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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1 22:22:34瀏覽7670|回應0|推薦3 | |
何其芳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 向江面的冷霧撤下圓圓的網,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 這首詩寥寥數語但妙機四溢,詩人以賦為主卻不為物滯,這是深得我國古典詩詞的精髓的。“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此詩之性情!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用背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秋天棲息在農家裡。”秋天是空曠深靜的,深秋時節,少了繁忙,多了悠閒。在這種清靜的氛圍裡,“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一個飄,活畫了秋之靜美怡然,有“空山不見人”,但聞斧聲響(借用王維《鹿柴》句)之幽美情調。這丁丁斧聲震落著草木樹林上的露珠。這本是詩人心靈的秋聲!“鐮刀”是怡然的,它靜靜地掛在房檐上,進入了悠閒的時光。你看,它多滿足多恣意,它是“飽食過稻香的”,它還在回昧剛剛經歷過的喜悅吧?詩人本是在寫農人,但他不讓他們出現,卻寫了伐木聲和鐮刀。這安然自得不正是收穫後的農人之心態麼?瓜果成熟了,它們沒有辜負人的辛勞,長得那麼肥碩,正呆頭呆腦地坐在籬間等候主人用背簍裝它們回去呢!“秋天棲息在農家裡”,那是一囤囤稻米、滿地的瓜果嗎?可以這麼說,但別忘了更主要的是農人對土地的虔誠有了報答,那飽滿的心不正能裝得下寧靜豐碩的秋麼? “向江面的冷霧撤下圓圓的網,/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蘆篷上滿載著白霜,/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秋天遊戲在漁船上。”上面的秋天是“棲息”著的,這裡的秋天是“遊戲”著的。江面蕩漾著柔曼的晨霧,漁人在霧中撒網,那網似隱似現朦朧在白霧之中,該是怎樣的美喲!秋天是“淘氣”的,它和漁人在“遊戲”呐,你看.那網拉起了,有歡蹦亂跳的銀魚兒,可也有滿滿—網烏柏樹的葉子,漁人又歡喜又有些懊惱,秋天就以這種方式親近著漁人,真是有趣!滿載著魚兒的小船上落滿了白霜,如情似夢地歸泊了,秋水被漾開一弧弧波紋,那是小槳在吻著它,無聲地、默契地。 上面兩節寫了田園之秋,清江之秋,下麵該寫心靈之秋了。我國古詩不乏這種結構方式,先寫景,後寫情,全部景色又被這情浸潤著,一層層地展開,一層層地惆悵,情景交織著,結合成更深遠的意境。像王安石的“楊柳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就屬這種路數。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冽了。/牛人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秋蟲唧唧,秋潭寒碧,大自然就要平和閑靜地睡了。牧羊女那麼惆悵,因為深秋將盡,草木荒疏起來。她是怕不能給羊兒喂新鮮的草了麼?才不是呢,是怕她的心兒沒人給“喂”笛聲了!整個夏天,她傾聽著牧牛少年那“香與熱”的牧笛,她的心兒也像羊一樣那麼安詳、那麼滿足地鋪在青草上。可是牧羊女將不再能聽到那牧笛了,因為那少年在深秋不見了,他不知道那笛聲已流淌在少女“夢寐”般的心裡。這是—縷憂愁,但那麼清爽那麼醇冽,這秋天的心境被詩人微妙地展示出來了:甜蜜的清愁。 《秋天》的鄉村、江湖、牧女就這樣被詩人濃縮在一幅淡淡的水墨畫之中。目既往還,心亦吐納,這是一首中國情韻十足的秋之詩。 《秋天》選自何其芳早年創作的詩集《預言》(1931-1933)。它不像那個時期的詩人們那樣愛用象徵手法,寫得神秘莫測,或愛尋味哲理,顯示思想的深高厚重;也不像他向前拘守個人狹小天地,纏綿悱惻於男女私情,除了幽怨、苦思就是期待,而是難得地將視野投向鄉野,投向普通人的活動場景,以觀者的身份言身外他人之事,表現一派明朗純淨的詩意詩風。詩作採用直陳其事的寫法,表面看來似乎簡單、直白,缺少象徵的奧義,實則意味情味既深且長。詩中透出那麼一種氛圍,那麼一種神韻,這是最能勾住讀者心魄的東西。 所謂氛圍,在文學作品尤其是抒情作品中,通常是指作品中的整體性的境象、風神、氣韻。它與嚴羽的“氣象混沌,難以句摘”的氣象有所類似,又有所不同,氣象所指更為廓大,包括內容、形式各個方面;氛圍似乎主要關乎內容,涉及意象、意境、情感等。氛圍可感而不可言,正如司空圖所言:“神而不知,知而難狀。”亦如唐人所言:“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但讀之有感,了然於心,也應能言追心意,形之於文。 在《秋天》裏詩人用最精粹的語言描寫農家生活,每一句詩都是一幅畫面,三節詩又組成三幅複合畫面。