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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詩選
2011/06/30 23:18:07瀏覽5907|回應0|推薦1

發 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那裡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裡!

 
 
 
·  祈 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離奇,
說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請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溜還滴著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注】
   聞一多這首詩作於從美國留學回來後不久。
荊珂:荊軻(?— 前227),戰國末年衛國人。秦王政20年(西元前
   227年),他刺殺秦王未果,被殺。九苞鳳凰:即鳳凰。古時認
   為鳳凰在外形和內在上有許多美質,有“鳳有六象九苞”的說
   法。“六象”是就外形而言的,“九苞”則是就內在而言的。
石溜:指山中流水的石澗。
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據史書記載,魯哀公年十四年春,哀公郊外狩
   獵時,一叫商的武士捕殺一怪獸,均不識,歸後請孔子觀察,
   孔子視之曰“麟也。”遂以袖掩面,涕淚濕袍,歎曰:“吾道
   窮矣!”其回家後複歎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
   焉。吾道不行矣,我何以自見於後世哉?”因為麟在古時被視
   為瑞祥之兆,稱為仁獸,那時有個“麟現於野,則王者出”的
   說法。如此仁獸,卻被捕殺。孔子有感於獲麟而歎天下大道不
   行,故極為悲傷。
淳於髡:戰國時齊國稷下人人氏,以博學、滑稽、善辯著稱。
東方朔:東方朔(西元前154—前93),西漢辭賦家。平原厭次(今山
   東惠民)人。
 
 
 
 
·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詩人作
《凱風》以湣之。吾國自《尼布楚條約》迄旅大之租讓,先後喪失之
土地,失養於祖國,受虐於異類,臆其悲哀之情,蓋有甚於《凱風》
之七子,因擇其與中華關係最親切者七地,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
苦亡告,眷懷祖國之哀忱,亦以勵國人之奮興雲爾。國疆崩喪,積日
既久,國人視之漠然。不見夫法蘭西之 Alsace-Lorraine 耶?“精
誠所至,金石能開”。誠如斯,中華“七子”之歸來其在旦夕乎?
 
 
 
 
   澳 門

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離開你的繈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注:“媽港”為 Ma-cau 譯音

   香 港

我好比鳳閣階前守夜的黃豹,
母親呀,我身分雖微,地位險要。
如今獰惡的海獅撲在我身上,
啖著我的骨肉,噯著我的脂膏;
母親呀,我哭泣號啕,呼你不應。
母親呀,快讓我躲入你的懷抱!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臺 灣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臺灣。
我胸中還氳氤著鄭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威海衛

再讓我看守著中華最古的海,
這邊岸上原有聖人的丘陵在。
母親,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將,
我有一座劉公島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來呀,時期已經到了。
我背後葬的盡是聖人的遺骸!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廣州灣

東海和廣州是我的一雙管鑰,
我是神州後門上的一把鐵鎖。
你為什麼把我借給一個盜賊?
母親呀,你千萬不該拋棄了我!
母親,讓我快回到你的膝前來,
我要緊緊地擁抱著你的腳踝。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九 龍

我的胞兄香港在訴他的苦痛,
母親呀,可記得你的幼女九龍?
自從我下嫁給那鎮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淚濤洶湧!
母親,我天天數著歸寧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變作一場空夢。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旅順,大連

我們是旅順,大連,孿生的兄弟。
我們的命運應該如何的比擬?
兩個強鄰將我來回的蹴蹋,
我們是暴徒腳下的兩團爛泥。
母親,歸期到了,快領我們回來。
你不知道兒們如何的想念你!
母親!我們要回來,母親!

 
 
 
 【注】
  何謂《七子之歌》
  1925年3月,身在美國紐約的著名詩人聞一多先生,有感於時事,
將已被帝國主義掠走的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
旅大七處領土,喻為七個與母親離散的孤兒,並寫出了這七塊土地對
祖國的眷念。
 
 
   

·  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樣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  靜 夜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裡,
鼾聲報導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裡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裡塞滿了沙泥,
如其他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裡鐘擺搖來的一片閒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裡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  孤 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誰教你拋棄了舊侶,
拆散了陣字,
流落到這水國底絕塞,
拼若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啊!從那浮雲底密幕裡,
進出這樣的哀音;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熱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須叫喊得喲!
你那沉細的音波,
在這大海底驚雷裡,
還不值得那濤頭上
濺落的一粒浮漚呢!

