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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卞之琳 寂寞 鄉愁
摘 要:20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身處理想失落的現代社會,普遍染上“都市懷鄉病”。遠離時代浪潮的他們不得不轉向抒寫自己的內心。現代派詩人卞之琳一首小詩《寂寞》吟唱出眾生的集體無意識的寂寞——迷失的鄉愁。本文旨在從主題思想的多義性、審美趨向的現代性以及語言結構的獨特性三個方面對此詩進行解讀。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卞之琳 《寂寞》
寂寞情懷自古有之,無論是“眾人皆醉我獨醒”還是“自古聖賢皆寂寞”,都沾染著封建士大夫入世理想破滅之後的自我排遣之氣,他們的“寂寞”是寂寞的,因為曲高和寡,缺少回音。而現代派詩人卞之琳一首小詩《寂寞》卻跳出一己的悲歡,他吟唱的是眾生的集體無意識的寂寞——迷失的鄉愁。
鄉愁一般指深切思念家鄉的心情,這裡我們不再囿於對家鄉、田園的懷念,而是上升到對自然、生命、精神家園的追慕。20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身處理想失落的現代社會,普遍染上“都市懷鄉病”。遠離時代浪潮的他們不得不轉向自己的內心,抒寫對自然的向往,對生命的感慨,對生存的思索,對精神家園的尋求。在這首只有八行詩句的小詩中,現代派詩人卞之琳是如何向我們展示這樣一個現代都市背景下的普通人乃至全人類的普遍情緒的呢?本文旨在從主題思想的多義性、審美趨向的現代性以及語言結構的獨特性三個方面對此詩進行解讀。
一
“一部文學作品,不是一件簡單的東西,而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複雜的組合體”①,詩歌最大的特點就是多義性,文學接受活動中讀者視野的不同也會造成理解各異。那麼《寂寞》這首詩究竟要表達怎樣一種情感體驗呢?
全詩敘述了一個人生的故事,故事中貫穿了一個主人公的形象,從一個“鄉下小孩子”,到“在城裡操勞”的都市人。童心最無邪,小孩子在鄉村無憂無慮,養一只蟈蟈玩,這是每個人都有的人生體驗,簡單的情節營造出一個美麗的童年生活場景。成年後為了生活,他來到了大都市,整日的忙碌奔波,還買了一塊夜明表提醒自己時間。然後就是年輕的死亡,最後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就只有那塊夜明表。故事很簡單,可是意味深長。
首先,“他”是一個什麼形象?是作者自喻?是融合了作者影子的一代知識分子?還是一個普通的勞動人民?“小孩子怕寂寞”,是因為孩童的天真,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其實他是並不懂得寂寞的,所以常常會“羨豔”“墓草做蟈蟈的家園”,他並不明白那深埋在墓底下的才是真正寂寞的生命。長大後為了生活而忙碌,無暇體會寂寞的滋味。而當他也深埋墓底,兒時的蟈蟈早已不知去向,物是人非,只有夜明表無休止地走著,這時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可是卻已經無法體會。在整番生死的輪回中,寂寞的主人公其實一直不明白什麼是寂寞,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無知的生命,卻體現了人類真正的寂寞,詩人在此表達的是一種對生命存在的質疑:人類連自我的寂寞都感知不了,又如何把握自身?於是,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故事背後的敘述者才是真正的抒情主人公,他以全知的視角冷靜地審視這個世界,傳達出清醒者的悲哀。然而,故事到此畫上句號,背後的清醒者並沒有找到排遣這種寂寞的方法。夜明表的滴答聲讓我們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也體會到生命的消亡,無論是像故事的主人公一樣無知,還是像敘述者一樣清醒,我們都無法抵擋寂寞的侵襲,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人類在永恒的時間面前的渺小,人類對自身命運的無力把握。所以詩歌所傳達的寂寞其實只是一個悲涼的引子,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指涉的對象當然更具有廣泛性,他應該是指涉整個人類。在西方世界,尼采說“上帝死了”,這意味著人們心中那個主宰人類命運的全能的神消失了,人類發現自身的存在也是荒謬的,產生了信仰危機。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現代轉型過程中,遊離於時代主潮之外的清醒者也同樣感受到都市文明的沉淪與絕望,迷失在尋找精神之鄉的寂寞之途中。
