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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詩選(一)
2011/09/03 20:55:34瀏覽8135|回應0|推薦2

  ·何其芳詩選
 
 
 

· 預 言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於來臨!
呵,你夜的歎息似的漸近的足音
我聽得清本是林葉和夜風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的細碎的蹄聲!
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
你是不是預言中的年輕的神?

你一定來自那溫鬱的南方!
告訴我那裡的月色,那裡的日光!
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
燕子是怎樣癡戀著綠楊?
我將合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裡,
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

請停下,請停下你疲勞的奔波,
進來,這兒有虎皮的褥,你坐!
讓我燒起每一個秋天拾來的落葉
聽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聲將火光一樣沉鬱又高揚,
火光一樣將我的一生訴說。

不要前行!前面是無邊的森林,
古老的樹現著野獸身上的斑紋,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樣交纏著,
密葉裡漏不下一顆星星。
你將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當你聽見了第一步空寥的回聲。

一定要走嗎?請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腳步知道每一條平安的路徑,
我可以不停地唱著忘倦的歌,
再給你,再給你手的溫存!
當夜的濃黑遮斷了我們,
你可以不轉眼地望著我的眼睛。

我激動的歌聲你竟不聽,
你的腳竟不為我的顫抖暫停!
象靜穆的微風飄過這黃昏裡,
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
呵,你終於如預言中所說的
無語而來,無語而去了嗎?
年輕的神?

一九三一年秋天,北平

〔選自《漢園集》,1936年,商務印書館〕

· 秋 天〔一〕

說我是害著病,我不回一聲否。
說是一種刻骨的相思,戀中的症候。
但是誰的一角輕揚的裙衣,
我鬱鬱的夢魂日夜縈系?
誰的流盼的黑睛象牧人的笛聲
呼喚著馴服的羊群,我可憐的心?
不,我是夢著,憶著,懷想著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麼高,多麼圓!
我的靈魂將多麼輕輕地舉起,飛翔,
穿過白露的空氣,如我歎息的目光!
南方的喬木都落下如掌的紅葉,
一徑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灣小溪流著透明的憂愁,
有若漸漸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綢繆……
過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懷想著,不做聲,也不流淚!

六月二十三日

(原題《季候病》。原載1932年10月1日《現代》第1卷第6期)

· 腳 步

你的腳步常低響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淒動。
有如虛閣懸琴,
久失去了親切的手指,
黃昏風過,
弦弦猶顫著昔日的聲息;
又如白楊的落葉飄在無言的荒郊,
片片互遞的歎息猶似樹上的蕭蕭。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夢得酣熟,
而又清徹,脆薄,
如不勝你低抑之腳步!
你是怎樣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闌幹,
怎樣輕捷地跑來,
樓上一燈守著夜寒,
帶著幼稚的歡欣給我一張稿紙,
喊著你的新詞,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寫詩!

一九三二年五月一日

(原載1932年10月1日《現代》第1卷第6期)

· 慨 歎

我是喪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鮮?
多少夜星空的靜寂滴下綠陰的樹間?
春與夏的笑語?花與葉的歡欣?
二十年華待唱出的青春的歌聲?

我飲著不幸的愛情給我的苦淚,
日夜等待熟悉的夢來覆著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喚草一樣青青蔓延,
手指一樣敲到我緊閉的門前。

如今我悼惜我喪失了的年華,
悼惜它,如死在青條上的未開的花。
愛情雖在痛苦裡結了紅色的果實,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難撿拾。

六月二十五日

(原載1933年3月5日成都《社會日報·星期論壇》第7期)

· 歡 樂

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麼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稷稷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而且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麼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於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鬱?

六月二十七日

(原載1933年3月5日成都《社會日報·星期論壇》第7期

· 昔 年

黃色的佛手柑從伸屈的指間
放出古舊的淡味的香氣;
紅海棠在青苔的階石的一角開著,
象靜靜滴下的秋天的眼淚;
魚缸裡玲瓏水的假山石上,
翻著普洱草葉背的紅色;

小庭著有茶漆色的小圈椅
曾扶托過我昔年的手臂。
寂寥的日子也容易從石闌畔
從躑躅著家雀的瓦簷間輕輕去了,
不聞一點笑聲,一絲歎息。

那迎風開著的小廊的雙扉,
那匍匐上樓的龍鍾的木梯,
和那會作回聲的高牆,
都記得而且能瑣細地談說:
我是一個太不頑皮的孩子,
不解以青梅竹馬作嬉戲的同伴。

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裡,
我亦其一草一木,靜靜地長,
靜靜地青,也許在寂寥裡
也曾開過兩三朵白色的花,
但沒有飛鳥的歡快的翅膀。

七月二十一日

(原載1933年4月9日成都《社會日報·星期論壇》第11期)

· 雨 天

北方的氣候也變成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季節。
這如同我心裡的氣候的變化:
沒有溫暖,沒有明霽。

是誰第一次窺見我寂寞的淚
用溫存的手為我拭去?
是誰竊去了我十九歲的驕傲的心,
而又毫無顧念地遺棄?

呵,我曾用淚染濕過你的手的人,
愛情原如樹葉一樣,
在人忽視裡綠了,在忍耐裡露出蓓蕾,
在被忘記裡紅色的花瓣開放。

紅色的花瓣上擅抖著過,成熟的香氣,
這是我日與夜的相思,
而且飄散在這多雨水的夏季裡,
過分地纏綿,更加一點潤濕。

八月十八日

(原載1933年3月12日成都《社會日報·星期論壇》第8期)

· 羅 衫

我是曾裝飾過你一夏季的羅衫,
如今柔柔地折疊著,和著幽怨。
襟上留著你嬉遊時雙槳打起的荷香,
袖間是你歡樂時的眼淚,慵困時的口脂,
還有一枝月下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時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當秋天暖暖的陽光照進你房裡,
你不打開衣箱,檢點你昔日的衣裳嗎?
我想再聽你的聲音。再向我說:
“日子又快要漸漸地暖和。”
我將忘記快來的是冰與雪的冬天,
永遠不信你甜蜜的聲音是欺騙。

九月十五日

(原載1933年5月《西湖文苑》第1卷第1期)

· 夢 歌

吩咐溢流的月華滌清你的行程,
夜的胸懷為你的步履起伏得更柔美,
你裙帶卷著滿空的微風與輕雲,
流水屏息傾聽你泠泠的環佩。
你修曼的絲髪紛披著金色的群星,
如滿架紫藤垂著璀璨的花朵,
那清輝照亮了人間每粒合眼的靈魂,
每顆心都開著,期待你撫慰的低歌。
夢呵,用你的櫻唇吹起深邃的簫聲,
那仙音將展開一條蘭花的幽路,
滿徑散著紅豔的薔薇的落英,
青草間綴著碎圓的細語的珠露。
我的裸足微顫於盈盈不盡的奇遇,
欲佇又行的惴懼輕失了沿途的清新,
如慵的雙臂垂著沉沉的驚異:
不能環抱無邊的溫柔,流著的歡欣。
密林的綠葉滴下令人酥醉的芳馨,
但飲乾這杯杯靈酒呵我更清醒,
綠苔空平陳著誘人輕睡的錦茵,
還有更靈奇的林外在前招引。
白石的長堤伸直的靜臥,
聽著我的足音漸近竟不微驚。
說著什麼甜蜜呵睡在它身側的柔波,
可能語我王子的吻,仙女的漆睛?
我知最後等著的是一泓空瑩,
你澄清的銀鏡照徹了我的心隱。
我覺到你的幽冷已俗沒了我全身,
雖說你擁抱著的僅我癡凝的瘦影。
我覺到紅莖的荇藻已撫著我兩臂,
是什麼媚香流泛在你皓潔的胸懷?
我真甘願化作柔柔的一滴清水,
在你無邊的蜜吻裡深深安埋。

