
比如我,我從前是一個燒餅鋪裡的孩子,
我的哥哥是一個跑堂的,
我很小就打柴來幫助家裡。

第二個男子:
我八歲就給人家放牛,
成天吃著油麥糊和蒿麥花子糊。
我的母親為著買一條褲子,
賣去了我的一個兄弟。
我因為摔死了一條小牛,
又被扣去一年的工資。

第一個女子:
我的童年度過在工廠裡。
我的童年
和那些棉花包子一起賣了出去。
我現在記起
那飛滿了棉花和塵土的空氣,
就似乎不能夠好好地呼吸。

第二個女子:
我是一個孤兒。
十年前一個可怕的日子,
我的家被圍住了。
就在我們那石板鋪地的院子裡
反革命把我的父親綁住,槍殺。
我的哥哥躲在屋簷下的匾額裡面,
他們沒有發現。
我看著他們到外面搜查,
我不自主地望了那匾額一眼,
我顫抖了一下,
因為我看見從那上面正掉著塵土。
我的哥哥就因此也被捉住。

第三個男子:
是呵,你們什麼也沒有喪失,
什麼也沒有放棄。
由於參加了革命的隊伍,
你們反而得到了教育,得到了愛護。
就是我,我這個小地主的兒子,
不愁穿,不愁吃,
用家裡的錢進學校;
但因為我是一個叛逆者,
如同那叛逆的萊謨斯
蔑視他哥哥建築成的莊嚴的羅馬。
我不能從那舊世界的秩序
看見一點兒幸福,一點意義。
我想不起我曾經有過什麼快樂的日子。
我想不起我喪失了什麼,
我有什麼可以放棄,
除了那些冷冰冰地書籍,
那些沉重的陰暗的記憶,
那種孤獨和寂寞,
那些悲觀的傾向和絕望。

所有的人:
是呵,我們什麼也沒有喪失,
什麼也沒有放棄,
除了那沉重的陰暗的過去,
除了奴隸的身分和名義!

第四個男子:
我不說我的過去,
我早已經把它完全忘記。
我們活著是為了現在,
或者再加上未來。
所以我只說
我現在是一個真正的浪漫派。
我最討厭十九世紀的荒唐的夢。
我最討厭對於海和月亮和天空的歌頌。
比較海,我寧肯愛陸地;
比較月亮,我寧肯愛太陽;
比較天空,我寧肯愛有塵土的地上。
因為海是那樣寂寞,那樣單調,
月亮是那樣寒冷,
天空是那樣遠,望得我的頸子發酸。
而且因為我是一個真正的浪漫派,
我能夠從我們穿了兩個冬季的軍服,
從泥土,從山谷間的
黃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從我們這兒的民主與和平,
從我們的日常生活,
從我們起了繭的手與凍裂了的腳,
看出更美麗的美麗,
更有詩意的詩意。

一部分人:
停止,我們的丑角!
停止,我們的滑稽的同志!
比較浪漫主義者,
我們有更好的稱呼,更正確的名字。
我們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我們是我們這時代的智慧,良心和榮譽。

另一部分人:
不過他也說得有一些道理,
而且他說得那麼快活!

所有的人:
我們慶祝我們的快活,
也慶祝著過去的陰影離開了我們。
我們發出光輝,
照耀自己,也照耀別人,
我們是一堆紅色的火!

第三個女子:
但是,我說我們不應該太快樂,
因為戰爭還在進行,
敵人還在我們的土地上
散播著死亡和災禍!
而且大部分世界還是被黑暗所統治,
大部分人還帶著枷鎖,
我們不應該唱太早的凱歌。

第四個女子:
是呵,我在最歡樂的時候
總是記起了我的只有一只腿的哥哥。
我在最歡樂的時候,總是記起了他
走路時放在脅下的兩只木腳。

第五個女子:
我有一個弟弟,一個才十九歲的孩子,
昨天從黃河邊帶傷回來,躺在醫院裡,
醫生說恐怕難醫治,
因為一顆子彈穿進了他的肺裡。
 送葬的行列。覆著旗幟的屍體。
 人們沉默地抬著它走近火光前。
第五個女子:
呵,這就是我的弟弟!

所有其他的人:
呵,這就是我們的小兄弟?
我們還不知道我們談說著他的時候,
他已經死去!

