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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斷章》賞析 
2011/08/22 17:49:43瀏覽70275|回應0|推薦3

斷  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匯評〕

  它是以兩組具體物象構成的圖景中主客位置的調換,隱藏了詩人關於人生、事物、社會等存在的相對關聯關系的普遍性哲學的思考。在詩人看來,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與其它事物相對關聯而存在的。事物相對關聯與運動的變化是永恒的規律。(孫玉石《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

〔賞析〕

  《斷章》寫於1935年10月,原為詩人一首長詩中的片段,後將其獨立成章,因此標題名之為《斷章》。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文字簡短、然而意蘊豐富而又朦朧的著名短詩。

  李健吾先生曾經認為,這首詩“寓有無限的悲哀,著重在‘裝飾'兩個字”,而詩人自己則明確指出“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對於自己和詩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說:“我的解釋並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並不妨害我的解釋。與其看做沖突,不如說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魚目集〉作者》)。實際上,無論是詩人所自陳的“相對”,還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裝飾”,都是對於“確定性”的消解。“你站在橋上看風景”,這裡的“你”,無疑是在從確定的主體視角觀看“風景”,有著一定的“確定性”或“主體性”;而在“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這一詩句中,“明月”在“向你”或“為你”而存在,這裡的“你”,無疑亦有著明確的“確定性”或“主體性”。很顯然,該詩兩節中的首句,都顯示出某種確定性的“喜悅”。而每節中的第二句,卻又是對“確定性”的消解。“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你”在首句所獲得的“確定性”與“主體性”,卻又被這兩個詩句所“相對化”與“客體化”,“確定性”的“喜悅”演變為“相對性”的“悲哀”。如此種種,卻又落入了“詩人”的“觀看”之中,詩作以“你”這樣的第二人稱寫成,又使前面的一切落入了另一重的“相對”。從這首詩中,我們無疑能夠領略到悲哀、感傷、飄忽、空寂與淒清的複雜情緒。但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能從這首詩中領悟到宇宙萬物包括現實人生息息相關、互為依存的哲理性思考,卻又能夠獲得某種人生的欣慰……。短短的四行詩句,給了我們相當豐富的感受與啟示!

  在藝術上,這首詩所表現的主要是抽象而又複雜的觀念與意緒,但是詩人並未進行直接的陳述與抒情,而是通過客觀形象和意象的呈現,將詩意間接地加以表現。詩作有著突出的畫面感與空間感,意境深邃悠遠,又有著西方詩歌的暗示性,使得詩歌含蓄深沉,頗具情調。(南京師範大學何言宏)

    《斷章》的主旨曾引起歧義的理解。劉西渭開始解釋這首詩,著重“裝飾”的意思,認為表現了一種人生的悲哀。詩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這樣。他說:“‘裝飾'的意思我不甚著重,正如在《斷章》裡的那一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看來,詩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字面上一兩句話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層內涵往往隱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後。誠然如作者說明的那樣,表達形而上層面上“相對”的哲學觀念,是這首《斷章》的主旨。

  這首短短的四行小詩,所以會在讀者中產生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至今仍給人一種很強的美感,首先是因為詩人避去了抽象的說明,而創造了象征性的美的畫面。畫面的自然美與哲理的深邃美達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諧統一。詩分兩段獨立的圖景並列地展示或暗喻詩人的思想。第一幅是完整的圖畫:“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你”是畫面的主體人物,畫的中心視點。圍繞他,有橋、有風景、有樓上看風景的人。作者把這些看來零亂的人和物,巧妙地組織在一個框架中,構成了一幅水墨丹青小品或構圖勻稱的風物素描。這幅畫沒有明麗的顏色,畫面卻配置得錯落有致,透明清晰。當你被這單純樸素的畫面所吸引時,你不會忘記去追尋這圖畫背後的象征意義,這時才驚訝地發現作者怎樣巧妙地傳達了他的哲學沉思:這宇宙與人生中,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而一切事物又是互為關聯的。是啊,當“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的時候,“你”理所當然的是看風景的主體,那些美麗的“風景”則是被看的“客體”;到了第二行詩裡,就在同一個時間與空間裡,人物與景物依舊,而他們的感知地位卻發生了變化。同一時間裡,另一個在樓上“看風景人”已經變成了“看”的主體,而“你”這個原是看風景的人物此時又變成被看的風景了,主體同時又變成了客體。為了強化這一哲學思想,詩人緊接著又推出第二節詩,這是現實與想象圖景的結合:“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畫面,但已不再是一個構架裡,但就大的時間與空間還是一樣的。兩句詩裡的“裝飾”,只是詩歌的一種獨特的修辭法,如果寫成“照進”,“進入”,就不成為詩的句子了。也許是看風景歸來的人,或許徑是無關的另外的人,總之這“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換成“我”,這些不關重要。重要的仍是主客位置的互換所表現的相對性。第一句詩,“你”是這幅“窗邊月色”圖中的主體,照進窗子的“明月”是客體,殊不知就在此時此夜,你已進入哪一位朋友的好夢之中,成為他夢中的“裝飾”了。那個夢見你的“別人”已成為主體,而變為夢中人的“你”,又扮起客體的角色了。詩人在雋永的圖畫裡,傳達了他智性思考所獲得的人生哲理,即超越詩人情感的詩的經驗:在宇宙乃至整個人生歷程中,一切都能是相對的,又都是互相關聯的。在感情的結合中,一刹那未嘗不可以是千古;在玄學的領域裡,如詩人布萊克(W·Blake)講的“一粒砂石一個世界”,在人生與道德的領域中,生與死、喜與悲、善與惡、美與醜……等等,都不是絕對的孤立的存在,而是相對的、互相關聯的。詩人想說,人洞察了這番道理,也就不會被一些世俗的觀念所束縛,斤斤計較於是非有無,一時的得失哀樂,而應透悟人生與世界,獲得自由與超越。