九月十七日

(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秋 天〔二〕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
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
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
用背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
秋天棲息在農家裡。

向江面的冷霧撒下圓圓的網,
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柏葉的影子。
蘆蓬上滿載著白霜,
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
秋天遊戲在漁船上。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
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
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
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

九月十九日晨

(原題(秋天》。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花 環〔放在一個小墳上〕

開落在幽谷裡的花最香。
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
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夢過綠藤緣進你窗裡,
金色的小花墜落到髪上。
你為簷雨說出的故事感動,
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
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
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麗的夭亡。

九月十九日夜

(原載1934年4月16日《華北日報·文藝週刊》)

· 愛 情

晨光在帶露的石榴花上開放。
正午的日影,是遲遲的腳步
在垂楊和菩提樹間遊戲。
當南風從睡蓮的湖水
把夜吹來,原野上
更流溢著鬱熱的香氣。
因為常春藤遍地牽延著,
而菟絲子從草根纏上樹尖。
南方的愛情是沉沉地睡著的,
它醒來的撲翅聲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無雲的秋空掠過。
獵騎馳騁在荒郊。
夕陽從古代的城闕落下。
風與月色撫摩著搖落的樹。
或者凝著忍耐的駝鈴聲
留滯在長長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殞星
如一滴冷淚流向遼遠的夜。
北方的愛情是驚醒著的,
而且有輕趫的殘忍的腳步。

愛情是很老很老了,但不厭倦,
而且會作嬰孩臉渦裡的微笑。
它是傳說裡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間的少女的藍布衫。
你呵,你有了愛情,
而你又為它的寒冷哭泣!
燒起落葉與斷枝的火來,
讓我們坐在火光裡,爆炸聲裡,
讓樹林驚醒了而且微顫地
來竊聽我們靜靜地談說愛情。

九月二十三日

(選自《預言》,1945年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月 下

今宵准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裡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但眉眉,你那裡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
即有,怕也結成玲瓏的冰了。
夢縱如一只順風的船,
能駛到凍結的夜裡去嗎?

十月十一日

(原題《關山月》。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休洗紅

寂寞的砧聲撒滿寒塘,
澄清的古波如被搗而輕顫。
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
能從這金碧裡拾起什麼呢?

春的蹤跡,歡笑的影子,
在羅衣的褪色裡無聲偷逝。
頻浣洗於日光與風雨,
粉紅的夢不一樣淺褪嗎?

我杵我石,冷的秋光來了。
它的足濯在冰樣的水裡,
而又踐履著板橋上的白霜。
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十月二十六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風裡新沐過了,
你的鬢髮流滴著涼滑的幽芬。
圓圓的綠蔭作我們的天空,
你美目裡有明星的微笑。

藕花悄睡在翠葉的夢間,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螢的金翅
飛在湖畔,飛在迷離的草際,
撲到你裙衣輕覆著的膝頭。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實的葡萄藤
圍上我的頸,和著紅熟的甜的私語。
你說你聽見了我胸間的顫跳.
如樹根在熱的夏夜裡震動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樹生長在我心裡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開出紅色的花。

十一月一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祝 福

青色的夜流蕩在花蔭,如一張琴,
香氣是它飄散出的歌吟。
我的懷念正飛著,
一雙紅色的小翅又輕又薄,
但不被網於花香。

新月如半圈金環。那幽光
已夠照亮路途。
飛到你的夢的邊緣,它停佇,
守望你眉影低垂,淺笑浮上嘴唇,
而又微動著,如嗔我的吻的貪心。

當虹色的夢在你黎明的眼裡輕碎,
化作亮亮的淚,
它就負著沉重的疲勞和滿意
飛回我的心裡。
我的心張開明眸,
給你每日的第一次祝福。

十一月二日

(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贈 人

你青春的聲音使我悲哀。
我忌妒它如歡樂的流水聲
睡在淺淺的綠草裡,
如群星墜落到秋天的湖心,
更忌妒它產生從你圓滑的嘴唇。
你這顆有成熟的香味的紅色果實,
不知將被齧於誰的幸福的嘴。

對於夢裡的一枝花,
或者一角衣裳的愛戀是無希望的。
無希望的愛戀是溫柔的。
我害著更溫柔的懷念病,
自從你遺下明珠似的聲音,
觸驚到我憂鬱的思想。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載1932年2月上海《新時代》第4卷第1期)

· 再 贈

你裸露的雙臂引起我
想念你家鄉的海水,
那曾浴過你淺油黑的膚色,
和你更黑的髪,更黑的眼珠。

你如花一樣無顧忌地開著,
南方的少女,我替你憂愁。
憂愁著你的驕矜,你的青春,
且替你度著遷謫的歲月。

蹁躚在這寒冷的地帶,
你這不知憂愁的燕子,
你願意飛入我的夢裡嗎,
我夢裡也是一片黃色的塵土?

(原載1933年6月《西湖文苑》第1卷第2期)


· 圓月夜

圓月散下銀色的平靜,
浸著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蓮從夢裡展開它處女的心,
羞澀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紅了。
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
它的雙翅如粘滿花蜜的黃蜂的足,
竊帶我們的私語去告訴茸茸的蘆葦。

說呵,是什麼哀怨,什麼寒冷搖撼
你的心,如林葉顫抖於月光的摩撫,
搖墜了你眼裡純潔的珍珠,悲傷的露?
“是的,我哭了,因為今夜這樣美麗!”
你的聲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
你以為我是一個殘忍的愛人嗎?

若我的胸懷如藍色海波一樣柔媚,
枕你有海藻氣息的頭於我的心脈上。
它的顫跳如魚嘴裡吐出的珠沫,
一串銀圈作眠歌之迴旋。
迷人的夢已棲止在你的眉尖。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並蒂二月蘭,
蘊藏著神秘的夜之香麝。

你聽見金色的星殞在林間嗎?
是黃熟的槐花離開了枝頭。
你感到一片綠蔭壓上你的髪際嗎?
是從密葉間滑下的微風。
玲瓏的闌幹的影子已移到我們腳邊了。
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麼回答?
是無聲的落花一樣的吻?

