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1/07/26 17:02:21瀏覽2141|回應0|推薦3 | |
朱湘(1904-1933),現代詩人,新月派成員,字子沅,安徽太湖縣,出生於湖南省沅陵縣,時父親在湖南沅陵做官。朱湘自幼天資聰穎,六歲開始讀書,七歲學作文,十一歲入小學,十三歲就讀於南京第四師範附屬小學。1919年入南京工業學校預科學習一年,受《新青年》的影響,開始贊同新文化運動。1920年入清華大學,參加清華文學社活動。1921年在清華學習期間開始新詩創作。1922年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新詩,並加入文學研究會。此後專心於詩歌創作和翻譯,初期作品多收在詩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風格纖細清麗,技巧還較為幼稚。1925年以後,自覺追求新詩音韻格律的整飭,曾於1926年參與聞一多,徐志摩創辦的《晨報副刊·詩鐫》的工作,提倡格律詩的運動,並發表“我的讀詩會”廣告,努力實踐詩歌音樂美的主張。 他的第二部詩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調柔婉,風格清麗,《搖籃歌》《采蓮曲》節奏清緩、動聽,他的著名長詩《王嬌》,注意融匯中國古代詞曲及民間鼓書彈詞的長處。這個詩集標志他詩歌創作的日趨成熟。 朱湘是二十年代清華園的四個學生詩人之一,與饒孟侃(字子離)、孫大雨(字子潛)和楊世恩(字子惠)並稱為“清華四子”,後來與其他三子成為了中國現代詩壇上的重要詩人。 朱湘出國前後的創作較多接受外國詩歌的影響,對西方多種詩體進行了嘗試。在後期,他多用西洋的詩體和格律來傾吐人生的感歎,其中《石門集》(1934)所收的七十餘首十四行體詩,被稱為是他詩集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柳無忌《朱湘的十四行詩》)。此外在他其他作品中,還包含了有回環調,巴俚曲,商籟體,散文詩,詩劇等等,這些都是外來形式,和前期詩歌的格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1927年9月赴美國留學,先後在威斯康辛州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俄亥俄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那裡的民族歧視激發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熱情;他幻想回國後開“作者書店”,使一班文人可以“更豐富更快樂的創作”。 為家庭生活計,他學業未完,便於1929年8月回國,應聘到安慶安徽大學任英國文學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職,飄泊輾轉於北平、上海、長沙等地,以寫詩賣文為生。終因生活窘困,憤懣失望,於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開往南京的船上沉於南京采石磯。 據目擊者說,自殺前還朗誦過德國詩人海涅的詩。朱湘死後被魯迅稱之為“中國的濟慈”。羅念生說:“英國的濟慈是不死的,中國的濟慈也是不死的。” 出版朱湘詩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1927)、《石門集》(1934)、《永言集》(1936),另有散文書信集《中書集》《海外寄霓君》等。譯作有《路曼尼亞民歌一斑》(1924)、《英國近代小說集》(1929)、《番石榴集》(1936)。 【名詞注釋】“新月詩派”: 1926年4月《晨報》副刊《詩鐫》創刊,標志著新月詩派的形成。代表詩人是聞一多、徐志摩,重要詩人有朱湘、饒孟侃、孫大雨、楊世恩、劉夢葦、於賡虞、方令孺、林徽因、陳夢家、方瑋德、邵洵美、卞之琳,等等。 新月詩派在藝術上深受英美詩歌和中國古典詩歌影響。英美詩歌音節凝練、綿密、婉約,它為新月詩人格律詩實驗提供了有力的參照和借鑒。新月詩人大量閱讀、翻譯英美詩歌,特別是英國詩歌,嘗試用英詩形式如十四行詩和英詩格式如五步抑揚格創作新詩;同時,他們還自覺地吸收中國古典詩歌的格律藝術,使中西詩藝相融合,創造出新的詩體。 新月詩派糾正了自由詩過於散漫而流於平淡膚淺的弊端,為新詩發展探索出了一條新的路徑。 子夜星網站 2009.03.12 ·當鋪 “美”開了一家當鋪, 專收人的心, 到期人拿票去贖, 它已經關門。 ·鏡子 美麗把裝束禦下了,鏡子 知道它可是真的,還是謊; 他對著靈魂,照見了真相, 照不見“善”“惡”, ──人造的名字。 不響,成天裡他只深思 又深思──平坦在他的面上 還有冷靜,明白;不是往常 那些幻影與它們的美疵。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內, 耳邊有水蚓拖聲, 在綠荷葉的燈上 螢火蟲時暗時明── 葬我在馬纓花下, 永做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 風聲嗚咽過孤松──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泛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無人知道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夢 這人生內豈惟夢是虛空? 人生比起夢來有何不同? 你瞧富貴繁華入了荒塚; 夢罷, 作到了好夢呀味也深濃! 酸辛充滿了這人世之中, 美人的臉不常春花樣紅, 就是春花也怕飛霜結凍; 夢罷, 夢境裡的花呀沒有嚴冬! 水樣清的月光漏下蒼松, 山寺內舒徐的敲著夜鐘, 夢一般的泉聲在遠方動; 夢罷, 月光裡的夢呀趣味無窮! 酒樣釅的花香熏得人慵, 蜜蜂在花枝上盡著嚶嗡, 一陣陣的暖風向窗內送; 夢罷, 日光裡的夢呀其樂融融! 塋壙之內一點聲息不通, 青色的壙燈光照亮朦朧, 黃土的人馬在四邊環拱; 夢罷, 墳墓裡的夢呀無盡無終!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春歌 不聲不響的認輸了,冬神 收斂了陰霾,休歇了凶狠…… 嘈嘈的,鳥兒在喧鬧── 一個陽春哪,要一個陽春! 水面上已經笑起了一渦紋; 已經有蜜蜂屢次來追問…… 昂昂的,花枝在瞻望── 一片瑞春哪,等一片瑞春! 好像是飛蛾在焰上成群, 剽疾的情感回旋得要暈…… 糾糾的,人心在顫抖── 一次青春哪,過一次青春!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夜歌 唱一支古舊,古舊的歌…… 朦朧的,在月下。 