其次,詩歌的深長意味還在於時空的對舉,詩人在生與死、動與靜、短暫與永恒的二元對立關系中傳達對生命的哲性思索。《寂寞》一詩上下兩節,整體上形成一種對照,而每一節中又各有四句形成兩兩對照。時間上有童年生活與成年生活的對照——童年的輕松自在與成年後的忙碌,空間上有養蟈蟈的樂趣與在城裡的操勞的對照——蟈蟈有墓草做家園,而他只有夜明表相依。死後的寂靜與夜明表無休止的滴答聲,動與靜、生與死的對舉中蘊含生命短暫與時間永恒的感慨,具有廣闊的包容性。
二
陳夢家說卞之琳的詩“常常在平淡中出奇,像一盤沙子看不見底下包容的水量”②,他從主情轉向主智,在詩歌中極力避開情感的真接宣泄,對感性的意象進行冷靜的處理,從而傳達出人生的智慧、生命的體驗和生活的經驗,這種手法在《寂寞》中表現為對生活化意象的運用,對傳統意象的現代性處理。《寂寞》這首詩中的主要意象為蟈蟈和夜明表。這兩個意象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詩人卻通過兩個平凡之物的對比傳達出豐富的人生啟示。蟈蟈是自然之物,有著鮮活的生命力。鄉下小孩子養蟈蟈是平常的人生經驗,但這一富有生活氣息的日常場景讓我們深切感受到人類童年時期易滿足的快樂感。夜明表是現代社會機械的產物,冰冷沒有生命,“長大了在城裡操勞,/他買了一個夜明表”,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艱辛孤苦的人生。很明顯,夜明表與蟈蟈是兩個相對舉的意象,它們是主人公童年與成年時期的不同伴侶,也代表了人類童年與成年時期的不同特征。從蟈蟈到夜明表,也是從自然到文明,如果說小孩子養蟈蟈時充滿著對生命與自然的熱愛的話,那麼夜明表對主人公來說,也只是一個證明時間的工具,他們彼此沒有任何情感可言,所以“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表還不曾休止”,脆弱的生命哪抵得過機械,剩下來的只有無情的時間。為什麼童年的快樂到了成年就消失殆盡了呢?為什麼從自然世界走到文明世界,人類反而變得越來越麻木了呢?詩人在此蘊含了哲性的思索:社會文明程度越高,物質越發達,人類的精神世界就越空虛。以往研究者普遍認為蟈蟈與夜明表兩個意象傳達出詩人對原始生命的熱愛,對現代都市文明的厭倦心理,對回歸自然的渴求。此處若切換一個角度,我們便會有新的理解。
蟈蟈俗稱蟋蟀,是古代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往往與對生命和時光的悲歎聯系在一起。詩經中有“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歲月其除”③,歲暮將至,蟋蟀在堂,因而引發了時光飛逝之感。“蟋蟀的感性形式與生命意蘊之間有著較緊密的聯系,特別是在表現窘迫的時間感受和悲劇性的生命意識上”④,蟋蟀是秋蟲,因而常用於悲秋題材的詩歌中,如“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下得雨聲多”⑤,表達的大多是生命的短促之感。蟋蟀生活在夜間,晝夜的對比,更能體現出生命的悲涼之感,如“蟋蟀不離床,伴人愁夜長”⑥,蟋蟀又是一種聲音形象,它的叫聲淒切,容易引起愁情,如“蟋蟀堂前吟,惆悵使儂愁”⑦。縱觀古人詩句,我們不難發現蟋蟀意象給人帶來的總是沉重之感。
詩人將蟋蟀這一傳統意象搖身變作蟈蟈,顯得生活化,增加了親切之感,使其具有了現代意味,意象的都市化正是現代派詩歌的一個顯著特征。在《寂寞》這首詩中,詩人敘述小孩子把蟈蟈養在枕邊,表面看來顯現出一種童趣,但凝結在蟈蟈意象之中的沉重之感,與墓草意象中的沉重之感疊加在一起,更顯出沉重。當我們區分故事主人公與抒情主人公時,我們便會發現,對故事主人公而言的快樂在抒情主人公眼裡只是對生命短暫與寂寞的一種詮釋。抒情主人公站在宇宙時空的高度,俯瞰蒼生,童年的樂趣也只不過是悲苦人生的一個序曲而已,人始終要走入忙碌的生活,走向死亡。昔日在枕邊把玩蟈蟈的小孩子長大成人後,耐不住寂寞,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說被現實物質的利益所驅使,然而當他滿懷憧憬離開鄉村走入城市,他走進的不過是另一個牢籠。蟈蟈自然被現代化的夜明表所取代,或許夜明表這個現代文明的產物也曾一度是“他”所追求的夢想。最後,當生命消亡,只剩下不變的物質,這是否頗具錢鐘書所說的圍城效應?