一九三三年春天

(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柏 林

日光在蓖麻樹上的大葉上。
七裡蜂巢棲在土地祠裡。
我這與影競走者
逐巨大的圓環歸來,
始知時間靜止。

但青草上,何處是
追逐蟋蟀的鳴聲的短手膀?
何處是我孩提時遊伴的歡呼
直升上樹杪的藍天?
這童年的闊大的王國
在我帶異鄉塵土的腳下
可悲泣地小。

沙漠中行人以杯水為珍。
弄舟者愁怨槳外的白浪。
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
藏之記憶裡最幽暗的角隅。
從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

一九三三年秋天

(原載1933年12月《每週文藝》第1期)

·歲幕懷人〔一〕

驢子的鳴聲吐出
又和淚吞下喉頸,
如破舊的木門的嗚泣,
在我的窗子下。
我說,溫善的小牲口,
你在何處丟失了你的睡眠?

飲鴆自盡者擲空杯於地,
一聲尖銳的快意劃在心上,
其次哭泣著自己的殘忍;
隨溫柔的淚既盡,
最後是平靜的安息吧。

在畫地自獄裡我感到痛苦,
但丟失的東西太多,
惦念的癡心也減少了。
我曾在地圖上,尋找你
居住的僻小的縣邑……

猜想那是青石的街道,
低的土牆瓦屋,
一圈古城堞尚未拆毀,
你仍以宏大的聲音
與人恣意談笑,
但不停地揮著斧
雕琢自己的理想……

衰老的陽光漸漸冷了,
北方的夜,遂更陰暗,更長。

十二月三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歲幕懷人〔二〕

當枯黃的松果落下,
低飛的鳥翅作聲,
你停止了林子裡的獨步;
當水冷魚隱,
塘中飄著你寂寞的釣絲;
當冬天的白霧封了你的窗子──
長久隱遁在病裡,
還掛念你北方的舊居嗎?
在牆壁的陰影裡,
在屋角的舊籐椅裡,
曾藏蔽過我多少煩憂!
那時我常有煩憂,
你常有溫和的沉默。
窗子上破舊的冷布間
常有壁虎抽動著灰色的腿。
外面是院子,
啄木鳥的聲音,枯寂地顫慄地
從槐樹的枝葉間漏下,漏下。
你問我喜歡那聲音不──
若是現在,我一定說喜歡了。
西風裡換了志的駱駝群
舉起足,又輕輕踏下,
街上已有一層薄霜。

十二月七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夢 後

生怯的手
放一束黃花在我的案上,
那是最易凋謝的花了。
金色的足印散在地上,
生怯的愛情來訪
又去了。

昨夜竹葉滿窗,
寒風中攜手同歸。
談笑於家人之前,
爐火照紅了你的羞澀。
你幸福的羞澀,照亮了
我夢中的幽暗。

輕易送人南去,
車行後,月白天高,
今晚翻似送走了我自己。
在這風沙的國土裡,
是因為一個寂寞的記憶嗎,
始知珍愛自己的足跡。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日

(原題《夢》。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病 中

想這時湖水
正翻著黑色的浪,
風掠過灰瓦的屋頂,
黃瓦的屋頂。
大街上,沙土旋轉著,
象輪子。遠遠的郊外,
一乘騾車在半途停頓。

四野沒有人家……
四個牆壁使我孤獨。
今天我的牆壁更厚了,
一層層風,一層層沙。

“今夜北風象波濤聲,
搖撼著我們的小屋子
象船。我寂寞的旅伴,
你厭倦了這長長的旅程嗎?
我們是到熱帶去,
那兒我們將變成植物,
你是常春藤,
而我是高大的菩提樹。”

黃昏。我輕輕開了我的燈,
開了我的書,
開了我的記憶象錦匣。

三月十三日

(原題《風沙日》。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夜 景〔一〕

市聲退落了
象潮水讓出沙灘。
每個灰色的屋頂下
有安睡的靈魂。
最後一乘舊馬車走過……
宮門外有勞苦人
枕著大的涼石板睡了;
半夜醒來踢起同伴,
說是聽見了哭聲,
或遠或近地,
在重門鎖閉的廢宮內,
在棲滿烏鴉的城樓上。
於是更有奇異的回答了,
說是一天黃昏,
曾看見石獅子流出眼淚……
帶著柔和的歎息遠去,
夜風在搖城頭上的衰草。

三月二十八日

(原題《夜景》。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古 城

有客從塞外歸來,
說長城象一大隊奔馬
正當舉頸怒號時,變成石頭了。
〔受了誰的魔法,誰的詛咒!〕

蹄下的衰草年年抽新芽。
古代單于的靈魂,
已安睡在胡沙裡,
遠戍的白骨也沒有怨嗟……

但長城攔不住胡沙,
和著塞外的大漠風
吹來這古城中,
吹湖水成冰,樹木搖落,
搖落浪遊人的心。

深夜踏過白石橋,
去摸太液池邊的白石碑。
以後逢人便問,人字柳,
到底在那兒呢,無人理會。

悲這是故國,遂欲走了,
又停留,想眼前有一座高樓,
在危闌上憑倚……
墜下地了──
黃色的槐花,傷感的淚。

邯鄲逆旅的枕頭上,
一個幽暗的短夢,
使我嘗盡了一生的哀樂。
聽驚怯的夢的門戶遠閉,留下
長長的冷夜,凝結在地殼上。

地殼早已僵死了,
僅存幾條微顫顫的動脈,
間或遠遠的鐵軌的震動。
逃呵,逃到更荒涼的城中。
黃昏,上廢圮的城堞遠望,
更加局促於這北方的天地。

說是平地裡一聲雷響,
泰山,纏上雲霧間的十八盤
也像是絕望的姿勢,
絕望的叫喊。
〔受了誰的詛咒,誰的魔法!〕

望不見落日裡黃河的船帆,
望不見海上的三神山……
悲世界如此狹小,
又逃回這古城,
風又吹湖冰成水。
長夏裡古柏樹下
又有人圍著桌子喝茶。

四月十四日

(原載1934年7月1日《文學季刊》第1卷第3期)

· 夜 景〔二〕

下弦夜的藍霧裡。
〔假若你不是這城中的陌生客,
會在街上招呼錯人。〕
馬蹄聲淒寂欲絕。
在剝落的朱門前,
在半輪黃色的燈光下,
有怯弱的手自啟車門,
放下一只黑影子,
又摸到門上的銅環。
兩聲怯弱的扣響。
〔你猜想他是一個浪子,
虛擲了半生歲月,
乃回到衰落的門庭,
或者垂老無歸,
乃遠道投奔他僅存的親人?〕
又兩聲銅環的扣響,
追向門內淒異的沉默。
〔猜想他未定的命運吧!〕
剝落的朱門開了半扇,
放進那只黑影子又關上了。
〔把你關到世界以外了。〕
馬蹄聲淒寂遂遠。
〔所以黃昏時候
鳥雀就開始飛,
是怕天黑盡了
在樹林裡找錯了它們的巢。〕

四月十六日
(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失眠夜

正有人,從遼遠的夢裡回來,
有人夢裡也是沙漠,
正躑躅。
 邦,邦,
梆子邁著大步,
在深巷中驚起犬吠,
又自己啞下去。
最後該你夜行車
來歎一口長長的氣了,
你那樣蠻強又顫抖,
當這時林葉正顫抖於冷露。
病孩在母親的手臂裡,
揉揉睡眼哭了。
白髮人的囈語
驚不醒同座的呼嚕。
車呵,你載著各種不同的夢,
沿途揀拾些上來
又沿途扔下去。