回憶,蒼白著,遠望天邊 不知何處的家…… 說一句悄然,悄然的話…… 有如漂泊的風。 不知怎麼來的,在耳語, 對了草原的夢…… 落一滴遲緩,遲緩的淚…… 與露珠一樣冷。 在衣衿上,心坎上,不知 何時落的,無聲……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著如今人馬不喧嘩, 只聽得蹄聲得得, 我想憑著切膚的指甲 彈出心裡的嗟訝。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這兒沒有青草發新芽, 也沒有花枝低椏;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樹結瓊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飛過暮雲之下, 不能為我傳達一句話 到煙靄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記得當初被選入京華, 常對著南天悲吒, 那知道如今去朝遠嫁, 望昭陽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陽落下了平沙, 夜風在荒野上發, 與一片馬嘶聲相應答, 遠方響動了胡笳。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搖籃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陣陣溫風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聽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寶寶, 蜜蜂飛的真輕。 天上瞧不見一顆星星, 地上瞧不見一盞紅燈; 什麼聲音也都聽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裡吟: 睡呀,寶寶, 蚯蚓都停了聲。 一片片白雲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飄過湖心, 一刻兒起,一刻兒又沉, 搖著船艙裡安臥的人: 睡呀,寶寶, 你去跟那些雲。 不怕它北風樹枝上鳴, 放下窗子來關起房門; 不怕它結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銅的盆: 睡呀,寶寶, 挨著炭火的溫。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四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殘灰 炭火發出微紅的光芒, 一個老人獨坐在盆旁, 這堆將要熄滅的灰燼, 在他的胸裡引起悲傷──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著紅光。 童年之內,是在這盆旁, 靠在媽媽的懷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嗶吧的響, 一個,一個,她剝給兒嘗── 媽哪裡去了? 熱淚滿眼眶, 盆中顫搖著紅光。 到青年時,也是這盆旁, 一雙人影並映上高牆, 火光的紅暈與今一樣, 照見他同心愛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哪方, 如今也對著火光? 到中年時,也是這盆旁, 白天裡面辛苦了一場, 眼巴巴的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著火嗑口黃湯── 妻子不在了 兒女自家忙, 淚流瞧不見火光 如今老了,還是這盆旁, 一個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著殘火沒有全暗, 挑起炭火來想慰淒涼── 火終歸熄了, 屋外一聲梆, 這是起更的辰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雨景 我心愛的雨景也多著呀── 春夜春夢時窗前的淅瀝, 急雨點打上蕉葉的聲音, 霧一般拂著人臉的雨絲, 從電光中潑下來的雷雨。 但將雨時的天我最愛了, 它雖然是灰色的卻透明。 它蘊著一種無聲的期待, 並且從雲氣中,不知哪裡, 飄來了一聲清脆的鳥啼。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有憶 淡黃色的斜暉, 轉眼中不留餘跡。 一切的擾攘皆停, 一切的喧囂皆息。 入了夢的烏鴉, 風來時偶發喉音; 和平的無聲晚汐 已經淹沒了全城。 路燈亮著微紅, 蒼鷹飛下了城堞, 在暮煙的白被中 紫色的鐘山安歇。 寂寥的街巷內, 王侯大第的牆陰, 當的一聲竹筒響, 是賣元宵的老人。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采蓮曲 小船呀輕飄,楊柳呀風裡顛搖; 荷葉呀翠蓋,荷花呀人樣妖嬈。 日落,微波,金線閃動過小河。 左行,右撐,蓮舟上揚起歌聲。 菡萏呀半開,蜂蝶呀不許輕來, 綠水呀相拌,清淨呀不染塵埃。 溪間,采蓮,水珠滑走過荷錢。 拍緊,拍輕,漿聲應答著歌聲。 藕心呀絲長,羞澀呀水底深藏; 不見呀蠶繭,絲多呀蛹在中央? 溪頭,采藕,女郎要采又夷猶。 波沉,波生,波上抑揚著歌聲。 蓮蓬呀子多,兩岸呀柳樹婆娑, 喜鵲呀喧噪,榴花呀落上新羅。 溪中,采蓬,耳鬢邊暈著微紅。 風定,風生,風飔蕩漾著歌聲。 升了呀月鉤,明了呀織女牽牛; 薄霧呀拂水,涼風呀飄去蓮舟。 花芳,衣香,消溶入一片蒼茫; 時靜,時聞,虛空裡嫋著歌音。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棹 歌 水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頭上是天,水在兩邊,更無障礙當前。 白雲駛空,魚遊水中,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樹有濃陰,葭葦青青,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鷗投葦叢,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潮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白浪撲來,水霧拂腮,天邊布滿雲霾。 船晃的凶,快往前沖,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身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雨絲像簾,水渦像錢,一片白色的煙。 