可憐的孤魂啊!
更不須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個無涯的秘密,
一幅藍色的謎語,
太難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須向海低頭了。
這辱罵高天的惡漢,
他的鹹鹵的唾沫
不要漬濕了你的翅膀,
粘滯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飛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麼?

啊!那裡是蒼鷹底領土──
那鷙悍的霸王啊!
他的銳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築起財力底窩巢。
那裡只有鋼筋鐵骨的機械,
喝醉了弱者底鮮血,
吐出些罪惡底黑煙,
塗汙我太空,閉熄了日月,
教稱飛來不知方向,
息去又沒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隨陽的鳥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場,
黑黯的煙灶.
竟能吸引你的蹤跡!

歸來罷,失路的遊魂!
歸來參加你的伴侶,
補足他們的陣列!
他們正引著頸望你呢。

歸來偃臥在霜染的蘆林裡,
那裡有獵獵的西風,
將茸毛似的蘆花,
鋪就了你的的床褥
來溫暖起你的甜夢。

歸來浮游在溫柔的港漵裡,
那裡方是你的浴盆。
歸來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著溶銀的月色,
婆娑著戲弄你的幽影。

歸來罷,流落的孤禽!
與其盡在這水國底絕塞,
拼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歸去罷!

啊!但是這不由分說的狂飆
挾著我不息地前進;
我腳上又帶著了一封信,
我怎能拋卻我的使命,
由著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歸去來呢?

 
 
 
·  死 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在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  爛 果

我的肉早被黑蟲子咬爛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讓爛的越加爛了,
只等爛穿了我的核甲,
爛破了我的監牢,
我的幽閉的靈魂
便穿著豆綠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來了!

注:以上選自《紅燭》

 
 
 
·  口 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

 
 
 
·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兒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縷縹緲的呼聲,你是什麼?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
啊,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只問怎麼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的美麗!

 
 
 
·  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遍的職業,
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問道:“你爸爸
是洗衣裳的嗎?”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髒,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那裡不乾淨那裡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  色 彩

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
自從綠給了我發展,
紅給了我情熱,
黃教我以忠義,
藍教我以高潔,
粉紅賜我以希望,
灰白贈我以悲哀;
再完成這幀彩圖,
黑還要加我以死。
從此以後,
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
因為我愛他的色彩。

 
 
 
·  也 許

 ── 葬歌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 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 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  太陽吟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乾了小草尖頭底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的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像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鄉的方向?

太陽啊,這不像我的山川,太陽!
這裡的風雲另帶一般顏色,
這裡鳥兒唱的調子格外淒涼。

太陽啊,生命之火底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底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底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  漁陽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著朱夢,
丹墀上默跪著雙雙的桐影。
宴飲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虎踞著他們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著威嚴的主人。

丁東,丁東,
沉默彌漫了堂中,
又一個鼓手,
在堂前奏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銀琖玉碟──嘗不遍燕脯龍肝,
鸕鷀杓子瀉著美酒如泉,
杯盤的交響鬧成鏗鏘一片,
笑容堆皺在主人底滿臉──
啊,笑容堆皺了主人底滿臉。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它清如鶴淚,
它細似吟蛩,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你看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詩書,
他宜乎調度著更幽雅的音樂,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這雙鼓捶不是這手中的工具!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繞著一道長弧線,
然後徐徐地步上了階梯,
一步一聲鼓,越打越酣然──
啊,聲聲的壘鼓,越打越酣然。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變成沉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坎坎的鼓聲震動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張目四顧,
他看見滿堂縮瑟的豬羊,
當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這只老虎。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這不是頌德,
也不是歌功;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卻被一個班吏匆忙地阻擋;
“無禮的奴才!”這班吏吼道,
“你怎麼不穿上號衣,就往前瞎闖?
你沒有穿號衣,就往這兒瞎闖?”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分明是咒詛,
顯然是嘲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他領過了號衣,靠近欄杆,
次第的脫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滿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視,
仿佛看見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他赤身露體,
他聲色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滿堂是恐怖,滿堂是驚訝,
滿堂寂寞──日影在石欄杆下;
飛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灑落了疏疏幾點木犀花,
庭中灑下了幾點木犀花。