四月二十八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初 夏

綠葉牽滿你屋簷下,
長腳蜂在尋它的舊巢,
那是初夏嗎?郊遊的歸途上
一片白水誤認是河流,
到疏聳的林木下去徙倚,
想起故鄉,故鄉的漁船……
真送你走了,讓火車載著
瘦弱的你去過黃河鐵橋。

已幾個初夏了。檢點衣衫
曾濕過隔年的故鄉雨,
失悔竟沒有去看你的病,
看你屋側的塘,看你的釣竿。
我在家裡作了點遠方客,
匆忙的遠方客,沒有在木窗下
追思那些消逝的童時,
沒有在廢樓的蛛絲塵裡
發掘缺足的小臂椅,
沒有去看我少年時的朋友
〔睡在墓裡已五年了〕,
常愛墓前掛劍的古人,
但竟沒有去說點異鄉景物
與他聽就走了,回來了……

黃昏暝坐在靠背椅上,
想賣草鞋的老人坐在架上
〔清早對於他也象日暮〕,
看門前長長的石板路:
多少人來了,又去了,
多少人穿著他手編的草鞋,
到城裡買布,山裡販藥材。
他記得白蓮教的造反,
記得從前的銅錢用繩子穿,
留著白了又脫髮的小辮子,
嘲笑時間的遷移,世界的變,
過路人說他越老越強健。
象棵樹,他自己明白快倒下了……
想我就是那故事裡的老人,
無論是黃昏還是清早,
瞑坐在窗前的靠背椅上。

你該來邀我出去走走了,
若是這時仍同住在會館裡。
我也邀自己到深深的樹林裡,
去洗一洗滿身的塵土。
但北方的園子裡沒有深林,
而且,“勞駕,哪兒是櫻花呢?”
“早謝了,先生,你來晚了。”

五月七日

(選自《漢園集》,1936年3月,商務印書館)

· 牆

軋軋的,水車的歌唱,
展開清晨的長途:
灰色的牆使長巷更長,
我將佇足微歎了。
看藤蘿垂在牆半腰,
青青的,誰遺下的帶子,
引我想牆內草場上
日午有亭亭的樹影升騰……
朦朧間覺我是只蝸牛,
爬行在磚隙,迷失了路。
一葉綠蔭和著露涼
使我睡去,做長長的朝夢。
醒來輕身一墜,
喳,依然身在牆外。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

(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砌 蟲

聽是冷砌間草在顫抖,
聽是白露滾在苔上輕碎。
垂老的豪俠子徹夜無眠,
空憶碗邊的骰子聲
與歌時擊缺的玉唾壺。

是呵,我是南冠的楚囚
慣作楚吟:一葉落而天下秋。
撐起我底風帆,我底翅,
穿過日光穿過細雨霧
去煙波間追水鳥底陶醉。

但何處是我浩蕩的大江,
浩蕩,空想銀河落自天上。
不敢開門看滿院的霜月,
更心怯於破曉的雞啼,
一夜的蟲聲使我頭白。

八月二十五日

(原載1934年10月《水星》第1卷第1期)

· 扇

設若少女妝臺間沒有鏡子,
成天凝望著懸在壁上的宮扇;
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
染著剩粉殘淚如煙雲。
歎華年流過絹面,
迷途的仙源不可往尋。
如寒冷的月裡有了生物,
每夜凝望這蘋果形的地球。
猜在它的山谷的深淡陰影下,
居住著是多麼幸福……

十月十一日

(原載1935年3月10日《水星》第1卷第6期)

· 枕與其鑰匙

“滄浪之水清兮,”有人唱,
“卷悟桐葉以為杯,
一飲遂喪失了記憶。”
我不問誰的夢象草頭露,
做了我一夜的墓;
最怕月曉風清欲墜時,
失落了墓門的鑰匙。
有人把枕當作仙人袖:
在袖內的壁上題著惜別字。
我不問從誰夢裡醒來,
自歎我的悲哀明淨,
如輕舟,不載一滴淚水。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二日

(原載1935年3月10日《水星》第1卷第6期)

· 風沙日

正午。河裡船都張起白帆時
我放下我窗外的蘆葦簾子。
太陽是討厭思想的。
放下我的蘆葦簾子,
我就象在荒島的岩洞間了。

但我到底是被逐入海的米蘭公,
還是他的孤女美鸞達?①
美鸞達!我叫不應我自己的名字。
忽然狂風象狂浪卷來,
滿天的晴朗變成滿天的黃沙。
這難道是我自己的魔法?

數十年來未有的大風,
吹飛了水邊的老樹想化龍,
吹飛了一垛牆,一塊石頭,
到驢子頭上去沒有聲息。
我正想醒來落在仙人島邊,
讓人拍手笑秀才落水呢。①
但聽你自己的夢話吧!
… Maidens call it love-in-idleness②。

不要滴那花汁在我的眼皮上,
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
也許是一匹狼,一頭熊,一只猴子……
…口渴?可要一杯水?一只橘子?
說著說著,一翻身,一伸手,
把床前藤桌上的麥冬草
和盆和盤打下地了。
打碎了我的夢了。
我又想我是一個白首狂夫,
被發提壺,奔向白浪呢。③
卷起我的窗簾子來:
看到是黃昏了,
還是一半天黃沙埋了這座巴比倫?

一九三五年春

注釋

① 米蘭公和美鸞達都是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人物。
② 故事見《聊齋志異》中的《仙人島》。
③ 莎士比亞戲劇《仲夏夜之夢》中的原句。故事參看原劇。根據朱生豪譯本,
中文為“少女們把它稱作‘愛懶花’。”——編者
④ 故事見《古今注》中《箜篌》條。

(原題《風沙日》(二)選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於猶烈先生

於猶烈先生是古怪的。
一下午我遇見他獨自在農場上,
脫了帽,對一叢鬱金香折腰。
陽光正照著那黃色,白色,紅色的花朵。
“植物”,他說:“有著美麗的生活。
這矮小的花卉用香氣和顏色
招致蜂蝶以繁殖後代,
而那溪邊高大的柳樹傳延種族
卻又以風,以鳥,以水。
植物的生殖,自然而且愉快,
沒有痛苦,也沒有戀愛。”
他慢慢地走到一盆含羞草前,
用手指尖觸它的羽狀葉子。
那些青色的眼睛挨次合閉,
全枝象慵困的頭兒低垂到睡眠裡。
於猶烈先生是古怪的。

十一月十日

(原載1935年3月15日《文叢》第1卷第1期)

· 送 葬

燃在靜寂中的白蠟燭,
是從我胸間壓出的歎息。
這是送葬的時代。
我聽見壞脾氣的拜倫爵士
響著冰冷的聲音:“金錢,
冰冷的金錢。但可以它換得歡快。”
我看見訥伐爾用藍色絲帶
牽著知道海中秘密的龍蝦走在大街上,
又用女人圍裙上的帶子
吊死在每晚一便士的旅館內,
用刀子割他頸間的藍色靜脈管。
我再不歌唱愛情,
象夏天的蟬歌唱太陽。
形容詞和隱喻和人工紙花,
只能在爐火中發一次光。
無聲地齧食著書葉的蠶子,
在懶惰中作它們的繭。
這是冬天。
在長長的送葬的行列間,
我埋葬我自己,
象播種著神話裡的巨蟒的牙齒,
等它們生長出一群甲士
來互相攻殺,
一直到最後剩下最強的。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萊陽

(原題《送葬辭》。原載1937年3月15日《文叢》第1卷第1期)

· 聲 音

魚沒有聲音,蟋蟀以翅長鳴。
人類的祖先直立行走後,
還應慶倖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滿咽喉的悲歡,
如紅色的火焰,能使他們溫暖;
當他們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著獸血,
或者緊握著石斧,石劍。
但是誰製造出精巧的弓關,
射中了一只馴鹿,
又轉身來射他兄弟的頭額?