  這首《斷章》完全寫的是常見物、眼前景,表達的人生哲學也並非詩人的獨創,讀了之後卻有一種新奇感,除了象征詩的“意寓象外”這一點之外,秘密在哪裡呢?我以為,關鍵在於詩人以現代意識對人們熟悉的材料(象征寓體),作了適當的巧妙安排。詩人說過:“舊材料,甚至用爛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當。只要是新的、聰明的安排,破布頭也可以造成白紙。”詩人所說的“新的、聰明的安排”也就是新穎的藝術構思和巧妙的語言調度。《斷章》中的事物都是常見的,甚至是古典詩歌中詠得爛熟的:人物、小橋、風景、樓房、窗子、明月、夢……經過作者精心的選擇、調度安排,組織在兩幅圖景中,就產生了一種內在的關聯性。兩節詩分別通過“看”、“裝飾”,把不相關的事物各自聯在一起,內容與時序上,兩節詩之間又是若即若離,可並可分,各自獨立而又互相映襯,充分發揮了現代藝術的意象迭加與電影蒙太奇手法的藝術功能。一首《斷章》實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

  《斷章》中語言形式的安排與內容的暗示意義有一種協調的不可分離的關系。這使我們想起了一些古典詩歌名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商隱《子夜郊墅》中有:“看山對酒君思我,聽鼓離城我訪君”。清人陸昆曾在評解後兩句用了“對舉中之互文”這個說法,這兩個人的兩行詩,都有這種“對舉互文”的特征,即前後兩句主賓語在內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卻發生了互換的倒置。卞之琳《斷章》語言安排即用了這樣的方法。“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和“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看”這一動詞沒有變,而看的主體與客體卻發生了移位;“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和“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也是同樣的句法。這樣做的結果,不單句子的首尾相聯,加強了語言的密度,主語和賓語、主體意象與客體意象的互換,增強了詩畫意境的效果,在視覺與聽覺上都產生了一種音義回旋的美感效果,隱喻的相對關聯的哲理也得到了形象的深邃性和具體性。

  卞之琳很喜歡晚唐五代詩人、詞家李商隱、溫庭筠、馮延巳等人的作品。他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創造性吸收與轉化的能力。翻開俞平伯先生的《唐詩選釋》,我們讀到馮延巳的《蝶戀花》後半闕:“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不禁驚訝地發現,《斷章》中的立橋眺望、月色透窗兩幅圖畫的意境,與馮詞的“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之間,有著多麼神似的聯系啊!但是,卞之琳畢竟是現代詩人,他的創造性吸收與轉化達到了不露痕跡的程度。我們不能簡單地判斷《斷章》即是馮延巳《蝶戀花》中兩句詩的現代口語的“稀釋”,正如不能簡單地認為戴望舒的《雨巷》就是李璟的“丁香空結雨中愁”的現代口語的“稀釋”一樣。馮詞《蝶戀花》寫別情愁緒,沒有更幽深的含義,《斷章》拓展成意境相聯的兩幅圖,畫中的人物、橋頭、樓上、風景、明月、以及想象中的夢境,不僅比原來兩句詞顯得豐富多姿,且都在這些景物的狀寫之外寄托一種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與人物主體的構圖,造成了一種象征暗示境界。每句詩或每個意象都是在整體的組織中才起到了象征作用,甚至“斷章”這個題目本身都蘊有似斷似聯的相對性內涵。這種幽深的思考與追求,是現代詩人所特有的。其次,馮詞“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還是以寫情為主,友人別後(“平林新月”之時),一種無法排遣的憂愁含於詩句之中,而卞之琳的《斷章》則以傳智為主,詩人已將感情“淘洗”與“升華”結晶為詩的經驗,雖然是抒情詩,卻表現了極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個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詩的智性化傾向。詩並不去說明哲學觀念,《斷章》卻於常見的圖景中暗示了大的哲學。它包蘊了詩人對宇宙人生整體性思考的哲學命題,而“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精致、優美,卻陷入了個人窄小的感情天地,不能與《斷章》的意境與思想層次相比擬。第三,由於詩人“淘洗”了個人感情,即實踐詩的“非個人化”,而增強了詩的普遍性。如作者說明的,由於“非個人化”,詩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換成“我”或“他”(她),就與讀者更為親切,因為用了“你”,又使讀者有一定的欣賞距離,詩人於是跳出了藝術境界的小我,詩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開放性,為讀者美麗的想象留下了更開闊的創造空間。一旦讀懂了《斷章》,哪一個富於想象的讀者不會在自己的精神空間升起一座“靈魂的海市蜃樓”呢?