雨勢偶松,暫展朦朧,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身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鳥兒高歌,燕兒掠波,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雲峰,青的天空,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身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荷花的香,繚繞船旁,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長在水中,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身呀雙槳和翼,鳥憑風。 月在上飄,船在下搖,何人遠處吹簫。 蘆荻叢中,吹過秋風,水蚓呀著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對長空; 俯身呀雙槳如翼,鳥憑風。 雪花輕飛,飛滿山隈,飛上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它卻消溶,綠波呀載過漁翁。 〔選自《中書集》,1934年10月,上海生活 書店〕 ·紅 豆 在發芽的春天, 我想繡一身衣送憐, 上面要挑紅豆, 還要挑比翼的雙鴛── 但是繡成功衣裳, 已經過去了春光。 在濃綠的夏天, 我想折一枝荷贈憐, 因為我們的情 同藕絲一樣的纏綿── 誰知道蓮子的心 嘗到了這般苦辛? 在結實的秋天, 我想拿下月來給憐, 代替她的圓鏡 映照她如月的容顏── 可惜月又有時虧, 不能常傍著繡幃。 如今到了冬天, 我一物還不曾獻憐, 只餘老了的心, 像殘燼明暗在灰間, 被一陣冰冷的風 撲滅得無影無蹤!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還鄉 一 暮秋的田野上照著斜陽, 長的人影移過道路中央; 幹枯了的葉子風中歎息, 飄落在還鄉人舊的軍裝。 哇的一只烏鴉飛過人頭; 鴉雛正在那邊樹上啁啾, 他們說是巢溫,食糧也有, 為何父親還在外邊飄流? 火星與白煙向灶突上騰, 屋中響著一片切菜聲音, 飯的濃香噴出大門之外, 看著家的婦女正等歸人。 他的前頭走來一個牧童, 牽著水牛行過道路當中, 牧童瞧見他時,一半害怕 一半好奇似的睜大雙瞳。 他想起當初的年少兒郎, 彎弓跑馬,真是意氣揚揚; 他們投軍,一同去到關外, 都化成白骨死在邊疆。 一個莊家在他身側過去, 面龐之上呈著一團樂趣; 瞧見他的時候卻皺起眉, 拿敵視的眼光向他緊覷。 這也難怪,二十年前的他 瞧見兵的時候不也咬牙? 好在明天裡面他就脫下, 脫下了軍服來重作莊家。 青色的遠峰間沉下太陽, 只有樹梢掛著一線紅光; 暮煙泛濫平了穀中,田上, 蟲的聲音叫得遊子心傷。 看哪,一棵白楊到了眼前, 一圈土牆圍在樹的下邊; 雖說大門還是朝著他閉, 歡欣已經漲滿他的心田。 他想母親正在對著孤燈, 眼望燈花心念遠行的人; 父親正在瞧著茶葉的梗, 說是今天會有貴客登門。 他記起過門才半月的妻, 記起別離時候她的悲啼; 說不定她如今正在奇怪 為何今天盡是跳著眼皮。 想到這裡時候一片心慌, 悲喜同時泛進他的胸膛, 他已經瞧不見眼前的路, 二十年的淚呀落下眼眶! 二 大門外的天光真正朦朧, 大門裡的人也真正從容, 剝啄,剝啄,任你敲的多響, 你的聲音只算敲進虛空。 一條狗在門內跟著高叫, 門越敲得響時狗也越鬧; 等到人在外面不再敲門, 裡面的狗也就停止喧噪。 誰呀?裡面一絲弱的聲浪 響出堂屋,如今正在階上。 誰呀?外邊是否投宿的人? 還是那位高鄰屈驚光降? 娘呀,是我,並非投宿的人; 我們這樣貧窮哪有高鄰? 〔娘年老了,讓我高聲點說:〕 我呀,我呀,我是娘的親生! 兒嗎?你出門了二十多年 那裡還有活人存在世間? 哦,知道了,但娘窮苦的很, 哪有力量給你多燒紙錢? 兒呀,自你當兵死在他鄉, 你的父親妻子跟著身亡; 兒呀,你們三個拋得我苦, 留我一人在這世上悲傷! 娘呀,我並不是已亡的人! 你該聽到剛才狗的呼聲, 我越敲門它也叫得越響, 慢悠悠的才是叫著鬼魂。 兒呀,不料你是活著歸來, 可憐媳婦當時吞錯火柴! 兒呀,雖然等到你回鄉裡, 我的眼睛已經不得睜開! 讓我拿起手來摸你一摸── 為何你的臉上瘦了許多? 兒呀,你聽夜風吹過枯草, 還不走進門來歇下奔波? 柴門外的天氣已經昏沉, 天空裡面不見月亮與星, 只是在朦朧的光亮之內, 瞧見草兒掩著兩個荒墳。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一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小河 白雲是我的家鄉, 松蓋是我的房簷。 父母,在地下,我與兄姊 並流入遼遠的平源。 我流過寬白的沙灘, 過竹橋有肩鋤的農人; 我流過俯岩的面下, 他聽我彈幽澗的石琴。 有時我流的很慢, 那時我明鏡不殊, 輕舟是桃色的遊雲, 舟子是披蓑的小魚, 有時我流的很快, 那時我高興的低歌, 人聽到我走珠的吟聲, 人看見我起伏的胸波。 烈日下我不怕燥熱: 我頭上是柳蔭的青帷; 曠野裡我不愁寂寞: 我耳邊是黃鶯的歌吹。 我掀開霧織的白被, 我披起紅彀的衣裳, 有時過一息輕風, 紗衣玳簾般閃光。 我有時夢裡上天, 伴著月姊的寂寥; 伊有水晶船素心 吸我騰沸的愛潮。 草妹低下頭微語: “風姊送珠衣來了。” 兩岸上林語花吟 贊我衣服的美好。 為什麼葦姊矮了? 伊低身告訴我春歸。 有什麼我可以報答? 贈伊件嫩綠的新衣。 長柳絲輕扇荷風, 綠紗下我臥看雲天: 藍澄澄海裡無波, 徐飄過突兀的冰山。 西風裡燕哥匆別, 來生約止不住柳姊的凋喪。 剩疏疏幾根灰發, ──雲鬢?我替伊送去了南方。 我流過四季,累了, 我的好友們又都已凋殘, 慈愛的地母憐我, 伊懷裡我擁白絮安眠。 〔選自《夏天》,1925年1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答夢 我為什麼還不能放下? 因為我現在漂流海中。 你的情好像一粒明星, 重顧我於澄靜的天空。 吸起我下沉的失望, 令我能勇敢的前向。 我為什麼還不能放下? 是你自家留下了愛情。 他趁我不自知的夢裡, 頑童一樣搬演起戲文── 我真願長久在夢中, 好同你長久的相逢! 我為什麼還不能放下? 我們沒有撒手的辰光。 好像波圈越搖曳越大, 雖然堤岸能加以阻防。 湖邊柳仍然起微顫, 並且拂柔條吻水面。 情隨著時光增加熱度, 正如山的美隨遠增加。 棕櫚的綠陰更為可愛, 當流浪人度過了黃沙。 愛情呀,你替我回話, 我怎麼能把她放下?