於是有了十層洋樓高的巨炮,
威脅著天空的和平。
軋軋的鐵翅間激下火種,
能燒毀一切城市的骨骼──
鋼鐵和水門汀。
不幸在人工製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類喪失了聲音,像魚
在黑色的網裡。
當長長的陣亡者的名單繼續傳來,
後死者仍默默地在糧食恐慌中
找尋一片馬鈴薯,一個雞蛋。

而那幾個發狂的賭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們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類的命運為孤注,
壓在結果全輸的點子間。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原載1937年1月31日天津《大公報 文藝》第293期)

· 平靜的海埋藏著波浪

“平靜的埋藏著波浪,
鳥雀未飛時收斂著翅膀,
你呵,你為什麼這樣沉鬱?
有些什麼難於管束的東西
在你的胸中激蕩?”
“我在給我自己築著堤岸,
讓我以後的日子平靜地流著,
一直到它流完,
再也不要有什麼氾濫。”
“我看見人把猛獸囚在籠子裡,
外面再加一鐵欄杆,
這一切都是多事,
不如讓鷹飛在天空,虎豹奔跑在深山。”
“我就要這樣馴服我自己,
從前我完全是自然的兒子,
我做了一切我想做的,
但我給自己帶來的不是幸福
而是沉重的,沉重的負擔。”
“能夠燃燒的總是容易燃燒,
要爆炸的終於將爆炸,
石頭被敲打時也會發出火花。”

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

(選自《夜歌》,1945年5月,詩文學社)

· 多少次呵,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

多少次呵,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
那狹小的生活,那帶著塵土的生活,
那發著喧囂的聲音在忙碌的生活。
走到遼遠的沒有人跡的地方,
把我自已投在草地上,
我象回到了我最寬大的母親的懷抱裡,
她不說一句話,
只是讓我在她的懷抱裡靜靜地睡一覺。
然後溫柔地沐浴著我,
用河水的聲音,用天空,用白雲,
一直到完全洗淨了我
心中的一切瑣碎、重壓和苦惱,
我象一個新生出來的人……
但很快地我又記起我那日常的生活,
那狹小的生活,那滿帶著塵土的生活,
那發著喧囂的聲音的忙碌的生活。
我是那樣愛它,
我一刻也不能離開它,
我要急急忙忙地走回去,
我要走在那不潔淨的街道上,
走在那擁擠的人群中。
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滿面的人一起勞苦,
一起用自己的手去獲得食物。
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頂下,
和我那些兄弟們一起做著夢,
或者一起醒來,唱著各種各樣的歌。
我要去走在那些
帶著武器的兵士們的行列裡,
和他們一起去戰鬥,
一起去爭取自由……
呵,我是如此願意
永遠和我的兄弟們在一起,
我和他們的命運緊緊地連接著,
沒有什麼能夠分開,沒有什麼能夠破壞。
儘管個人的和平很容易找到,
我是如此不安,如此固執,如此暴躁,
我不能接受它的誘惑和擁抱!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九日

(原載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報》)

· 醉 吧

──給輕飄飄地歌唱著的人們

醉吧。醉吧。
真正的醉者有福了,
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如其酒精和書籍
和滴蜜的嘴唇,
都掩不住人間的苦辛,
如其由沉醉而半解
而終於全醒,
是否還斜戴著帽子,
半閉著眼皮,
扮演一生的微醺?
震懾在寒風裡的蒼蠅
撲翅於紙窗前,
夢著死屍,
夢著盛夏的西瓜皮,
夢著無夢的空虛。
我在我嘲笑的尾聲上
聽見了自己的羞恥:
“你也不過嗡嗡嗡
象一只蒼蠅!”
如其我是蒼蠅,
我期待著鐵絲的手掌
擊到我頭上的聲音。

十二月十一日

(選自《預言》,1945年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雲

“我愛那雲,那飄忽的雲……”
我自以為是波德萊爾散文詩中
那個憂鬱地偏起頸子
望著天空的遠方人。

我走到鄉下。
農民們因為誠實而失掉了土地,
他們的家縮小為一束農具。
白天他們到田野間去尋找零活,
夜間以乾燥的石橋為床榻。

我走到海邊的都市。
在冬天的柏油街上,
一排一排的別墅站立著,
象站立在街頭的現代妓女,
等待著夏天的歡笑
和大腹賈的荒淫,無恥。

從此我要嘰嘰喳喳發議論:
我情願有一個茅草的屋頂,
不愛雲,不愛月,
也不愛星星。

一九三七年春天

(原載1937年7月25日天津《大公報·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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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讓我把你搖醒

  的確有一個大而熱鬧的北京,
然而我的北京又小又幽靜的。
        ──愛羅先珂

  一

成都又荒涼又小,
又象度過了無數荒唐的夜的人
在睡著覺。
雖然也曾有過遊行的火炬的燃燒,
雖然也曾有過淒厲的警報,
雖然一船一船的孩子
從各個戰區運到後方,
只剩下國家是他們的父母;
雖然敵人無晝無夜地轟炸著
廣州,我們僅存的海上的門戶;
雖然連綿萬裡的新的長城,
是前線兵士血肉。
我不能不象愛羅先珂一樣
悲涼地歎息了。
成都雖然睡著,
卻並非使人能睡的地方,
而且這並非使人能睡的時代。
這時代使我想大聲地笑,
又大地叫喊,
而成都卻使我寂寞,
使我寂寞地想著馬雅可夫斯基
對葉賽寧的自殺的非難:
“死是容易的,
活著卻更難。”

  二

從前在北方我這樣歌唱:
“北方,在你僵硬的原野上,
快樂是這樣少,
而冬天卻這樣長。
“而且你難道真成了風癱的手膀,
當強盜的刀子指著你,
你也不能舉起手來,
重重地打他幾耳光?”
於是蘆溝橋邊的炮聲響了,
風癱了多年的手膀
也高高地舉起戰旗反抗,
於是敵人搶去了──
我們的北平、上海、南京,
無數的城市在他的蹂躪之下呻吟,
於是誰都忘記了個人的哀樂,
全國的人民連接成一條鋼的鏈索。
在長長的鋼的鏈索間
我是極其渺小的一環,
然而我象最強頑的那樣強頑。
象盲人的眼睛終於睜開,
從黑暗的深處我看見光明,
那巨大的光明呵,
向我走來,
向我的國家走來……

  三

然而我在成都,
這兒有享樂、懶惰的風氣,
和羅馬衰亡時代一樣講究著美食,
而且因污穢、陳腐、罪惡
把它無所不包的肚子裝飽,
它在陽光燦爛的早晨還睡著覺。
雖然也曾有過遊行的火炬的燃燒,
雖然也曾有過淒厲的警報。
讓我打開你的窗子,你的門,
成都,讓我把你搖醒,
在這陽光燦爛的早晨!