第五個男子:
我們還不知道我們談說著他的時候,
就在這一刹那,
有多少和他一樣年輕的弟兄
在戰場上死亡,受傷,
或者在監獄裡受著拷打!

所有其他的人:
這誠然很可悲傷!
有許多人是如此可貴,
又有些人還是兩只腳的獸類!
我們要為這位小兄弟哭一會兒,
把他當作所有犧牲者的代表,
然後擦幹眼淚,
用歌聲送他去安睡!

所有的人:
我的小兄弟,我們在為你哭泣,
在悲傷你死得太早;
你閉上的眼睛,再也不能睜開來
看見我們的明天的美麗。
我們的眼淚,
擦幹了而又流了出來。
我們知道,一個人的死亡
並不是太細小的事。
但是,在我們看來,
死亡並不是一個悲劇。
尤其是為了生存的死亡,
為了明天的死亡,
更是無可遲疑而且合理。
花落是為了結果實,
母親的痛苦是為了嬰兒。
整個人類象一個巨人,
長長的歷史是他的傳記;
他在向前走著,
翻過了無數的高山,
跨過了無數的曠野,
走向一個樂園。
我們個人,不過是他的很小的肢體,
他的細胞,在他整個身體
並不算太重要。
但是,我們的小兄弟,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說得太理智?
是不是覺得我們說得冷冰冰地,
象大自然的口氣?
不,我們是你一樣的人,
我們的脈搏在跳著,
我們的血在流動,
我們和你一樣,願意為著明天
獻上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眼淚,
擦幹了而又流了出來,
我們知道,一個人的死亡
並不是太細小的事。
但是讓我們用歌聲覆著你,
使你安睡!
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
你沒有什麼悔恨!
平安歸於你,榮譽歸於你!
在未來的社會裡,
當那些比我們更快活的兒女
在最歡樂的時候
記起了為他們死去的先驅者,
在那燦爛的思想的光輝裡
有著你的一個位置!
釘棺材的聲音,築墳的聲音,
天色漸漸地發白。

第五個女子:
我的歌唱得最低最低,
因為我不是用聲音而是用眼淚,
因為他不但是我的同志,
而且是我的弟弟,
因為我和他一起度過了貧苦的童年,
一起在田野間遊戲,
一起看著我們的可憐的母親害病死去,
因為自從革命把我們這一對孩子
從農村帶到了它的隊伍裡,
我們很少在一起,
我很少對他盡過姐姐的責任。
所有其他的人
他是在眾多的同志間長成,
我們相信一個集體的愛護
更大於一個母親,一個姊妹!

第五個女子:
但是我還在遲疑
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我們是快樂的,
我們是只應該默默地工作
還是也可以唱著歌?

所有其他的人:
我們還是應該說我們是快樂的,
雖說我們的快樂裡帶著眼淚。
因為痛苦雖多,終將消失,
黑夜雖長,終將被白天代替。
死亡雖可怕,
終將掩不住新生的嬰兒的美麗。
舊世界雖還有勢力,終將崩潰。
戰爭雖殘酷,
這已經是接近最後的一次!

第五個女子:
那麼讓我的歌聲
還是投入你們的巨大的合唱裡,
在那裡面誰也聽不出
我的顫抖,我的悲傷,
而且慢慢地我也將唱得更高更雄壯!

所有的人:
我們將唱得更高更雄壯,
而且唱得那樣諧和,
就象從一個人的胸膛裡飛出來一樣。
我們歌唱,我們盡情地歌唱,
一直到我們唱完了這個
準備完全獻給歡樂與遊戲的晚上。
由於有了一陣爭論,
我們達到更堅強的一致;
由於有了一陣悲傷,
我們達到更深沉的歡快。
我們在今夜經歷了更多的生活,
仿佛我們突然長大了許多,
象一樹果子突然成熟於一個晚上。

呵,黎明已經到來,
我們歡迎它,
如同伸到天空中去歡迎陽光的山峰。
我們因為看見它的顫抖,
如同帶著眼淚一樣的露水的草木
顫抖於帶走了最後一陣寒冷的晨風。
看呵,就在那邊,
就在那頂上,
已經出現了陽光!
歡迎,我們的太陽!
我們象好久好久沒有看見你一樣!
歡迎,我們的太陽!
我們的光輝
將投入你的更大的光輝裡,
得到更大的快樂,
得到更大的諧和,
我們這一堆紅色的火!
在他們的劇烈的急速的跳舞中陽光出現。