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歌 誰見過黃瘦的花 累累結成碩果? 池沼中只有魚蝦, 不是藏蛟之所。 人不曾有過青春, 象花開,不盛, 象水長,不深, 不要想豐富的秋分! 太陽射下了金光, 照著花開滿地; 春雨灑上了新秧, 田中一片綠意。 培養生命要愛情; 它比水還潤, 比日光還溫, 沾著它的無不茂生。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哭 城 內戰事實 他想爬上城樓,向了四方 瞧瞧可有生路能夠逃亡, 但是他的四肢十分疲弱── 長城! 他不如鳥雀在蒼蒼 還能自在的飛翔。 他的身邊已經沒有餘糧; 餓得緊時,便拿黃土填腸, 那有樹皮吃的還算洪福── 長城! 不要看他大腹郎當,看他的面瘦肌黃! 無邊的原野上烤著炎陽, 沒有一圍樹影能夠遮藏; 等太陽在你的西頭落下, 長城! 那北風接著又猖狂, 連你都無法堤防。 築城的人已經辛苦備嘗, 築城人的子孫又在遭殃…… 你看罷,等我們一齊死盡, 長城! 那時候你獨立邊疆,看誰來陪伴淒涼! 如今你看不見李廣搖韁, 看不見哥舒的旗幟飄揚── 與其後來看見胡人入塞, 長城! 你還不如倒下山崗, 連我也葬在中央……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懇求 天河明亮在楊柳梢頭, 隔斷了相思的織女,牽牛; 不料我們聚首,女郎呀, 你還要含羞…… 好,你且含羞; 一旦間我們也阻隔河流, 那時候 要重逢你也無由! 你不能怪我熱情沸騰; 只能怪你自家生得迷人。 你的溫柔口吻,女郎呀, 可以讓風親,樹影往來親, 唯獨在我捱上前的時辰, 低聲問,你偏是搖手頻頻。 馬纓在夏夜噴吐芬芳, 那秾鬱有如漬汗的肌香…… 連月姊都心癢。 女郎呀,你看她疾翔, 向情人疾翔── 誰料你還不如月裡孤孀,今晚上 你竟將回去空房!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洋 瀑布只知喧囂它的長舌,湖澤迂滯, 小河跳過白沙、淺灘及綠氤氳下的竹爪。 大江,似蛟,挾石沖下雪山, 穿鞺韃作聲的暗洞,深穴, 亂山中撞開一峽,到平原, 寬廣、舒徐的始流入東海── 唯有,洋!終古你面對碧空; 挾南極雪嶺冰峰下的水, 輝映著棕櫚,鱷魚的炎陽, 在北鬥光中扇白風淩亂。 你吞有天下之半而無聲, 紫浪,雍容的,涵養十萬裡。 當鼇掉尾在百紀夢回時, 大地驚顫,張開口吻無底, 將膽色之涎,將赤焰狂噴── 但是你無損。 你流覽鯨樹,吐發著珠花以為樂; 珊瑚,林木般茂生在你的山、島── 帝王家一莖已為寶,真窮! 還有珍珠鬥大,瑩圓似月, 懸在龍宮;宮前來往星魚…… 誰料到,你竟能包羅珍怪 在連天一碧中?更足驚奇, 你胸藏有太古來的秘密── 曾在共工斷柱時,你窺天得其玄秘, 及後女媧補罅以肖七色虹的彩石,她思 啟示地子以開辟之奧義, 乃日留金孔,銀的在夜間, 雷雨時,畫蝌蚪形的文字…… 終惜地子目弱不能穿光, 愚蒙又不識字;茫茫萬載, 解宇宙之謎的竟無其人。 洋!唯你認識天國之璀璨, 風、雷、水、火的變化與循環, 地之運周,生命有何歸宿…… 我願,在烏雲幕遮起太空, 人間世只聽到鼾呼時候, 伴你無眠,潛行峭壁危岩, 聽你廣長舌的潮音自語!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禱日 是曙光麼,那天涯的一線? 終有這一天,黑暗與溷濁退避了, 那偷兒自門戶前猛望見天之巨日 而隱匿去他的巢穴; 由睡夢中醒起了室中的人,行入郊野, 望閎偉的朝雲在太空上 建築黃金的宮殿,聽頌歌 百音繁會著,有如那一天, 天宮上,在光輪的火焰內, 鳳凰率引了他們,應鐘鼓和鳴。 這真是曙光?我們等, 曙光呀,我們也等得久了! 我們曾經看到過 同樣的一閃,振臂高呼過; 但那是遠村被災,啼聲, 我們當作晨雞的,不過是 “顛沛”號呼於黑夜! 這絲恍惚的光亮, 象否當初,只是洪水東來, 在起伏的波頭微光隱約, 不僅祛除無望,且將 挾了強暴來助黑暗, 淹沒五嶽、三川,禹治的三川! 如我們是夜梟,見陽光便成盲瞽, 唯喜居黑暗,在 一切夜遊不敢現形於日光下之物 出來了的時候,醜啼怪笑── 望蝙蝠作無聲之舞;青燐光內, 墳墓張開了它們的 含藏著腐朽的口吻, 哇出行動的白骨; 鬼影,不沾地,遮藏的漂浮著; 以及僵屍,森林的柏影般,跨步荒原, 搜尋飲食;披紅衣的女魅有 狐狸, 那拜月的,吸精髓、枯人的白骨, 還要在骨上,刻劃成奇異的赤花、黑朵 作為飾物,佩帶在腰腋間…… 那便洪水來淹沒了,我們也無怨: 因為醜惡,與橫暴,與虛萎, 本是應該蕩滌的。但 燧人氏是我們的父親, 女媧是母,她曾經拿彩石補過天, 共工所撞破的天,使得 逃自後羿箭鋒下的僅存的“光與熱” 尚能普照這泰山之下的邦家; 黑暗,永無希望再光華的黑暗, 怎能為作過燦爛之夢的 我們這族裔所甘心? 日啊!日啊!升上罷! 玄天覆蓋著黃地。 肅殺的秋,蟄眠的冬, 只是春之先導。 漫漫長夜,難道終沒有破曉的時光? 如其是天狗……那就教羲和 驚起四萬萬的銅饒,戰退 那光明之敵! 日啊,升上罷!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泛 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這汪洋── 看浪花叢簇似白鷗升沒, 看波瀾似龍脊低昂, 還有鯨雛戲洪濤跳擲顛狂。 我要操一葉扁舟 海底窮搜── 水黃如金屋; 就中藏寶物,水蔚藍蘊碧玉青璆, 沫濺珍珠,耀珊瑚日落西流。 我要拿大海為家── 月放燈花; 碧落為營幕,流蘇綴星宿, 綃帳前龍女撥琵琶, 酗酒高呼,任天風播人無涯!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捫 心 唯有夜半 人間世皆已入睡的時光, 我才能與心相對, 把人人我我細數端詳。 白晝為虛偽所主管, 那時,心睡了, 在世間我只是一個聾盲; 那時,我走的道路 都任隨著環境主張。 人聲擾攘,不如這 一兩聲狗叫汪汪── 至少它不會可親反殺, 想詛咒時卻滿口褒揚! 最可悲的是 眾生已把虛偽遺忘; 他們忘了臺下有人牽線, 自家是傀儡登場; 笑、啼都是環境在撮弄, 並非發自他的胸膛。 這一番體悟 我自家不要也遺忘…… 聽,那鄰人在囈語; 他又何嘗不曾夢到? 只是醒來時 便拋去一旁!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幸 福 幸福呀,在這人間 向不曾見你顯過容顏…… 唯有苦辛時候, 無憂的往日在心上回甜, 你才露出真面,說, 無憂便是洪福── 等你說了時,又遮起輕煙。 有時我遠望天邊, 向希望之星掙紮而前; 一路自欣自喜, 任欺人的想象幻出凡間 所無有的美滿…… 到了時,只聞惡鳥 在荒郊裡笑我行路三千! 何必將壽命俄延, 倘若無幸福貯在來年? 不過,未來之謎 內中究竟藏了甚麼新鮮, 有誰不想瞧見? 