一九三八年六月,成都

(原載1938年6月16日成都《工作》第7期)

· 一個泥水匠的故事

“同志,請你告訴我──
一個意志堅強的人的故事。
告訴我一個人怎樣用意志
征服了困難、痛苦或者甚至死亡,
光榮地完成了他的勝利。
如上一次那個在淪陷區
做過地下工作的同志:
他被敵人的暗探抓去,
面對著牆壁站了六天六夜,
沒有被逼出一句秘密。
或者如古代的小說描寫的一位壯士,
醫生割開了他中箭後的手臂,
用刀子刮著他骨上毒質,
還神色不變地和人下著圍棋。”

“在今天,這樣的故事實在太多太多。
從北方到南方,
有著戰爭的地方就有著死亡。
太多太多的人在堅強地搏鬥,
為了自由,為了信仰。”
“我願意聽一個……”
“好,我就講一個泥水匠──”

在雁門關的北邊,
有一個村子名叫細腰澗。
我們的主人公王補貴,
〔依照當地的讀法是阿不歸〕
在那裡有兩間窯洞,三畝地,
一個老婆,一個剛斷奶的孩子。
他象所有的農民一樣活得異常樸素,
在他的生活裡幾乎分不出快樂和痛苦。
除了農忙的時候,除了下雨天,
他間或又帶一塊木板,一把刀,
去抹人家的牆壁,去修理灶,
去找一點額外的收入,
來買幾升過冬的小米。

戰爭來了。戰爭把農民趕到山裡面。
十幾個到鄉間來搶劫婦女的敵人,
被我們的遊擊隊截斷了歸路,
而且最後,在一個碉堡內被我們圍住。
經過了一夜一天,經過了勸降的叫喊,
敵人的頑固激怒了我們的戰士。
有的提議繼續圍下去,把他們餓死;
有的反對:你這等於讓他們等待救援!
不如用火攻,那最省事!
於是從附近的細腰澗、於家莊、歇馬岩,
搬來了大堆的乾草,大堆的木柴。
於是夜半的時候把它堆在碉堡的四面。
於是放起火來。這是夏天,
火很快地就燒紅了一半邊天。
火在跳躍,火在叫喊,火在呻吟,
火在說著人的仇恨。
戰士們沉默地站著,想起了──
他們的父母被殺死,妻子被強姦,
想起了他們失掉了的熱的炕,
安靜的日子,黃金一樣的豐年……
當早晨太陽上升,
碉堡外只剩下一些灰燼,一些煙,
鄉村是如此和平,再也聽不見槍聲。

農民們從山裡面回來,
重新安排他們破碎的生活,
打開鎖著的門,燒起冷了的鍋。
雖說他們從災禍裡逃了出來,
不會把它忘記,但
農民不願脫離土地,
只要戰爭在較遠的地方進行,
他們就會利用這一縫隙來安身。
這也好,這可以讓他們喘一口氣。
這可以讓我們的王補貴
到旁的村子去賣藝。

但災禍還在旁邊等著,
象殘忍的貓無聲地伺候著老鼠;
災禍還在結隊巡行,象荒年的野獸。
七天以後。一個慘白的黎明。
當全村的居民被槍聲驚醒,
街上已充滿了瘋狂的敵人。
他們挨家挨戶地搜捕著壯丁,
老人和小孩在刺刀下死去,
成了他們渴血的欲望的點心。
他們把俘獲的婦女關在一個廟內,
他們押送壯丁們到一個懸崖的邊上;
用一排機槍構成交叉的火網,
圍著他們成一個半圓形。
機槍開始哀鳴……
這些年輕的善良的農民,
有的倒下,有的在地上亂滾,
有的帶著傷跳下崖去。
一直到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屍體,
槍聲才停止,敵人才又回到村裡,
進行他們的恐怖的餘興:
就在那座古廟的殿堂上,
輪奸了那些無力自衛的婦女。
最後他們走了,他們這些醉於血,
醉於瘋狂,醉於兇殘的可怕的醉漢,
剩下黃昏來撫慰這一群弱者的受難。
她們在哭泣,她們仿佛在互相責備:
“我們怎樣活下去?我們還有什麼臉?”
“我們去跳井!”一個女子突然這樣喊。
由於一種樸素的美德,樸素的驕傲,
她們知道在這人間
有些東西更貴重於生命。
她們慢慢地走出廟門,
低垂著頭,象一群虔誠的進香人,
去履行她們自己的可悲的決定……

第二天,王補貴從旁的村子趕回來,
和許多人一起料理他妻子的喪禮。
他發現他三歲的孩子死在門口;
在炕上蹲著他的忠實的狗。
他們幫助他把死者埋葬,
他們勸他搬家到旁的地方。
他倔強地沉默著,不回答,也不落淚。
他在對自己說:
你只有去參加遊擊隊!……

我的故事還沒完。我還要說這個泥水匠
在半年後就成了八路軍裡的通信班長。
我還要說在今年春天,
當敵人又一次開始了掃蕩。
當他獨自通過了敵人活動的區域,
完成了一個緊急的聯絡任務,
他碰著一隊敵人,在他的歸途上。
他扔完了手榴彈,他鞭著馬;
他受了傷,馬受了傷,他跌下。
敵人很高興地把他帶回廣靈城,
由於他穿著一身乾淨的棉軍服,
掛著一個皮的圖囊,
把他當作一位高級官長。
他們先勸他投降,用大量的金錢,
用偽軍裡面的重要的位置。
他只笑了一笑,不理。
他們又用酷型來逼迫他,
鞭打,喝煤油,吞鹽巴,
而且用十顆針穿進他的手指。
他咬緊牙齒,不動搖,也不呻吟。
他們只有把他交給偽縣長去審問。

在堂上,偽縣長向他訊問,
“你為什麼要和皇軍作對?”
他象一個雄辯家那樣談論
〔雖說他兩眼落眶,臉白得像一張紙〕,
從火燒碉堡的故事,
說到他的老婆、兒子的慘死。
最後他特別大聲地講,
“我現在更明白了一個正確的道理:
我們要齊心打日本鬼子
不只是為了報仇,
而且是為了我們的子孫的自由!”
羞慚的翻譯官只對日本顧問
轉述了前一半。他獰笑了,他下命令:
“槍斃他還太輕,只有用火型!”
於是,他派一排日本兵,
押送著犯人,到城外的墓地裡。
在一棵柏樹上,用鐵鏈把他緊綁。
於是,倒半箱煤油
在他的衣服上,頭髮上,
堆一些乾草、木柴在他的身旁。
於是,放起火來……紅色的火焰上升。
在火的吼叫裡,這個新的殉道者,
新的聖徒,沒有發出一聲哀號。
被逼來參加這個喪禮的漢奸
和徒手的保安隊都用手掩住了臉,
只聽見樹枝炸裂的聲音……