十一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

(選自《夜歌》,1945年5月,詩文學社)

· 叫 喊

 一

叫呵,喊啦!
你們在河邊
拉著載滿了貨物的木船
走上險惡的灘的人,
叫呵,喊啦!
你們抬著石頭
爬上高山
去建築屋子的人,

叫呵,喊啦!
你們碼頭上的苦力,
叫呵,喊啦!
你們在戰場上,
在倒下的屍首的旁邊,
向敵人進攻的兵士,

叫呵,喊啦!
你們在陽光下流著汗水的,
你們擔負著沉重的擔子的,
你們為了人類的未來而進行著鬥爭的,
我在和你們一起叫喊!

 二

我聽見了
從各種各樣的人發出的叫喊的聲音,
我聽見了
從各個地方發出的叫喊的聲音,
我甚至於聽見了
從各個時代發出的叫喊的聲音。
孤獨地絕望地喊著“光!”
軟弱地憂鬱地喊著“明天!”
空洞地喊著“來呵,來到大路上!”
或者“走呵,走到遼遠的地方!”
而我們卻喊著
“同志們,前進!”

我聽見了
我們的隊伍的整齊的步伐,
我聽見了
我們的軍號的聲音。
我們是幸福的,
我們知道我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我們知道那裡是什麼狀況。
那裡沒有饑餓的人,
沒有受凍的人,
沒有賣淫的婦女,
也沒有作牛馬的男子。

那裡失掉了家的人,
將重又得到他的家;
失掉了愛情的人,
將重又得到愛情;
失掉了健康的人,
將重又強壯;
失掉了青春的人,
將重又年輕。
那裡我們願意把世界變成怎樣美好
就可以使它變成怎樣美好,
再也沒有人阻攔。

那裡離我們並不太遼遠,
雖說走到那裡去
還要經過很多很多的困難。
而我呵,我這並不是預言!
我不是先知,
我只是忠實的真理的翻譯者,
我只是忠實地說出我所知道的,
我所相信的事情。

 三

我在為著未來而叫喊,
也為著現在,
為著我們的信心,
也為著我們要通過的困難。
你穿著光滑的絲織品的衣服的人,
你因為喝多了牛奶而消化不良的人,
你喜歡在陰影裡行走的人,
你只願
聽溪水和秋天的蟲子的聲音的人,
對不起,
我打擾了你的和平!
我的叫喊並不是為著你們。

對我的同志們,
我要用我的叫喊證明:
我既有著溫柔的心,
又有著粗暴的聲音。
我要證明:
唯有有力量的才能叫喊得很宏亮,
唯有真理才能叫喊得
簡單,明白而且動人。
我要證明:
一個今天的藝術工作者
必須是一個在政治上正確
而且堅強的人。
我還要證明:
我是一個忙碌的一天開幾個會的
熱心的事務工作者,
也同時是一個詩人。

十二月六日清早

(原載1941年3月13日香港《大公報文藝》)

· 解釋自己

 一

清晨,陽光,
河水嘩啦嘩啦地響。
我走在大路上。
沒有行人,
沒有賓士的馬。
塵土靜靜地,沒有飛揚。
我忽然想在這露天下
解釋我自己,
如同想脫掉我所有的衣服,
露出我赤裸裸的身體。

 二

我曾經是一個個人主義者。
世界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個人主義,
正如人有著各種各樣的鼻子。
我不會用一個簡單的形容詞
來描寫我過去的個人主義。
我只能從反面說,
我不能接受浪漫主義;
也不能接受尼采,
也不能接受沙寧。
我喜歡沙寧不耐煩讀完
《薩拉圖斯察如是說》,
讀了幾頁就把它扔到屋角去。
但當他到鄉下去和婦女調情,
喝著麥酒,伏地作馬鳴,
我突然憎惡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
一個可憐的中國人,
我不能墮落到荒淫。
我犯的罪是弱小者的容易犯的罪,
我孤獨,我怯懦,我對人淡漠。
我曾經在晚上躺在床上想,
我會不會消極到這樣──
我明知有一個人在隔壁屋子裡自殺,
我明知還可以救他,
卻由於對人淡漠,由於懶惰,
由於不想離開暖和的被窩,
我竟不管他,繼續睡我的覺,
而且睡得很好。
有一個時候
我常常想著這個幻想中的事情,
仿佛我真曾經這樣做過。