畫面的組合造成了既流動又整合的特殊氛圍。 第一幅畫面是“農家豐收圖”。這裏不是寫某個農夫,而是寫普遍的農家活動。寫了兩個場景,一是山谷伐木,一是籬間背瓜果。山谷伐木置於篇首,丁丁聲悠遠地飄來,訴諸聽覺;震落了清涼的露珠,訴諸視覺和觸覺,真是一片世外風光,啟迪人追思那邈遠的印象,《詩經》中不是有“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之句嗎?“飄”和“幽谷”在何其芳早年詩中常出現,不過那都是寫虛的,用的是比喻義、引申義,用在這裏才是寫實的,別有一番情韻。背瓜果所伴隨的心情和表情在詩中未點明,但讀者可以想到,那是欣喜、笑盈盈的。“棲息”本用來描寫有生命的物類,現用在這節詩的末尾,來概括秋天在農人家裏的狀況,將虛無的東(秋天)西視象化了,創造出鬆弛、閑靜的氛圍。 第二幅畫面是“霜晨歸漁圖”。其中“霧”“霜”這些表現環境氛圍的詞(還有上一節的“露”),也是何其芳早年詩中常出現的,傳達出清涼、冷寂、朦朧的氣氛。畫面還包括一系列活動:撒網,收漁,搖槳。這些平常活動畫面在這裏都蘊含著淡而遠、清而靜的神韻。“輕輕”一詞常在何詩中出現,在此仿佛“信手拈來”,顯示出漁人悠閒與自得的心情。也許在早年何其芳的心目中,秋天就真的是這麼寧靜、悠遠。 第三幅畫面是“少女思戀圖”。這節詩從野草、蟋蟀和溪水寫起,相當於古人所謂“感興”的寫法,即先言他事,由興而感,由景入情。野草寥廓,溪水清洌,這本不是人的活動,其後必有續言,那就是少女心懷戀情。大自然繁囂的夏天過去了,秋天到來卻變化清靜了,人在寂靜時大都反觀自身,傾聽心靈之聲。牧羊女聽了一夏的“牛背上的笛聲”,忽然聽不到了,心靈的某一角落開始萌動起來,真是“如樹根在熱的夏夜裏震動泥土”(何其芳詩《夏夜》)。寫戀愛尤其是初戀,是早年何詩所擅長的,這次他寫得更含蓄也更精彩了。這一節才五行,就寫出了由外景向內情的過渡,寫出了初戀從無到有的過渡。詩人選取了“牧羊女的眼裏”這一特定角度,雖未明寫眼神,但讀者自能見出那裏面的清純、明淨,那是初戀少女似戀非戀時的特殊眼神。而且比較這三節詩我們可以看到,前兩節主要寫外在景物與人事,這第三節真正寫入心靈深處,寫出了微妙的感覺,使全詩收束在感情的實處。不這麼寫,難以入情、入神,詩就“飄浮”起來了。 總之,《秋天》這首詩通過描繪不同場景、畫面,創造了一種既來自人世又遠離塵俗的氛圍。這一氛圍具有清靜、清遠、清甜、清柔的特點。它寫的是繁忙夏天之後的農閒景象,所以具有清靜的氛圍;它寫的是世處桃源般的生活,不見農家些許的艱難苦恨,所以具有清遠的氛圍;它寫的是少男少女朦朧而純真的愛情,所以具有清甜的氛圍;它像何其芳其他詩作一樣專用輕柔之詞寫清麗意象,避開喧囂的景境,避開拙重之詞,所以具有清柔的氛圍。詩中各幅畫面,以及畫面裏的各個意象,無一不和諧地統一;因而這種氛圍所賴以形成的清靜、清遠、清甜、清柔等多方面特點也無一不達於極致。技蓋至此,非高手不能為。可是何其芳寫這首詩時才是20歲左右的大學生! 何其芳(1912—1977),現代散文家、詩人、文藝評論家。原名何永芳,出生於四川萬州一個守舊的大家庭。幼年時即喜愛中國古代詩詞小說,1929年到上海入中國公學預科學習,讀了大量新詩。1931—1935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大學期間在《現代》等雜誌上發表詩歌和散文。1936年他與卞之琳、李廣田的詩歌合集《漢園集》出版,他的散文集《畫夢錄》於1937年出版,並獲得《大公報》文藝金獎。大學畢業後,何其芳先後在天津南開中學和山東萊陽鄉村師範學校任教。 抗日戰爭爆發後,何其芳回到老家四川任教,一面繼續寫作詩歌、散文、雜文等。1938年北上延安,在魯迅藝術學院任教,後任魯藝文學系主任。 新中國成立後,主要從事文學研究和評論,並長期參加文藝界的領導工作。曾任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等職,並任文學研究所所長職務。 詩歌是何其芳最先喜愛和運用的文學樣式。他自稱開始創作時“成天夢著一些美麗的溫柔的東西”,早期的作品鮮明地表現出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青年的思想感情和個性。他不滿醜惡的現實,又不清楚出路何在;他熱切地嚮往著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但缺乏熱烈的追求。於是較多徘徊於懷念、憧憬和夢幻中,只能留下寂寞和憂鬱。 何其芳對於藝術形式的完美,表現出執著的探求。在詩歌方面,他創作之初即十分講究完整的形式、嚴格的韻律、諧美的節奏,並注意表現出詩的形象和意境。因此,他的詩明顯地具有細膩和華麗的特色。在散文創作上,他自稱“我的工作是在為抒情的散文發現一個新的園地”,他善於融合詩的特點,寫出濃郁纏綿的文字,借用新奇的比喻和典故,渲染幻美的顏色和圖案,使他的散文別具風格。 真正明顯地表現出思想和藝術風格的變化,是在抗戰開始,特別是到了延安以後。這時他漸離夢境,面對現實,詩文風格趨向樸實明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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