就在這天半夜,當暗淡的廣靈城
墜入了睡眠裡的死亡一樣的寂靜,
五十個保安隊聚集在一塊兒,
從城牆上,用繩子吊下城外,
一齊來投奔我們八路軍。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延安

(原載1940年2月《中國文化》創刊號)

·《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一)


 一、嵐縣城

聽呵,我們的土地在怒鳴!
我們的土地在顫抖著,而且發出吼聲;
如同受著一陣沉重的打擊,
一面大鼓發出它的號召,
號召我們去迎接戰爭。
今天,來到這裡一個禮拜後,
我第一次聽見了戰爭的聲音。
今天,當我們的司令員正用著早餐,
吃著青色的菠菜,
軍號象受了驚似地叫了起來。
而現在,司令員正站在城牆上,
叫他的警衛員找一個隱身的地方,
準備用照像匣子給日本飛機照像。
但天空裡一直沒有它們的影子出現:
“他媽的,日本飛機瞎了眼睛,
找錯了嵐縣城!”
街上恢復了寂靜。
街上是空空的而且寂靜。
在這冬天,在這出產著油麥
和山藥蛋的西北高原,
沒有風,沒有雪的日子似乎更加寒冷,
一滴水落到地下馬上就結成了冰。

但我卻感到溫暖,政治部的同志。
從你的敘述我看見了,你們未來以前
古老的山西的無力的風癱,
而且當新的血液流動在它的脈搏間,
八路軍的兵士在前線奪回了許多縣城,
你們到鄉村裡去,說服了
遣散了遍地的潰兵,
它開始回復到健康和年輕。
而你,動員委員會的同志,
我在聽著你講這裡過去的風習。
你講下去。你說農民們信奉著白龍爺,
六七月間去進香還願。
進香人牽一條羊跪在神前,
用山上的井水灌進它的耳朵裡面──
它搖動了頭便是神已接受;
它不搖頭便得還跪下去,
而且祈求:“白龍爺,你嫌我的羊瘦?”
被神接受後的羊的角上
用燒紅的鐵筷子烙一個記號,
然後被廟主牽去換成鈔票……
我並沒有笑。
我一直聽到你說你們要勸那廟主
用那賣羊的錢來辦農民合作社。
我記起了昨天那個工人代表大會,
那些石匠、木匠、泥水匠
是怎樣談說著,要求著光明和智慧……

 二、轟炸

停住!不要跑!
我已經停住。我已經找著了一個洞
來躲避已經來到頭上的風暴。
當馬達的轟鳴象遮蔽了天空的濃雲,
當狂亂的腳步響在街上象雨點,
我帶上了門,我按上了鎖,
我沿著屋簷邊,
跑到城牆腳下的防空洞裡面。
不要擠!炸彈已經落下了地。
我們的洞隨著顫抖,
我們的心隨著沉落了下去而又浮起。
不要出去!可不是,
該死的日本飛機飛走了一會兒
又飛回來炸第二次。
轟炸聲離我們更近了。
一面黑色的網落在我們身旁,
我們被驚於它的沉重的影子。
“一定炸了街頭的福音堂或者鼓樓!”
“天呀,我們的司號員在鼓樓上!”

但經過了一陣長長的靜寂的時間,
軍號象一只鳥一樣快活地叫了起來。
我走到洞外。我拾著了一塊破片,
我撫摸它。我想著蘇格拉底的頭腦
也不能抵禦這一小片鐵或者一粒子彈。
我隨著人群流到街上,
象從剛靠了岸的汽船
或者剛進了車站的火車走下來,
因為踏上了平穩的土地反而感到昏眩。
我走進我的屋子。
窗子上的玻璃破碎了,掉在書桌上,
而那些新盛上泥土的餐具
喚醒了我對於時間的記憶:
又是早晨,又是正用著早餐。

我看見一個屍體,它伏臥著
象一些破布、棉花和血的堆積。
但是它還在動著,它還在
用兩個肘撐著地,仿佛想
用那兩只完全斷了的腿站起……
一個白髮的老人哭他的母親:
她太年老了,她又害著病,
她沒有逃避。而現在
她完全被倒塌的牆埋葬了,
外面只剩下一片衣衫,一片血跡。
供給部的一匹毛驢,
象被誰挖去了它的臟腑。
在遠遠的另一條街上
它的一只蹄子仰翻著,
鐵掌上發出慘澹的青色的光。
一只烏鴉死在屋簷下。

停止!停止我們的巡行!
在前面,我們年輕的司號員來了,
讓我們向他致敬!
當炸彈落在鼓樓旁邊的教堂內,
當他和死亡那樣鄰近,
他沒有想到離開他的崗位。
而且在那邊,那個政治部的小勤務員,
剛才抓住了一個站到城牆上
用白手巾打信號的壞蛋逃走;
雖說當他被追急了的時候
他扔了一個沒有爆炸的手榴彈。

 三、進軍

夕陽的黃色淡了下去,
山溝裡浮起了夜的影子。
沿著沒有泥土草木的發渴岩石,
臨時軍用電話線牽過去,而且蜿蜒著
我們長長的單行的隊伍。
我們腳步跟著腳步,馬跟著馬,
如同爬行著的蛇的肚腹
望不見自己的頭,也望不見尾巴。
我們已經行軍幾天,通過了平原和高山,
通過了寒冷、饑渴和疲倦。
我們用腳量著祖國的土地,
即使是寂寞的土地,荒蕪的土地,
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土地呵!我們愛它!
我們要在它上面建立新的伊甸,
使沙漠變為綠野,鄉村變為城市,
白天響著摩托的鼓翅聲,
晚上在有繁星的天空下亮著電燈……
是的,你們經過長征的同志,
這要經過很長很長的鬥爭,
更長於你們走過了的二萬五千裡。
然而我們要走下去,走下去;
如我們開玩笑的時候所說的,
“天下不好走的路都歸我們來走。”
而你們,不久以前才告別了鋤頭的
新戰士,你們也一定瞭解
建築黃金的未來的第一塊基石,
是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出去,
而且在今天,
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分擔一份苦難……

混合著我的紛亂的思緒,雪在飄落。
雪在無邊無際地而又爭著搶著地
飄落,沒有一點聲息。
這是我記憶裡的進軍的第一天。
當出發的命令把我叫起來,
點著燈用了早餐,收拾了行李,
我到城外的集合場上去;
劇團的警衛營在互相歡迎著唱歌,
如同歡迎著早晨。
馬伸著頸子,迎風長鳴,
如同歡喜它們的蹄子
將跑過無數的田野和樹林。
當長長的隊伍開始流動,
它本身就是一個吸引我的力量,
拉著我快活地而又興奮地
跟著它,穿過無邊無際的雪,
穿過遼闊的原野,
而且聽著爬過雪山的人談說雪山,
來自綏遠的人談說綏遠。
我仿佛看見了那沒有人跡的高山,
狂風和它帶著的萬年雪,
是怎樣撲打他們的臉,
而且爬上了山頂,身體虛弱的同志
是怎樣顫抖著,顫抖著,突然倒下死去。
又仿佛看見了那塞外的冬季,
大地龜裂,葡萄結冰,
旋雪飛舞時行人睜不開眼睛……