 三

把我個人的歷史,
和中國革命的歷史對照起來,
我的確是非常落後的。
中國第一次大革命的時候,
我才離開私塾到中學去;
革命沒有找到我,
我也沒有找到革命。
內戰的時候,我完全站在旁邊。
一直到西安事變發生,
我還在寫著:
“用帶血的手所建築成的樂園
我是不是願意進去?”
雖說我接著又反問了自己一句:
“而不帶血的手
又是不是能建築成任何東西?”
但是,難道從我身上
就看不見中國嗎?
難道從我的落後
就看不見中國的落後嗎?
難道我個人的歷史
不是也證明了舊社會的不合理,
證明了革命的必然嗎?
難道我不是
一個活生生的具體的中國人的例子?

 四

呵,我的父親,
你為什麼那樣容易發脾氣?
你為什麼那樣愛惜錢,
因為母親事先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用幾十塊錢在縣城裡買了一些東西,
你就罵她,和她吵架,使她哭泣,
而且撕破了她買回來的布,
摔破了她買回來的鏡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錢,
你在櫃子裡放著很多很多的銀子。
呵,我的祖父,
你為什麼要把我關在私塾裡,
強迫我讀那些古老的書籍?
你這個固執的人,
你竟堅信民國將被推翻,
新的皇帝將要出來,
不久就將要恢復科舉!
呵,那難道就是我嗎,
那個發育得不好的小孩子?
那個戴著小瓜皮帽,
穿著總是不合身的衣服的?
那個清早起來就跑到箭樓裡去
背昨夜讀的古文,唐詩,
然後又讀一段禮記,寫字,
做文章,做試帖詩,
一直到靜靜的陽光的影子爬過城牆去,
一直到黃昏時候才可以歇一口氣,
坐在寨門口望著遠遠的山,
望著天空的蝙蝠飛,
象望著灰色的空虛的老頭子的?

 五

呵,那難道就是我嗎?
那個初中二年級的孩子,
和一些大膽的同學
坐木船走九百里的水路,
在陰惡的波濤裡,
在船身傾側,快要翻進水裡去的時候,
所有的人都恐懼地躺在艙裡,
臉色蒼白,停止了呼吸,
他卻靜靜地抬起頭來
望著那野獸一樣怒吼著的河水,
仿佛他那樣年幼
就已經對於生和死無所選擇?
那個十八歲的高中學生,
常常獨自跑到黑夜的草地上去坐著,
什麼也不想地坐很久很久,
仿佛就僅僅為了讓那黑暗,那寒冷
來壓抑那不可抵抗的寂寞的感覺,
一直到腦子昏眩起來,
俯身到石頭上去冰他的頭額?
或者在大雨天,
獨自跑到江邊去
走著,走著,
象一匹瘋了的馬,
一直到雨淋透他所有的衣服?
或者在漆黑的晚上,
獨自跑到很遠很遠的堤岸上去,
望著水中的燈塔的一點光亮,
聽著潮水單調地打著堤岸響,
然後突然感到了恐怖,
象被什麼追逐著似地,
很快地跑回學校,
一直跑到學校旁邊的小書店裡,
從那耀眼的電燈,
從那玻璃櫃裡的書籍,
從那打招呼的夥計,
才感到了他還是活著,
才感到了一點活著的歡喜?

 六

呵,什麼時候我才能夠
寫出一個龐大的詩篇,
可以給它取個名字叫“中國”?
或者什麼時候我才能夠
寫出一個長長的詩篇,
可以給它取個名字叫“我”?
我的國家呵,你是這樣廣大,
這麼複雜,這樣陰慘慘,這樣野蠻,
這樣萎縮而又這樣有力量,
這樣麻木而又這樣有希望,
這樣虐待你的兒女,而又錘煉著他們,
使他們長得更強壯!
每一個中國人所看見的中國,
每一個中國人的歷史,
都證明著這樣一個真理:
革命必然地要到來,
而且必然地要勝利!
我談說著我,並不是因為他是我自己,
而是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
一個可憐的中國人;
而且我知道他最多,
我能夠說得比較動人。
我並不把“我”大寫,
象基督教大寫著“神”。
我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具體的例子,
一個形象。
通過它,我控訴,
我哭泣,我詛咒,
我反抗,我攻擊,
我辯護著新的東西,新的階級!