因此我一天有氣, 一天也不肯閉起眼長眠。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或者 或者要汙泥才開得出花, 或者要糞土才種得成菜; 或者孔雀、車輪蝶與斑馬 離不了瘴癘滃然的熱帶。 或者泰山必得包藏凶惡, 或者並非純潔的,那瀑布, 或者那變化萬千的日落,便沒有。 如其並沒有塵土, 或者沒有獸欲便沒有人。 或者,由原始人所住的洞, 如其沒有痛苦、饑餓、寒冷, 便沒有文化針刺入天空…… 或者,世上如其沒有折磨, 詩人便唱不出他的新歌。 ·動與靜 在海灘上,你嘴親了嘴以後, 便返身踏上船去開始浪遊; 你說,要心靠牢了跳蕩的心, 還有二十五年我須當等候。 熱帶的繁華與寒帶的幽謐, 無窮的嬗遞著,雖是慰枯寂── 你所要尋求的並不是這些; 抓到了愛,你的浪遊才完畢。 在回憶中我銷磨我的歲月; 火燒著你的形影,多麼熱烈! 不必尋求,你便是我的愛神; 供奉,祈禱他,便是我的事業。 〔選自《石門集》,1934年6月,上海商務 印書館〕 ·首頁 >> 現代詩詞 >> 朱湘詩集 <2> 朱湘詩選集 卷 二 〔子夜星網站整理編校〕 【現代】 朱 湘 Zhu Xiang -------------------------------------------------------------------------------- 〔共二頁〕 上一頁 第二頁 〔敘事長詩〕 ·王 嬌 一 上燈節已經來臨, 滿街上顫著燈的光明: 紅的燈掛在門口, 五彩的龍燈抬過街心。 星鬥布滿了天空, 閃著光,也象許多燈籠。 燈燭光中的楊柳 白得與銀絲的繸相同。 滿城中鑼鼓喧闐, 還有鞭爆聲夾在中間, 遊人的笑語嘈雜: 驚起了棲禽,飛舞高天。 黑暗裡飄來花芳, 消溶進一片暖的衣香; 四下裡釵環閃亮; 嬌媚呈於喜悅的面龐。 聽呀,聽一聲歡呼── 空中忽噴上許多白珠! 這是那兒放焰火, 還是隕星飄灑進虛無? 是在周侯府前頭 紮起了一座五彩牌樓, 燈籠各樣的都有, 燭光要燃到天亮方休: 便是在這兒放花, 便是在這兒起的喧嘩── 但是歡笑聲忽靜, 原來新的花又已高拿。 他們再也不想睡, 他們被節令之酒灌醉; 笑謔懸掛在唇邊, 他們的胸中歡樂騰沸。 但是燭漸漸燒殘, 人的喉嚨也漸漸叫幹; 在燈稀了的深巷 已有回家的取道其間。 這是誰家的女郎? 她的腳步為何這樣忙? 原來不是獨行的, 還有兩個女伴在身旁。 她們何以這般快? 哦,原來在五十步開外 有兩個男子緊跟: 險那!這巷中別無人在! 咦,她們未免多心: 你瞧那兩個緊跟的人 已經走上前面去── 不好了!他們忽然停身! 他們攔住了去道, 凶橫的臉上呈出狡笑; 他們想女子可欺, 走上前去居然要摟抱。 女郎銳聲的呼號, 但是沉默緊圍在周遭, 一點回響也沒有── 只聽得遠方偶起喧囂。 她們定歸要墮網: 你看奸人又來了同黨。 兩個她們已不支, 添上三個時何堪設想? 三人內一個領頭, 燭光下顯得年少風流; 他那是什麼狂暴, 他是個女郎心的小偷! 從僕聽他的指揮, 不去那兩人的後面追, 只是恭敬的站著, 等候把三個女郎送回。 “姐姐們請別害怕──”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 就張了口停住:呀! 他遇到了今世的冤家! 正站在他的面前── 這是凡人呀還是神仙?── 是一個妙齡女子; 她的臉象圓月掛中天。 額角上垂著汗珠, 它的晶瑩真珠也不如; 面龐中泛著紅暈, 好象鮫綃籠罩住珊瑚。 一雙眼有夜的深, 轉動時又有星的光明; 它們表現出欣喜, 表現出一團感謝的心。 “請問住在哪條街? 如何走進了這條巷來? 僥幸我剛才走過── 不送上府我決不離開。” “這個是我的姨妹──” 她手指的女郎正拭淚: “奇怪,不見了春香!” 春香原來躲在牆陰內。 好容易喚出巢窠, 出來時候仍自打哆唆; 哭的女郎笑起來, 她的主人也面露微渦。 等到過去了驚慌, 又多嘴:“我家老爺姓王。 這是曹家姨小姐。 這是一家都愛的姑娘。 兩位姑娘要看燈, 大家都搶著想跟出門; 早知道現在如此, 當時我也不會去相爭。 貴姓還不曾請教?” “我家周侯府誰不知道? 今夜不是有放花? 那就是少爺使的錢鈔。” 杏花落上了身軀, 夜半的寒風正過牆隅。 “王家姐姐怕涼了。 我們盡站著豈非大愚?” 他跟在女郎身旁, 時時聽到窸窣的衣裳: 女郎鬢邊的茉莉 時時隨了風送過清香。 他故意腳步俄延, 惟願這人家遠在天邊, 一百年也走不到── 不幸她的家已在眼前。 一聲多謝進了門, 他們正要分開的時辰, 她轉身又謝一眼── 哎!這一眼可攝了人魂! 一團熱射進心胸, 臉上升起了兩朵緋紅── 等到他定睛細看, 女郎已經是無影無蹤。 他慢騰騰的走開, 走不到三步,頭又回來; 僕人彼此點頭笑, 只在他兩邊跟著徘徊。 “女郎呀,你是花枝, 我是一條飄蕩的遊絲, 只要能黏附一刻, 就是吹斷了我也不辭。 要說是你真有心, 為何你對我並不殷勤? 要說是你真無意, 為何眼睛裡藏著深情? 可恨呀無路能通, 知道哪一天可以重逢? 牽牛星呀,我妒你, 我妒你愉窺她的房櫳!” “少爺,四邊沒有人, 你的這些話說給誰聽? 天都亮了,回去罷, 你聽東方業已有雞鳴。” 二 時光真快,已到梅雨期中: 陰沉的毛雨飄拂著梧桐, 一夜裡青苔爬上了階砌, 臥房前整日的垂下簾櫳。 稀疏的簷滴仿佛是秋聲, 憂愁隨著春寒來襲老人; 何況妻子在十年前亡去, 今日裡正逢著她的忌辰。 十年前正是這樣的一天, 在傍晚,蚯蚓嘶鳴庭院間, 偶爾有涼風來撼動窗槅, 他們永別於暗淡的燈前。 他還曆曆記得那時的妻: 一陣紅潮上來,忽睜眼皮, 接著喉嚨裡發響聲,沉寂── 顫搖的影子在牆上面移。 三十年的夫妻終得分開, 在冷雨淒風裡就此葬埋; 愛隨她埋起了,苦卻沒有, 苦隨了春寒依舊每年來。 還好她留下了一個女娃, 晶瑩如月,嬌豔又象春花; 並且相貌同母親是一樣, 看見女兒時就如對著她。 雖然貌美,並不鄙棄家常, 光明隨了她到任何地方: 好象流螢從野塘上飛過, 白蘋綠藻都跟著有輝光。 他因為是武官,並且年高, 一切的文書都教她捉刀: 這又象流螢低能趁磷火, 高也能同星並掛在青霄。 她好比柱子支撐起傾斜, 有了這女兒他才少苦些, 不然他早已隨了妻子去。 正這樣想時,門口一聲:“爹, 信寫成了。爹怎麼又淚懸? 老人的情緒經不起摧殘。 爹難道忘了娘臨終的話? 爹苦時娘在地下也不安!” “咳,嬌兒,淚不能止住它流; 你來了,我倒寬去一半愁。 信寫成了?拿過來給我看。 是軍事,立刻要差人去投。 咳,為這個我忙到六十餘, 但至今還是名與利皆虛; 只瞧著一班輕薄的年少, 駕起了車馬,修起了門閭。 如今是老了,好勝心已無; 從前年少時候膽氣卻粗, 那時我常常拍著案高叫: ‘我比起他們來那樣不如?’ 她那時總勸我別得罪人, 總拿話來寬慰,教我小心── 咳,人已去了世,後悔何及? 當時我竟常拿她把氣平! 等我氣平了向她把罪賠, 她只說:‘以往的事不能追; 雷呀,脾氣大了要吃虧的, 我望你今天是最後一回。’” 女兒說:“這種時候並不多, 爹何必為它將自己折磨? 