第二天,我們繼續前進:
一夜的風帶走了原野上的積雪,
帶走得那樣乾淨,
只有被自行車的輪子
和人的腳步壓緊了的地方,
留下白色的軌跡,白色的足印。
太陽發射著眩目的光輝,
象一團金色的蜜峰在嗡嗡飛鳴。
而在它們對面,襯著遠遠的黃土山,
天空是那樣的藍……
但現在沒有雪,也沒有太陽,
月亮如金色的號角懸掛在天上。
我們走過了岩邊,又走到平地,
在月光照著的平地上跑著,
在有陰影遮蔽的窪地裡休息。
再一氣跑十裡,二十裡。
我們嚴格地遵守著夜行軍的紀律,
不說話,不咳嗽,不抽煙,
而且注意著偵察連預先插在岔路上的
小白旗,小黑旗,防止走錯路。
“向後傳,不要掉隊!”
“向後傳,不要掉隊!”
命令從前面傳來,每個人回轉頭
用同樣的低聲傳到後面;
如同經過一個金屬的傳聲器,
聲音顫抖著而且很快地傳過去。
在幾裡路以外,和我們平行地流著的,
左邊是我們的一個團,右邊是一個支隊。
我們中央梯隊的大部分非戰鬥人員,
醫務所的馱子上帶著藥品,
劇團的馱子上帶著道具,
和帶著步槍和手榴彈的戰士們
一同去通過封鎖線。

我們疾行著,穿過一條寬闊的
兩旁種著稀疏的樹的汽車路,
又跨過同蒲路的窄軌,
如同夜風吹過枯草。
和著遠遠的村子裡的狗叫,
敵人在用大炮驅逐
黑夜帶給他們的恐懼。
我們放哨的戰士坐在鐵軌上,
要等整個隊伍過完後才撤退。
下半夜了,號角似的月亮已經落下。
北斗星更明亮地翹著它的尾巴。
寒冷刺痛著我的鼻子,我的臉,
而且一夜沒有得床鋪的睡眠
使我時而合上眼,又時而驚醒。
然而我們繼續前進,
一直到朝陽把黃色的光
投射到原野上,而且照見
我們羊皮大氅的翻領上結滿了白霜。

 四、滹沱河

滹沱河在大聲地歌唱,
而且流向遼遠的地方。
它歌唱著奔向自由的力量不可阻擋。
它歌唱著和古老的時間一起
流了無數年,它仍然年輕而且強壯。
它歌唱著農民們的汗水和嗟歎。
它歌唱著封建的黑暗已經裂開,
希望從裡面憤怒地生長,
如同在它的兩岸,
樹木生長著,受著它的灌溉。
我們翻過了太多太多的高山。
拉著馬尾巴向上爬的小鬼們,
把上坡路拉得象鬆緊帶。
下坡路象一陣呼喊。
而且我們穿過了太多太多的村子,
男的女的快活地擁擠在街邊,
指著我們俘虜來的高大的日本馬,
笑著它們背上的麻做的偽裝。
小孩子們因為從人叢中
露不出眼睛,預先爬上了屋頂。
而且我們喝了他們放在路旁的開水,
看見了他們隨著口號
高舉起來歡迎我們的手臂。

我們今天停下來休息,
在這河邊,在這被燒過的村子裡
〔滹沱河呵,你也是當時的見證〕。
失去了屋頂的黑色的牆壁,
說著當時的火焰是怎樣
吞卷了一些農民的家和糧食,
而且一個沒有逃走的瘋子是怎樣
在街上被殺死。是的,我能夠想像
當敵人用槍瞄準著他的身體,
他還是笑著,說著瘋人的話語,
以為他們在和他嬉戲。
我走進灰燼旁邊的區農會。
一個自耕農現在成了武裝幹事,
他對我說著一些數目字,
說這一區有多少鄉農會,村農會,
會員,遊擊小組和新開墾的荒地,
象說著他農家裡有多少兒女,
而且他說得象一個政治家。
當屋裡的人們在隨便講話,
“你們不要講話,我在談問題。”
最後他介紹他們的主任:
“他是一個無產階級。”
聽他自己說吧,他說得多麼高興。
從前他是一個雇農,
現在,當抗日的軍隊需要糧草,
他常常一夜不睡覺去動員。
趕毛驢出身的組織幹事,
也搶著說他對於工作的熱心,
說他離家時這樣囑咐孩子們:
“你們有好吃好,有歹吃歹,
我忙我的工作,工作要緊。”
向他們說了再見,我走了出來。
我在思索著人的覺醒,人的改變。
我在思索著有多少和他們同樣的農民
經過了實際鬥爭的鍛煉,開始認識了
他們自己的存在重要和世界。

一九四○年春天

(選自《夜歌》,1950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

 一、黎明之前

迎接著我從夢中醒來的
是一陣有力的雄雞的合唱。
天還沒有亮。
我夢見一個盛大的宴會上,
在燈光照不到的暗淡的角落裡,
一個穿黑衣服的女子突然站了起來,
用嘶啞的象剛哭了過後的聲音說:
“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為什麼在這樣的晚上我還做這樣的夢?
為什麼我的夢比我的白天還要沉重?
難道這是我要回答的問題?
呵,這已經不是!
古書上說,人生於塵土,
人死複歸於塵土。
在這世間,印度王子只看見了痛苦,
而托爾斯泰,那個俄羅斯的貴族,
說人象懸在一根快斷的樹枝上,
下面是毒龍,而人還舐著壇子上的蜂蜜。
我舐著的甚至並不是蜜,
而是很苦的東西。
但我仍然如此貪婪,如此固執,
如此緊緊地抓住我的每一個日子。
我的感官,我的肢體向我證明,
我周圍的一切存在向我證明,
生命並不是虛偽。
我們承認自然的限制,
在限制裡最高地完成了自己,
人就證明了他的價值和智慧。
唯有自己是人而否定著人,
自己活著而反復地說活著沒有意義,
才是最大的罪過,最大的愚昧!
我曾經是一個迷失的人,
象打破了船的乘客抓住了木板,
我那樣認真地委身於夢想和愛情。
但夢想和玻璃一樣容易破碎,
愛情也不能填補人間的缺陷。
我的靈魂是燃燒在莽原上的小小的火,
仿佛它是那樣容易熄滅。
一直到我發現了而且叫喊了出來:
不對!這個人類生活著的社會完全不對!
我才突然有力量
向全世界張開了我的手臂。
我說,迎接我呵,
你這個古老的世界!
我是你的迷失的兒子,
我是你的失去了而又重新獲得的兒子,
給我雙倍的愛撫!雙倍的教育!
讓我把我的頭伏在你的胸懷裡,
讓我把我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你的頸子,
然後很快地揩去我的眼淚,我的記憶,
抬起頭來分擔你的痛苦!
但我的聲音是如此弱小,
似乎誰也沒有聽到。
對於全世界,一個人是非常不重要,
而且比人的聲音響得更高的
是軍號和大炮。
呵,那是戰爭!那是最大的
也是接近最後一次戰爭正在進行!
我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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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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