 七

是的,你們參加革命
比我早得多的同志,
或者你們歲數比我小得多的同志,
你們可以笑我的道路太曲折,太特殊。
不用經過統計,
我知道我這樣的人並不太多。
但中國這樣廣大,這樣複雜,
假若我真是太特殊,
那才真是太古怪,不可解釋。
說吧,你們繼續說下去。
我準備完全同意
你們的結論,
說我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十二月十九日上午

(選自《夜歌》,1950年增補版,文化生活出版社)

· 夜 歌〔六〕

冬天的晚上
我坐在窯洞裡烤著紅紅的炭火。
我忽然想,是誰呵
在他的一部小說的最後
說了這樣一句話,
“上帝呵,祝福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是你嗎,屠格涅夫?
我不象你這個舊俄羅斯的貴族
用這句空話來減輕我的不安。
我不能把責任推給上帝,
那個本來不存在的鬼東西。
而且我知道祝福沒有一點實際的用處,
對於那些沒有衣服穿的人,
那些沒有屋頂過夜的人,
那些沒有家或者失掉了家的人。
還有我們的前方的兵士,前方的幹部,
在這晚上──
我知道你們正在和敵人爭奪著村莊,
大炮象雷一樣響,
機關槍象害瘧疾的人一樣敲打著牙齒。
你們在受傷,在死;
或者你們正和衣躺在炕上,
突然緊急集合了,
你們翻身起來把背囊背上,
備好馬,準備出發;
或者在那更北的北方,
現在正下著大雪,你們在行軍,
你們有些人還沒有鞋襪;
或者你們在過封鎖線,
走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吃東西。
我曾經參加過的一二○師的同志們,
我知道在我離開了你們以後,
你們在河北遭遇過大水災,
經常把兩只腿浸在水裡行軍;
你們在山西遭遇過敵人的圍攻,
經常在下大雨的晚上
用兩手兩足爬著泥滑的山路;
而且因為糧食困難,
你們經常吃著喂馬的黑豆,
吃一頓小米就是會餐。
對於你們
鼓勵的話,關於未來的話,
都不必說呵。
你們不是空口談說著未來,
而是在為它受苦,為它鬥爭。
是誰呵,想天下有一個被水淹的,
就像是自己使他被水淹一樣?
是你嗎,大禹?
你真忙啦!你真苦啦!
據說你治理了九年的洪水,
你三次從你家裡門前走過沒有進去,
而且你聽見了你的小兒子在哇哇地哭。
還有你提倡自己刻苦的墨翟,
你跑到這個國家去勸人家不要進攻,
又跑到那個國家去幫助人家防禦,
據說你住一個地方
總是灶還沒有燒黑
就又走啦。
這種傳統,這種英雄,
只有我們的隊伍裡
才承繼了下來,
才找得出很多很多。
我不是歷史家,
但我必須以你們
來給“英雄”們下一個另外的定義。
過去的歷史家
對於亞曆山大、愷撒或者拿破崙
常常發生興趣,
正如小孩子喜歡聽狼和老虎的故事……
唯有你們從人民中來
而又堅持地為人民做事的,
才最值得用詩,用歷史來歌頌,
來記下你們的功勞和名字。

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載1945年5月《詩文學》叢刊第2輯)

· 什麼東西能夠永存

什麼東西能夠永存?
人在日光之下
一切勞碌到底有什麼益處?
人既然那樣快地從搖籃到墳墓?
我的心裡有時發出這樣的聲音,
我知道是那個頂古老,
頂醜陋的魔鬼的聲音;
雖然它說得那樣甜蜜,那樣年青。

但當我夜裡讀著歷史,
或者其他的書籍,
我仿佛看見了許多高大的碑石,
許多燃燒在時間的黑暗裡的火炬。
不管他們是──
殉道者,科學家,思想家,還是歌者,
我都能夠感到他們的心還是活著,
還在跳動,而且發出很大響聲;
而且使我們的心跟它們一起跳動,
而且漸漸地長大了一些。