聽說當時娶娘來很有趣, 爹向我談談到底是如何?” 光明忽閃出深陷的眼眶, 老人的目前湧現一女郎, 他那時正年少,箭在弦上, 從空中射落了白鴿一雙; 養鴿的人家對他表驚奇, 沒有要賠,並且毫不遲疑 把喂這一雙鴿子的幼女, 嫁給了射鴿子的人作妻。 他想起了閨房裡的溫柔, 想起了卅年的同樂同憂, 想起了妻子添女的那夜, 他多麼喜,又多麼為妻愁。 這些他都說給了女兒聽, 他還說當初給女兒定名, 爭了大半天才把它定妥, 因為他的意思要叫昭君。 他又說:“娘生你的那一天, 夢見一只鸞在天半翩躚, 西落的太陽照在毛羽上, 青中現紅色,與雲彩爭鮮; 頸上有一個同心結下垂, 是紅絲打的;她一面高飛, 一面在空中囀她的巧舌, 那聲音就象仙女把簫吹。 忽然漫天的刮起一陣風, 把鳥吹落在你娘的當胸。 她大吃一驚,從夢裡醒轉, 便是如此,你進了人世中。 你小時無人見了不喜歡, 抓周時你拿起書同尺玩, 我最愛你那時手背的凹, 同嘴唇中間嬌媚的弓彎。 到五歲上娘就教你讀書, 真聰明,背得一點不模糊, 我還記得在燈檠的光下, 你們母女同把詩句咿唔。 你娘同我們撒手的那時, 你才九歲,還是一片嬌癡。 唉,那刻妻子去了孩兒小, 我心中的難受那有人知! 從此只留下父女兩個人, 同受驚慌,彼此安慰心魂。 幸喜三載前你年交十六, 已能幫曹姨把家務分承。 知名的閨秀古代也寥寥, 武的只有木蘭,文的班昭; 但是誰象你這般通文墨, 家中的事務也可以操勞? 擔子這般重總愁你難馱, 我已請了一個書吏,姓何, 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停下, 免得光陰都在這裡消磨。 你如今已到待字的年華, 男大須婚,女大須定人家。 門戶不談,人品總要端正, 但一班的少年只見浮誇。 武職是大家輕視的官差, 幾時看見媒人上我門來? 不管你才情、也不管容貌, 錢,你有了錢別人就眼開。 你身上我決不放松一些, 我不情願你將來埋怨爹, 我要尋配得上你的佳婿, 文才不讓你,人也要不邪。 我無時不將此事記在心, 我常常記著你娘的叮嚀, 她說:‘我們只生了一個女, 這個女兒別配錯了婚姻。’ 你是明白的,總該會思量, 這樁事我正想與你相商: 不知道我家的親戚裡面, 可有中你心意的少年郎?” 她聽到這些話十分害羞, 只是低下頸子來略搖頭, 答道:“爹,不要再談這些話, 除了侍候爹我更無所求。” “也真的:拿你嫁這種人家, 就好比拿鳳凰去配烏鴉。 我何嘗不情願你在身側── 總得找人來培養這枝花。” “女兒也看過些野史詩篇, 無處不逢到薄命的紅顏; 何況爹老了,又孤單的很, 我只要常跟在爹的身邊。” 一顆顆的淚點滴下白須, 他哽咽著說:“嬌兒,你太迂。 你年紀大了,我怎能留住? 只望你們別將我棄屋隅。” 房裡寂然,只聞父女同悲; 疏疏的春雨輕灑著門扉, 不知是湖邊,還是雲霧裡, 杜鵑淒惻的叫過,不如歸! 三 南風來了,梅雨驅散, 天的顏色顯得澄鮮, 綠蔭密得如同帷幔, 蟬聲鬧在綠蔭裡邊, 太陽把金光亂灑下人間。 麥田裡邊翻著金浪, 四周繞著青的遠峰; 鳥在林內齊聲歌唱, 豆花的香隨了暖風, 吹遍了一片田野的當中。 鄉下的原野越熱鬧, 城中的庭院越清幽: 一樹濃蔭將它籠罩, 竹簾上綠影往來遊, 只偶爾有蜂向窗槅上投。 從房頂的明瓦裡面, 偷下來了一條日光。 這條日光移得真慢, 光中群動無聲的忙。 幽暗裡鑽出來一縷爐香, 書案邊靜坐著女郎。 一陣困倦侵入胸內, 幻影在她前面飛揚。 水在壺中單調的沸, 暖風輕輕拂來,催她入睡。 忽聽得男子的腳步, 她忙把已落的頭抬; 她想起父親的囑咐, 忙把已閉的眼睜開。 替她的書吏是在今天來。 她瞧見書吏的模樣, 不覺心中暗吃一驚。 這正是燈節的晚上 把她救了的少年人。 她遲疑的問道:“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是何文邁。” “這口音與那晚正同!” 她見僕人走出房外, 不覺腮中暈起微紅, 但在外面還假裝出從容。 她等書吏坐了,問道: “周家公子是個貴人, 為何把富與貴扔掉, 不肯在侯府作郎君, 卑躬折節的來光降蓬門?” “既知道了何必遮掩? 這都是為你呀,女郎。 我自從那夜裡相見, 回了家後飲食俱忘。 我連作夢都想著來身旁。 形骸看著消瘦下去, 精神一天弱似一天。 不見時活著覺無趣; 如今見了才象從前。 女郎呀,你總該可以垂憐?” “公子這樣家中跑出, 難道是忘記了爹媽? 說不定他們正在哭, 急得把天呼,把發抓, 怕公子去世了,永不回家。 又難道忘記了身份? 書吏的事情作得來? 竟為女子荒廢學問, 把無量的前程扔開? 回去罷,請別在這裡延捱。 我不是公子的朋友── 可恨我生來是女身。 可怕呀,悠悠的眾口; 何況我要侍奉父親。 回去罷,請別在這裡留停。” “教我離開未嘗不可, 我不願使你擔恐慌。 但我不見得能多活, 到那時萬一我死亡, 即非有心呀你豈不悲傷? 死去了也未嘗不好, 只要你珠淚為我流; 然而活著豈不更妙? 女郎呀,別轉過雙眸。 除了相見外我另無所求。” 他見女郎一聲不應, 知道她已經不留難, 這不作聲便是默認, 他真說不出的喜歡。 他問道:“我來府上的時間 以為先與令尊相見──” “從前我替爹管文書; 僥幸今天卸了重擔, 從此我不須費功夫, 再來這面書房裡把鴉塗。” “原來姐的文墨也妙, 那我真要拜作先生: 我自然不敢當逸少, 但姐真不愧衛夫人。 請容我永遠拜倒在師門。” 淺的笑渦呈在雙頰, 她說不出來的嬌羞。 他們都覺得沒有話, 都向窗外轉過了頭, 他們望蛛絲在日光裡遊。 他們瞧見一雙蝴蝶, 忽高忽下,追著遊嬉。 飛得高,便上了蕉葉; 飛得低,便與地相齊。 只可惜不聞它們的笑啼。 她轉身望周生一眼, 不料周生正在瞧她; 緋紅暈上了她的臉, 心中懊悔事情作差, 匆匆的出了房,推說繡花。 他望著女郎的後影, 女郎的羅襪與金釵。 他的心中又喜又悶: 悶的是何時她再來, 喜的是情已進了她胸懷。 四 巧夕已經到了夜半, 王嬌還在倚著樓窗。 她抬頭,見雙星燦爛; 低頭,見葉裡的燈光。 楊柳枝低下頭微喟, 幽靜裡飄過一絲風。 偶聽到魚兒躍池內, 沉寂將她催進夢中。 她夢見天孫是自己, 面對著洶湧的銀河, 河的兩頭連到雲裡, 時有流星落進洪波。 一座橋橫跨在河上, 白石地,檀木的闌幹。 喜鵲在橋樓上歡唱, 一盞紅燈懸掛樓前。 心在胸口蓬蓬的跳, 她要知道牛郎是誰。 她依稀聽得有牛叫, 她打開南向的窗扉。 遠方不是一團黑影? 近了,近了,還是模糊。 等到形貌依稀可認, 她不禁失了聲驚呼, “這不是……?”“是我呀,小姐。 我便是小姐的春香。” 她睜眼見丫鬟,並且── 周生也當真在前方! “春香,這是醒呀是夢?” 春香不答,只是嘻嘻。 她再看周生,也不動, 只是不安的把頭低。 閃電般她恍然大悟, 心在胸中又跳起來; 驚慌,懊惱,羞慚,憤怒, 同時呈上她的雙腮。 她把丫頭嚴加申斥, 說她不該引進生人; 她又責周生不老實, 責他是輕薄的書生。 她說:“我當初是憐惜, 不料如今你竟忘懷。 我的為難你不思及, 你竟忍心進我房來。” 