叮東, 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癲瘋?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蒼黃的號褂露出一只赤臂,
頭顱上高架著一頂銀盔──
他如今換上了全副裝束,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狂濤打岸,
象霹靂騰空;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聲愈漸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變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為何變作死灰?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擂得你膽寒.
撾得你發聳;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倡狂的鼓聲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惱哽塞咽喉,
主人將喚起威風,嘔出怒火,
誰知又一陣鼓聲撲上心頭,
把他的怒火撲滅在心頭。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魚龍走峽,
象兵甲交鋒;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堂下的鼓聲忽地笑個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著發癡;
洋洋的笑聲灑落在四筵,
鼓聲笑破了奸雄的膽子──
鼓聲又笑破了主人的膽子!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動也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白日的殘輝繞過了雕楹,
丹墀上沒有了雙雙的桐影。
無聊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呆坐著他們的主人,
高堂上坐著喪氣的主人。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懲斥了國賊,
庭辱了梟雄,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注:原載1925年3月10日《小說月報》第16卷第3號

 
 
 
 ·  幻中之邂逅


太陽落了,責任閉了眼睛,
屋裡朦朧的黑暗淒酸的寂靜,
鉤動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情,
──快樂和悲哀之間底黃昏。

仿佛一簇白雲,濛濛漠漠,
擁著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鶴──
在方才淌進的月光裡浸著,
那娉婷的模樣就是她麼?

我們都還沒吐出一絲兒聲響,
我剛才無心地碰著她的衣裳,
許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樣,
從這摩觸中不歇地沖洄來往。

忽地裡我想要問她到底是誰,
推起頭來……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從此猙獰的黑暗,咆哮的靜寂,
便擾得我輾轉空床,通夜無睡。

 
 
 
·  相遇已成過去

歡悅的雙睛,激動的心;
相遇已成過去,到了分手的時候,
溫婉的微笑將變成苦笑,
不如在愛剛抽芽時就掐死苗頭。

命運是一把無規律的梭子,
趁悲傷還未成章,改變還未晚,
讓我們永為素線的經緯線;
永遠皎潔,不受俗愛的污染。

分手吧,我們的相逢已成過去,
任心靈忍受多大的饑渴和懊悔。
你友情的微笑對我已屬夢想的非分,
更不敢企求叫你深情的微喟。

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們重逢,
你的風姿更豐盈,而我則依然憔悴。
我的毫無愧色的爽快陳說,
“我們的緣很短,但也有過一回。”

我們一度相逢,來自西東,
我全身的血液,精神,如潮洶湧,
“但只那一度相逢,旋即分道。”
留下我的心永在長夜裡怔忡。

 
 
 
·  玄 思

在黃昏底沉默裡,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裡,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鐘樓裡,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卻老在天空裡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底沉默裡,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樣。

 
 
 
·  死

啊!我的靈魂底靈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敗,一生底虧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補足追償,
但是我有什麼
可以求於你的呢?

讓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裡!
讓我燒死在你心房底熔爐裡!
讓我醉死在你音樂底瓊醪裡!
讓我悶死在你呼吸底馥鬱裡!

不然,就讓你的尊嚴羞死我!
讓你的酷冷凍死我!
認你那無情的牙齒咬死我!
讓那寡恩的毒劍螫死我!