夜已經很深,一切都歸於安靜。
只有日夜不息地
流著的河水在奔騰,在怒鳴。
我於是有了很大的信心。
我說,只有人的勞作能夠永存。
我讀著的書籍,
我的屋子,我的一切用具,
以及我腦子裡滿滿地裝著的
象蜂房裡的蜜一樣的東西,
都帶著──
我們的祖先們的智慧和勞動的印記。

三月十五日

(原載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報》)

· 我想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

我想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最早的愛情。
地上有花,天上有星星,
人──有著心靈。
我知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永遠堅固,
在自然的運行中一切消逝如朝露。
但那些發過光的東西是如此可珍,
而且在它們自己的光輝裡獲得了永恆。

我曾經和我最早的朋友
一起坐在草地上讀著書籍,
一起在星空下走著,談著我們的未來,
對於貧窮的孩子它們是那樣富足。
我又曾沉默地愛著一個女孩子,
我是那樣喜歡為她做著許多小事情。
沒有回答,甚至於沒有覺察;
我的愛情,已經
和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樣圓滿。

呵,時間的灰塵遮蓋了我的心靈,
我太久太久沒有想起過他們!
我最早的朋友早已睡在墳墓裡了。
我最早的愛人早已作了母親。
我也再不是一個少年人。

但自然並不因我停止它的運行,
世界上仍然到處有著青春,
到處有著剛開放的心靈。
年輕的同志們,我們一起到野外去吧!
在那柔和的藍色的天空之下,
我想對你們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

三月十五日

(原載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報》)

· 這裡有一個短短的童話

這裡有一個短短的童話。
一個想變成人類的女人魚,
借了女巫的魔法失掉了尾巴;
而且和人住在一起後,
不久就學會了說話。
她說:“人呵,你們是這樣美麗,
你們能夠在空氣裡遊戲,
你們又能夠用聲音交換情感和意義。
請不要責備我為什麼這樣羞澀,
為什麼這樣口吃,
因為我還不習慣這一切。”
於是有人走攏去擁抱她,
她全身輕輕地顫抖
而且流出了她第一次的眼淚;
而且接著放開了她,
她又笑出了她第一次的笑。
自從有了笑和淚,
她就真正變成了人類,
變成了人的姊妹。

三月十三日

(選自《夜歌》,1945年5月,詩文學社)

· 新中國的夢想

 一

日本投降的消息到了延安,
把一個深夜的會議打斷。
鐘聲被驚動了似的狂響,
人們從窯洞流到街道和廣場。
火把,行列和叫喊。
秧歌鑼鼓,秧歌舞。
人被抬了起來。
男子們也互相擁抱,
胸前的鋼筆也被抱斷。
也有過早蓄留了鬍鬚的年輕人,
興奮後回到窯洞裡點起煤油燈,
低聲對我說,好象一聲長歎:
“還沒有完結呵中國人民的災難!”

 二

沒有完結的是重慶的雨天和陰天。
雨天是滿街的爛泥,
陰天使人要發瘧疾。
何等沉悶的天氣!
何等可惡的咬文嚼字:
“是內亂,不是內戰!”
何等瘋狂的波浪!
何等的舵手才能堅決地把握住方向
而又巧妙地向前直航!
歷史多次地證明了科學的預見的神奇,
但在險惡的逆流中我們仍容易迷惘。
“人民將贏得戰爭,
贏得和平,又贏得進步”──
但哪里是和平的陽光?

 三

呵,百年來的中國人民的夢想,
或者叫富強,
或者叫少年中國,
或者叫解放,
或者甚至叫不出名字;
只是希望有衣穿,有飯吃
〔這也許是太不象希望的希望,
太不象夢想的夢想,但
這又是多麼不容易變成現實〕……
必須有人來集中他們的意願,
必須有人來尋找道路!
好長的路!好曲折的路!
多少人倒下了
而又多少人繼續走接下來的路!
終於走成了一條異常廣闊的路!
新中國呵,
百年來的夢想中的新中國呵,
不管還要經過多少曲折,
你將要在我們這一代出現!
你給了我們最大的鼓舞,
最大的暈眩!