丫鬟捱了罵,撅起嘴, “這都是你闖禍,少爺。 如今好了:唉,我的腿 到明天一定要打瘸。” 周公子也埋怨丫頭: “誰教你說姑娘有意? 不然,我怎會來繡樓? 你真能忍心將人戲。” “我的言語哪句不真? 誰向你這種人撒謊? 去罷,去罷。如今怨人, 是假的當初怎不講? 瞧,瞧,你又不肯下樓。 瞧那尊容上的怪相。” “不,不,我要同清原由, 免得姑娘說我輕蕩。 不用忙。你先將氣平。 話是真的不妨再說。 我問你:姑娘可有心? 我可是冒昧來閨閣?” 一則埋怨小姐裝喬, 二則恐慌已經過去, 這丫鬟又開始嘮叨, 她把從前的事詳敘: “小姐,你已經忘記掉: 那早晨我替你梳妝, 你一邊拿著銅鏡照, 一邊瞧鏡裡的面龐。 你問我,眼睛沒有轉, ‘春香,你瞧我該配誰?’ 我說‘師爺,可惜窮點。’ 你紅著臉一語不回。 一晚我從床上滾下, 正摸著碰疼了的頭, 忽然聽到你說夢話, 別的不聞,只聽說,‘周……’” 如今是輪到她羞縮, 輪到她紅臉,把頭低; 但是丫鬟不顧,續說: “我從那時起就心疑。 直到今天聽見他講, 才知小侯爺作書班, 才知何文邁是撒謊; 到了今天我才恍然, 到了今天我才知悉, 為什麼有時你睡遲, 一個人對著燈歎息, 手裡拿著筆寫新詩。” 女郎聽著,又羞又惱, 呵丫頭,“還不去後房!” 但是同時又改口道, “等在這裡,我的春香。” “我還是先去後房睡: 省得明早又象從前, 你起床了,朝著我啐, ‘瞌睡蟲,別盡著貪眠!’” 房中只剩他們兩個。 她垂下頭,身倚窗欞; 她的胸膛幾乎漲破, 驚慌充滿了她的心。 他定了神四下觀望, 瞧見蠟燭只剩殘輝, 瞧見睡鞋放在椅上, 瞧見垂下了的床帷。 偶有燈蛾想進窗內, 靜中只聞心跳蓬蓬。 鴨獸與脂粉的香味 時時隨風鑽進鼻中。 他推窗,見雙星在空, 閉窗,對嬌羞的美人。 她依然站著,沒有動, 但是覺到他的微溫。 五 王嬌的妝樓還在開著窗, 中秋夜裡將闌的月色, 照見一雙人倚在樓側, 樓板上映著窗影的斜方。 空中疾行過渾圓的月球; 銀霧裡立著亭臺花木。 桂樹的影在根旁靜伏, 桂花香到深夜分外清幽。 女郎怕冷,斜靠著他的肩, 溫熱與情在她的胸內, 眼睛半開半閉的將睡。 如夢的情話響在他耳邊: “你已經累了,”他說時側身, 把她如綿的身軀抱起。 轉身時候忽見房門啟, 門縫後探進來一個女人。 他驚得放下了女郎,“是誰?” 她也立刻從夢中醒轉, “曹姨來了!時間這麼晚……” 沒有說完,她的頭已低垂。 公子也紅著臉,不敢抬頭。 有一樁事令他最難過, 就是,女郎並不曾作錯, 但如今為他的緣故蒙羞。 反是曹姨先向他們開言: “當時我瞧著心裡奇怪, 果然不出我的臆料外。 但請放心,我所以來這邊, 不過是有點替嬌兒擔驚。 因為這樣終歸不是了, 萬一事情被父親知曉, 年老的人豈不加倍傷心? 你們兩個真是女貌郎才, 難怪嬌兒向來不心動, 遇到周公子也入了甕, 公子也扔了家來作書差。 不用瞧:你們的這段姻緣 我是從春香處打聽到。” 說到這裡,她就開玩笑: “我的癡兒,你怎能將我瞞? 春天我常看見你倚樓窗, 手弄綠珠串般的楊柳; 舉目呆望著白雲流走, 一刻又支腮,俯首看鴛鴦。 夏天我見你比前更豐腴, 你的面龐荷花樣飽滿, 你的顏色荷花樣嬌豔, 但對著南風常聽你輕籲。 秋天高了,你也跟著長高, 你的雙乳隆起在胸上, 你象入秋更明的月亮, 但已無春天霧裡的嬌嬈。 你怎能瞞過我,癡的女娃? 我今晚來想把你們勸。 我並不是要你們分散, 但是我勸周公子快回家。 回家後卻不要將她丟開── 瞧你這人倒不象心狠。 你須把詳情向父母稟, 立即請媒人上我家門來。 你失蹤了,一定急壞爺娘。 自家的孩兒既然顧惜, 嬌兒又是受你的威逼, 想必不會害人家的女郎。 嬌兒,你淑妹正少些嫁衣, 你的針黹好,我要奉托 你替她縫些;等你出閣, 她自然也能幫著你作齊。 我去了。你們望一夜月圓, 到明天卻不要愁它缺: 只要你們的相思不滅, 教圓月重輝並不算為難。” 如今還是他們倆在房中。 稀疏的柳影移上樓板, 柝聲在秋夜分外淒慘, 從園裡偶爾吹進來冷風。 她眼眶中含著淚珠晶瑩, 她靠在周生肩上微抖, “兩人的恩愛從此撒手? 難道我七夕作的夢當真? 唉,牛郎同織女雖然隔河, 還能每年中相逢一面; 我們怕從此不能再見, 孤零的,我要從此作嫦娥。 我如今只覺得一片心慌。 唉,我的一生從此斷送! 爹爹知道了豈不心痛? 到了那時候我作何主張?” “嬌,你以為我會那般薄情? 我可以當著太陰賭咒, 將來決不把你拋腦後。 你們作證呀,過往的神明!”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生疑, 我知道你對我是相戀。 但你的雙親作何主見? 萬一他們要你另娶佳妻?” “娘疼我,父親卻一毫不松, 但我要發誓非你不娶; 萬一他逼我更改主意, 我就要私逃來你的家中。 我要向嶽父將一切說明, 將過錯攬來我的身上。 那時我們便能長偎傍, 不愁別,也不須吊膽提心。 你瞧月亮已經落下西山, 銅盤裡盛滿紅的蠟淚, 知道要何時才能再會? 嬌呀,別盡著在窗側盤桓。” 六 晚秋的斜陽照在東壁上; 牆陰裡嘶著秋蟲的聲浪; 枯枝間偶爾飄進一絲風, 把剩餘的黃葉吹落院中。 王嬌的胸中充滿了悲哀, 她是從姨妹的婚禮回來。 她記得昨夜鑼鼓的鏗鏘, 花香與粉氣彌漫了全堂, 宮燈的閃爍──但化成輕煙, 飄入了愁雲凝結的今天。 記得辭別新人的歸途裡, 父親把她出嫁的事提起, 她忍不住在車裡哭出聲。 父親不知道她已有情人, 也不知道她已經懷了胎, 盡等周公子總是不見來, 昨天派孫虎去侯府找他, 不知道今天可能夠回家。 萬一他被逼或是變了心, 她拿什麼見爹爹與六親? 但她的父親不知道這些, 只是將坐騎靠近她的車, “小嬌呀,你的心我也深知, 我決不讓你耽誤了芳時。” 他還另外拿了些話安慰, 哪曉得更勾起她的愧悔。 到家後又提起她的亡母, 重數父女同嘗過的辛苦; 不知她多一重苦在心頭, 想開口又不能,只是淚流。 她不情願父親過於傷心, 出了書房,如今走過後庭。 但是院中的房已經空虛, 因曹姨搬去了婿家同居。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當初, 曹姨中年守寡,家無寸儲; 她還記得曹姨來的那天, 她正在掐染指甲的鳳仙, 看見曹姨帶著一個女娃, 有三歲,她忙跑去告訴媽。 從此她有姨妹陪著遊玩。 還記得有一次同放紙鳶, 都斷了線;她的飛進天空, 姨妹的落上了一棵青松。 甜美的童年便如此飛度, 直到四年後她的娘亡故。 是她親眼瞧著姨妹長大, 是她親眼瞧著姨妹出嫁; 但是她自己呢?懷孕在身, 孩子的爹還不知是何人! 她記起昨夜晚遇見曹姨, 低聲問周家已否來聘妻。 她要不是瞧著賓客滿堂, 真想抱起曹姨來哭一場。 她瞧周生並不象負心漢, 但為何一月來音信俱斷? 最傷她心的是對不起爹: 他一向知道女孩兒不邪, 才肯讓她與男子們周旋, 在她也是向來處之淡然。 說也奇怪,惟獨遇到周生, 她心裡才頭次種下情根。 燈節的相救,初夏的重逢, 夏日的齋內,巧夕的樓中, 來得又快又奇,與夢無異, 令她眼花繚亂,毫無主意。 