由此看來,轉換視角,我們發現夜明表這個現代意象除了象征時間,也可以象征物質的存在。“三小時”可以實指,也可以理解為虛指。古語中“三”虛指的是“多”,他死了多時,夜明表仍然走個不停,預示著在他死後還有更多的人追求著“夜明表”,那麼詩歌所呈現出來的面貌,則是人類對欲望的盲目的無止境的追求所產生的精神危機,人類再一次迷失在尋找精神之鄉的寂寞路途中。
三
卞之琳詩藝的最大特點在於融古化歐,他在吸收西方象征主義詩派與英美現代詩派營養的同時,又繼承中國古代傳統哲學思想和傳統詩歌藝術,真正做到中西詩藝的融合,在《寂寞》這首詩中集中體現為對現代口語的運用和對音樂美的追求。
卞之琳認為“詩的語言基礎就是日常用語”⑧,他在《寂寞》中把傳統詩歌意象蟋蟀用口語蟈蟈表達出來,自然而樸實。全詩像日常說話一樣平實地敘述,親切而鮮活。單音節動詞的運用如“怕”、“養”、“做”、“死”,顯得幹脆利落,讀起來朗朗上口,像一首童謠一樣,生動而不死板。
詩人早年師承徐志摩,其詩歌中不難發現前期新月派新格律詩“三美”原則的影子。《寂寞》結構整齊,共八行,為兩節,字數一致,每行均為八個字。詩歌講求押韻,但並不是一韻到底,而是靈活地每兩節換一韻,如“寞”與“蟈”、“勞”與“表”、“豔”與“園”、“時”與“止”。但卞詩與新格律詩最大的不同是注重“頓”在節奏中的重要作用。他極其重視詩歌的節奏,認為形成音樂感“主要不在於腳韻的安排,而在於這個‘頓’或稱‘音組’處理”⑨,“在新體白話詩裡,一行如全用兩個以上的三字‘頓’,節奏就急促;一行如全用二字‘頓’,節奏就徐緩,一行如用三、二字‘頓’相間,節奏就從容。”⑩以《寂寞》為例: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這樣就形成:
2/3/3
3/3/2
3/3/2
3/2/3
3/3/2
2/3/3
2/3/3
3/3/2
每對頓數統一,但不全是二字頓收尾,也不全是三字頓收尾,這樣既不過於急促也不過於徐緩,而顯得從容不迫。
卞之琳在《寂寞》一詩中選取生活化的物象,運用日常生活口語,將自由化與格律化較為成功地融合起來,在平實的敘述當中,呈現出智性的閃光,表現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出現的窘迫與麻木,呼喚人類在絕望與寂寞中找回迷失的精神之鄉,這些都深刻地反應出現代派詩人在詩歌創作之路上所做出的努力與開拓。
①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
② 陳夢家:《〈新月詩選〉序言》,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
③ 《詩經<唐風·蟋蟀>》,蔣見元、程俊英注譯,嶽麓書社,2000年版。
④ 薑金元:《夜音諦聽——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蟋蟀意象》,《探索與爭鳴·理論月刊》,2007年第5期。
⑤ 陸遊:《秋興·蓬蒿門巷絕經過》。
⑥ 賀鑄:《蠻薩蠻十一·爐煙微度流蘇帳》。
⑦ 陸龜蒙:《子夜變歌三首》。
⑧⑨⑩ 卞之琳:《對於白話新體詩格律的看法》。
引用網址:http://www.studa.net/dangdai/090706/083015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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