 四

是的,還有著狼,
狼還在橫行。
狼又可以變狐狸,
中國人民還得小心哩。

 五

“中國人民面前現在還有困難,
將來還會有很多困難,
但是中國人民不怕困難!”
何等有力的聲音!
何等堅強的信心!
好久好久了
我想作一曲毛澤東之歌,
但如何能找到那樣樸素的語言,
來歌頌這人民的最好的勤務員?
又如何能找到那樣莊嚴的語言,
來敘述他對於人民的無比的貢獻?
還是老百姓的心和他最相通,
最先是一個民間歌人
唱起了“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也是一個農民,一個跛了腳的,
和我談起抗戰勝利卻掉下眼淚。
為什麼呢?他說:“我知道
毛主席要離開延安了,
沒有人象他那樣對我們好。”

 六

他把中國人民的夢想
提高到最美滿,
他又以革命的按部就班
使最險惡的路途變成平坦。
五千年累積的智慧,
一百年鬥爭的英勇,
在他身上成熟,
在他身上集中,
我偉大的民族──
應有這樣偉大的領袖出現!
多少重大的關鍵,
多少嚴格的考驗,
他的路線總是勝利的路線!
他又教我們不要驕傲,不要急躁。
百年來的夢想將要在我們這一代實現,
這並不比打倒一個日本法西斯輕便!
從青年到老人,
從都市到鄉村,
從先鋒隊到尚未覺醒者,
都起來呵──
把新中國的基礎築得很堅固,
把地上的荊棘和垃圾通通掃除;
再也沒有誰能夠毀壞,
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礙。
然後田野裡長滿了五穀,
工廠裡機器不住地旋轉,
文化象翅膀一樣長在每個人身上,
又輕又暖,又能飛得遠,
然後我們再走呵,
走向更美滿的黃金世界……

 七

這就是我為什麼這樣激動,
這就我的雜亂的頌歌。
這還不是一個
對於新中國的誕生的慶賀,
這只是一只鳥雀
在黎明之前
用它硬硬的嘴殼敲著人們的窗子,
報告一個消息:
這一次再不是我的幻覺,
這一次真是天快亮了。
起來呵!起來呵!

一九四六年,重慶

(原載1946年2月20日《中原》《希望》
《文藝雜誌》、《文哨》聯合特刊第1卷第3期)

· 答


 一

從什麼地方吹來的奇異的風,
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顫動:
我的心就是這樣被鼓動著,
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驚恐。
輕一點吹呵,讓我在我的河流裡
勇敢的航行,借著你的幫助,
不要猛烈得把我的桅杆吹斷,
吹得我在波濤中迷失了道路。

 二

有一個字火一樣灼熱,
我讓它在我的唇邊變為沉默。
有一種感情海水一樣深,
但它又那樣狹窄,那樣苛刻。
如果我的杯子裡不是滿滿地
盛著純粹的酒,我怎麼能夠
用它的名字來獻給你呵,
我怎麼能夠把一滴說為一鬥?

 三

不,不要期待著酒一樣的沉醉!
我的感情只能是另一種類。
它像天空一樣廣闊,柔和,
沒有忌妒,也沒有痛苦的眼淚。
唯有共同的美夢,共同的勞動
才能夠把人們親密地聯合在一起,
創造出的幸福不只是屬於個人,
而是屬於巨大的勞動者全體。

 四

一個人勞動的時間並沒有多少,
鬢間的白髮警告著我四十歲的來到。
我身邊落下了樹葉一樣多的日子,
為什麼我結出的果實這樣稀少?
難道我是一棵不結果實的樹?
難道生長在祖國的肥沃的土地上,
我不也是除了風霜的吹打,
還接受過許多雨露,許多陽光?

 五

你願我永遠留在人間,不要讓
灰暗的老年和死神降臨到我的身上。
你說你癡心地傾聽著我的歌聲,
徹夜失眠,又從它得到力量。
人怎樣能夠超出自然的限制?
我又用什麼來回答你的愛好,
你的鼓勵?呵,人是平凡的,
但人又可以升得很高很高!

 六

我偉大的祖國,偉大的時代,
多少英雄花一樣在春天盛開;
應該有不朽的詩篇來謳歌他們,
讓他們的名字流傳到千年萬載。
我們現在的歌聲卻那麼微茫!
哪里有古代傳說中的歌者,
唱完以後,她的歌聲的餘音
還在梁間繚繞,三日不絕?