(孫玉石文,見《中國現代詩導讀》)

 

《斷章》賞析

                           吳思敬

    此詩之妙,盡在組織。組織者,結構也。結構絕不是僅僅解決一個先說什麼、後說什麼的條理問題和順序問題。從系統論的觀點看來,決定系統功能的東西,不僅是系統的要素,更是系統的結構。因而整體不是等於而是大於它的各部分之和。把幾個單一的鏡頭、幾段簡單的描寫按一定的結構方式組織到一起,這不是一種簡單的相加,而是一種創造,會有一些嶄新的東西迸射出來。這些新的東西,既來自於結構的整體效應,同時也是讀者在鑒賞中積極思維的結果。因為探求含義是人類意識的一項本能,讓欣賞者完全不動腦筋地接受一些文字排列,是不可能的。巧妙的結構可以給讀者以啟發和暗示,讓讀者悟出一些字面上沒說出的更深沉、更微妙的東西。

    《斷章》一詩充分顯示了詩人的高超的結構手腕。全詩四行,分成兩節,恰似並置在一起的兩組鏡頭。

    鏡頭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鏡頭二:“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兩個鏡頭攝取的都是生活中常見的景象,分別來看各自只是一個肯定性敘述,告訴讀者一種狀態而已,很難悟出什麼深意。現在把這兩個鏡頭並置在一起,構成一組並列蒙太奇,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第一個鏡頭中,“你”是看風景的主體,到第二個鏡頭中,還是這個“你”卻成了被別人看的客體了。這種主體與客體位置的不著痕跡的轉換,暗示了宇宙中事物普遍存在的一種相對性。事物處於某種狀態,總是有條件的、暫時的、有限的;如果從不同角度出發,用不同的參照物做比較,那麼對處於同一種狀態中的事物,便可得出不同的結論。這種對事物相對性的強調,只要不把它推到極端,與事物的絕對性相割裂,導致相對主義,那麼對於破除人們孤立地、靜止地、一成不變地看問題的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還是有所裨益的。

    鏡頭三:“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鏡頭四:“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構成了另一組並列蒙太奇,是對前一組鏡頭顯示的哲學上的相對性的強化。不過細細體味一下,這組鏡頭與第一組鏡頭還是略有不同的。第一組並置的兩個鏡頭都是具體的可以直接感受到的事物。第二組,鏡頭三:“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還是具體的,至於鏡頭四:“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則只能是從想像中才得以展開的了。它虛一些,令讀者體味的餘地就大一些。李健吾先生很看重這“裝飾”二字,認為這是“詩人對於人生的解釋”,“詩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裡卻埋著說不盡的悲哀”(《〈魚目集〉──卞之琳先生作》)。卞之琳先生在答辯文章中則稱:“‘裝飾’的意思我不甚著重,正如在《斷章》裡的那一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關於〈魚目集〉》)對李健吾先生的解釋和卞之琳先生的辯白該怎樣看呢?優秀詩作的深層意蘊是不可窮盡的。因為凡優秀詩作都不是平面展開的,而具有多個層面,這不同層面之間又互相交織與折射,從而使詩歌衍生出不同的含義來。正像一道包含有無窮解的方程一樣,每個解都是方程自身所具有的,而不是出於解題者純主觀的想像。同時這種不可窮盡性也只有在讀者的審美活動中才能顯示出來,不同的讀者讀同一首詩,由於生活環境、文化傳統、藝術觀念、鑒賞心境等的不同,會形成不同的審美期待,從而在詩歌中會有全然不同的發現。這樣說來,卞之琳先生的自白我們當然應重視,我們把這首詩的主旨解讀為表達一種哲學上的“相對”觀念,便是充分考慮到卞之琳先生的自白的。那麼對此詩的理解是否還可以有不同於詩人的見解呢?當然可以。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李健吾先生透過詩中的兩個“裝飾”,悟出了詩中蘊含的“說不盡的悲哀”,也盡可以有他的自由。正像李健吾先生所宣稱的:“詩人的解釋可以攆掉我的或者任何其他的解釋嗎?不!一千個不!幸福的人是我,因為我有雙重的經驗,而經驗的交錯,做成我生活的深厚。詩人擋不住讀者。這正是這首詩美麗的地方。”(《答〈魚目集〉作者》)

         (選自《沖撞的精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引用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e4dc800100a9gu.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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