這都不能怪她,這都是天。 她這樣想時,已到了樓前。 她瞧見孫虎頭紮著白巾, 在樓下,她不覺大吃一驚。 她曉得事情是吉少凶多, 不覺渾身之上打起哆唆; 但在外面還不露出悲哀, 只教孫虎悄悄跟上樓來。 把一切詳情說與她知道, 他的頭打破了,是和誰鬧? 周公子父親的意思怎般? 他從懷內拿出一只玉環, 交給她,說道:“小姐還要聽? 不怕聽到了我的話傷心? 那麼我就講。昨天的上午 我拜別了姑娘去到侯府, 沒向門房說是小姐所差, 只說是王家少爺派我來。 有緊急的事要當面見他。 他瞧見我的時候,驚呼,‘呀, 是你!’他把當差遣出書房, 重新向我說:‘你家的姑娘 好嗎?我這一向因為事多──’ 哼,什麼事!不過是討老婆。” 王嬌道,“什麼?”“小姐別傷心, 這負心漢已經另娶了親。 我當時真氣,說:‘你問自己, 她好不?小姐那樁辜負你, 你居然能夠忍心把她拋, 消息毫無,使她日夜心焦? 你自己問良心,這可應該? 今天是她差我上貴府來, 問問你沒有消息的緣由。’ 他聽到說,假裝皺起眉頭, 咳聲歎聲,連我都當是真, 他說:‘想不到天意不由人。 我自從離開府上回了家, 一心指望即日娶過嬌娃; 哪知道我的父親不允許。 他說,一個小武官的閨女 怎麼同我的兒子配得來? 這給人聽到嘴不要笑歪? 並且這女孩子本來輕佻, 不是她拋頭露面的招搖, 我的兒子怎會陷入網中? 那父親也未免家教太松, 不算小戶了,卻無個內外; 如今好了,女兒為他所害。 我決不情願被叫作糊塗, 何況我家祖上受過丹書, 我決不讓兒子這樣成婚, 被人家傳出去當作新聞。 娘,她見我回了家,真喜歡, 並且女子的心腸軟似男。 她總勸父親順我的意思, 他與娘不知鬧過多少次。 我知道他的心無法可回, 就趁了一晚風呼呼在吹, 偷著翻過花園想逃出去。 哪知正翻時與更夫相遇。 更夫怕我逃了,父親治他, 連忙把我的兩條腿緊抓, 任我百般哀求,都不放松。 他把我送回去了書房中, 在書房外守了一個通宵, 怕我得到旁的空又偷逃。 第二天早上他稟知父親, 父親聽到時候,大發雷霆。 親自拿棍子打了我一頓, 教兩個當差的將我監禁。 並且教他們日夜裡巡邏, 他一面又派人去找媒婆。 打聽哪個官府裡有姑娘, 唉,我被兩個人監在書房。 就是想偷跑也無路可通, 況且父親拷打得那般凶。 你想除順從外有何方法?’ ‘只怪我家小姐當時眼瞎, 認識了你這個負心的人, 使得她如今進退都不能。’ ‘把氣平下,讓我們慢慢談, 瞧可有方法打通這難關。’ ‘想方法?那還不十分容易? 你當時既有偷逃的膽氣, 現在何不也一逃以了之?’ ‘唉,你曉得如今不比當時, 如今我已娶了妻子在家, 我跑了時如何對得起她?’ 我一聽不由得氣滿胸膛, 大聲叫道,‘那麼我家姑娘 你對得起嗎?’他說:‘你息怒。 我也並非願意將她辜負, 只不過父親的嚴命難違。 已往的事如今也不能追, 讓我們想可能亡羊補牢。’ 說著話,他找出黃金十條, ‘這送你家的小姐作妝奩;’ 他同時又把手探進胸前, 拿出我交給小姐的玉環, ‘這是她送我的,如今奉還。 你向她說我是無福的人, 只望她嫁一個好的郎君。’ ‘什麼!你把我家小姐丟開? 那麼當時誰教你騙她來? 這玉環是她的,我要帶回, 免得寶物扔上了糞土堆。 誰希罕你的金子?真笑話!’ 我氣得把它們扔在地下, ‘我孫虎都不希罕這黃金, 何況我家小姐金玉為心? 別的不提,騙了我家姑娘, 一切糾葛就要由你承當。 現在她腹中已經有了喜, 她在家一天到晚的候你, 候你去認為這孩子的爹。 你難道良心都沒有一些, 能夠坐著看她被別人羞, 看她下水,你不肯略回頭?’ ‘娶她過來作妾,你瞧怎樣?’ 聽到此,我的氣直朝上撞, ‘什麼!你敢汙辱我家千金? 我今天要舍了命同你拼。 你這畜生!我家老爺的官 雖然不大,也是朝廷所頒, 我家小姐怎與人作偏房? 我孫虎也吃過皇家的糧, 這口氣教我如何忍得下?’ 我一邊這樣的把他大罵, 一邊要捶他。那怯漢高呼, ‘張千,張千,快抓住這強徒!’ 呼聲驚動了房外的當差, 他連忙入內把我們擋開。 我沖了幾次都沒有沖過, 反被那廝把我的頭打破。 唉,年紀老了,什麼都不中。 要象當年那般破陣沖鋒, 不說一個,十個我也打翻; 我早摳出那小子的心肝, 一把抓過來獻上給小姐, 教人知道王家並不好惹! 唉,年紀大了,什麼都不行。” 說到此,他的淚落滿衣襟, “唉,老爺立下過多少功勞, 都是因為他的生性孤高, 不肯彎下腰去阿附上司, 才這樣窮;但他毫無怨辭。 想不到虎落平陽被犬欺, 姑娘又遇到這個壞東西。 並且他是我頭次引來家, 我恨不得一把將他緊抓, 撕成兩爿,心裡面才痛快。” 老僕人這時汗迸出臉外, 一根根的筋在額角緊張。 光明發射出已陷的眼眶, 喉嚨裡呼嚕的盡作響聲, 憤怒如今充滿他的靈魂。 王嬌一語不發,只是淚流, 她抬起了已經垂下的頭, 顫聲的說:“你不須將氣動, 與這班人動氣也不中用。 你的頭新破,經不起悲傷, 歇歇去罷。這回累你多忙。 等到你的頭休養好了時, 我們再商量辦法也不遲。” 女郎呀,你何嘗要想法來? 你不過是將老僕人支開, 怕他年紀大,經不起傷心。 你已將自家的命運看清。 你如今知道了那個兆頭, 何以有紅絲纏繞在咽喉。 你如今知道了那同心結 你因之而生,也因之而滅。 看那:牆頭已不見太陽光, 只有些愁雲凝結在穹蒼。 主宰這人間的換了黑暗, 我聽到了你的一聲長歎。 床頭的窸窣,扣頸的聲音, 喉中發過響後,便是淒清。 去了,去了,癡情逃上九天, 如今只有虛偽蟠踞人間! 七 白燭搖顫著青色的光明, 女郎的靈柩在白幃裡停。 黑暗與沉默籠罩住世界, 天空裡面瞧不見一顆星。 春日的百花卷起了芬馨, 夏天去了,鳥兒不再和鳴。 辭了枝的秋葉入土安息, 河水在嚴冬內結成堅冰。 聽那,是何人手撫著亡靈, 在白幃後傾吐他的哀音? 哭聲在夜裡聽來分外慘, 可憐那,你這喪女的父親! 更可憐那,連哭都不成聲, 因為他是六十開外的人; 只有一聲聲的抽噎發出, 表示他已經碎了的靈魂。 “嬌兒呀,你竟忍心與我分? 現在更有誰慰我的朝昏? 這世間的事情說來奇怪: 要上了年紀的人哭後生! 嬌兒呀,你何不說出真情, 只是悶著,一人受恐擔驚? 都是我作父親的害了你, 誰教我耽誤了你的青春? 嬌兒呀,我怕誤了你終身, 才將你的事耽擱到如今; 嬌兒呀,你不要埋怨我罷, 你要知道我已經夠傷心! 妻子去了,女兒也已歸陰, 我在人世上從此是孤零。 這樣生活著有什麼滋味? 等著罷,等我與你們同行!” 回答他哭聲的只有淒清, 靈幃上搖顫過一線波紋。 接著許多落葉灑上窗紙, 樹枝間醒起了風的悲吟。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九至二十二日 〔選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開明 書店〕 引用網址:http://www.ziyexing.com/files-2/zhuxiang/zhuxiang_02.htm |
|
( 知識學習|語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