 七

呵,在我祖國的北方原野上,
我愛那些藏在樹林裡的小村莊,
收穫季節的手車的輪子的轉動聲,
農民家裡的風箱的低聲歌唱!
我也愛和樹林一樣密的工廠,
紅色的鋼鐵像水一樣疾奔,
從那震耳欲聾的馬達的轟鳴裡
我聽見了我的祖國的前進!

 八

我祖國的疆域是多麼廣大:
北京飛著雪,廣州還開著紅花。
我願意走遍全國,不管我的頭
將要枕著哪一塊土地睡下。
“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沉默?
難道為了我們年輕的共和國,
你不應該像鳥一樣飛翔,歌唱,
一直到完全唱出你胸脯裡的血?”

 九

我的翅膀是這樣沉重,
像是塵土,又像有什麼悲慟,
壓得我只能在地上行走,
我也要努力飛騰上天空。
你閃著柔和的光輝的眼睛
望著我,說著無盡的話,
又像殷切地從我這期待著什麼──
請接受吧,這就是我的回答。


 
 
附:何其芳的舊體詩

  現代詩人而擅寫舊體詩的很多,何其芳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有
“效杜甫戲為六絕句”,用詩的形式來表達他對詩的見解,頗有見
地,他的舊詩比較少見,全錄如下:


溯源縱使到風騷,苦學前人總不高。
蟠地名山丘壑異,參天老木自蕭蕭。

刻意雕蟲事可哀,幾人章句動風雷。
悠悠千載一長歎,少見鯨魚碧海才。

堂堂李杜鑄瑰辭,正是群雄競起時。
一代奇才曾並出,那能交臂失瓊姿。

初看滿眼盡雲霞,欲得真金須汰沙。
莫道黃河波浪濁,人間錦繡更無瑕。

革命軍興詩國中,殘膏剩馥掃除空。
只今新體知誰是,猶待筆追造化功。

少年哀樂過於人,借得聲聲天籟新。
爭奈夢中還彩筆,一花一葉不成春。


  第三首詩下有注云:“杜甫詩云:‘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
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笤上,未掣鯨魚碧海中。’開元天寶年間,
後世稱盛唐,詩中豪傑之士不下十人,李杜正掣鯨碧海之才也,杜
甫自謙過甚,無可非難,然竟忘‘詩無敵’之李白不知何故?貫古
賤今,由來已久,安知今之新詩人中無大器晚成者乎?故為前章下
一轉語。”(見《詩刊》一九六四年五月號)看來他對目前的新詩
不很滿意,但還是寄望於將來的。
 
   
 
   
  本站編輯中參照了多種版本,並勘誤了許多明顯的人為抄錄錯誤。
若你又發現其他問題,請留言告知。先致謝意!  ·子夜星網站·
     http://www.ziyexing.com/files-2/heqifang/heqifang_03.htm
   

1938年8月從國統區去延安,被當作何其芳人生和藝術道路的“分水嶺”,此前,他是一個憂鬱的、寂寞的、感傷的詩人,而此後,他則逐漸“蛻變”為服務於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文藝戰士”。在詩人或者說文人的角色上,他有著太多的憂鬱和迷茫,並將這憂鬱和迷茫轉換為淒美的詩篇,而在“文藝戰士”的崗位上,他自覺放棄了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小我”,願意“作一個快樂的齒輪,消失在革命的大機器中”。一旦完成這種轉變,文學的感傷趣味就遭到無情放逐,而其教化功能,則在崇高的革命事業的名義下被無限徵用。很顯然,這樣的闡釋結構,建構一個分裂的何其芳形象的同時,也隱含著一種意識形態的分裂,一方是革命的絕對律令,一方是文學的獨立品格,在“八十年代”以來的否思革命的話語共同體中,這兩者似乎完全不能通約,任何一方得到認同都是以犧牲另一方為代價的[3](16)。一旦詩人成為革命大機器上的螺絲釘,文學也就變身為革命的工具,無論“人”和“文”,都喪失了自我的獨立地位。

 何其芳的“延安道路”及其闡釋——趙思運《何其芳“人格解碼”》評析(節選)

引用網址: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62599-1336.htm


 
 

 
 
 
 

( 知識學習語言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l5833&aid=5609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