你若賞給我快樂,
我就快樂死了;
你若賜給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對你無上的貢獻。

 
 
 
·  火 柴

這些都是君王底
櫻桃豔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顆燦爛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兩片枯骨。

 
 
 
·  憶 菊

──重陽前一日作

插在長頸的蝦青瓷的瓶裡,
六方的水晶瓶裡的菊花,
攢在紫藤仙姑籃裡的菊花;
守著酒壺的菊花,
陪著螯盞的菊花;
未放,將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鑲著金邊的絳色的雞爪菊;
粉紅色的碎瓣的繡球菊!
懶慵慵的江西臘喲;
倒掛著一餅蜂窠似的黃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長瓣抱心,密瓣平頂的菊花;
柔豔的尖瓣攢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蜷著的手爪,
拳心裡攫著一撮兒金栗。
簷前,階下,籬畔,圃心底菊花:
靄靄的淡煙籠著的菊花,
絲絲的疏雨洗著的菊花,──
金底黃,玉底白,
春釀底綠,秋山底紫,……
剪秋蘿似的小紅菊花兒;
從鵝絨到古銅色的黃菊;
帶紫莖的微綠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兒綴成的,
為的是好讓小花神兒
夜裡偷去當了笙兒吹著。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棗紅色的瓣兒,鎧甲似的
張張都裝上銀白的裡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兒
還擁著褐色的萼被睡著覺呢。

啊!自然美底總收成啊!
我們祖國之秋底傑作啊!
啊!東方底花,騷人逸士底花啊!
那東方底詩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靈魂底化身罷?
那祖國底高登高飲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誕生底吉辰嗎?

你不像這裡的熱欲的薔薇,
那微賤的紫蘿蘭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歷史,有風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華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歷史,你有逸雅的風俗!

啊!詩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開成頃刻之花,
燦爛的如同你的一樣;
我想起同我的家鄉,
我們的莊嚴燦爛的祖國,
我的希望之花又開得同你一樣。

習習的秋風啊!吹著,吹著!
我要讚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
請將我的字吹成一簇鮮花,
金底黃,玉底白,
春釀底綠,秋山底紫,……
然後又統統吹散,吹得落英繽紛,
彌漫了高天,鋪遍了大地!

秋風啊!習習的秋風啊!
我要讚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

 
 
 
· 秋之末日

和西風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顛頭跌腦,
灑了金子扯了錦繡,
還呼呼地吼個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積蓄,
來供你這般地揮霍呢?
如今該要破產了罷!

   

.    春之首章

浴人靈魂的雨過了:
薄泥到處齧人底鞋底。
涼颸挾著濕潤的土氣
在鼻蕊間正衝突著。
金魚兒今天許不大怕冷了?
個個都敢於浮上來呢!
東風苦勸執拗的蒲根,
將才睡醒的芽兒放了出來。
春雨過了,芽兒剛抽到寸長,
又被池水偷著吞去了。
亭子角上幾根瘦硬的,
還沒趕上春的榆枝,
印在魚鱗似的天上;
象一頁淡藍的朵雲箋,
上面塗了些僧懷素底
鐵畫銀鉤的草書。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滿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著遼闊的天宇,
盤算他明日底榮華──
仿佛一個出神的詩人
在空中編織未成的詩句。

春啊!明顯的秘密喲!
神聖的魔術喲!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氣,
在你那絕妙的文章上
加進這醜笨的一句喲!

  春之末章

被風惹惱了的粉蝶,
試了好幾處底枝頭,
總抱不大穩,率性就舍開,
忽地不知飛向那裏去了。
啊!大哲底夢身啊!
了無粘滯的達觀者喲!

太輕狂了哦!楊花!
依然吩咐兩絲粘住罷。
嬌綠的坦張的荷錢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著,
一心地默禱並且讚美他──
只要這樣,總是這樣,
開花結實底日子便快了。

一氣的酣綠裏忽露出
一角漢紋式的小紅橋,
真紅得快叫出來了!
小孩兒們也太好玩了啊!
鎮日裏藍的白的衫子
騎滿竹青石欄上垂釣。
他們的笑聲有時竟脆得象
坍碎了一座琉璃寶塔一般。
小孩們總是這樣好玩呢!

綠紗窗裏篩出的琴聲,
又是畫家腦子裏經營著的
一幀美人春睡圖:
細熨的柔情,嬌羞的倦致,
這般如此,忽即忽離,
啊!迷魂的律呂啊!

音樂家啊!垂釣的小孩啊!
我讀完這春之寶笈底末章,
就交給你們永遠管領著罷!

 
 
 
·  廢 園

一只落魄的蜜蜂,
像個沿門托缽的病僧,
遊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爛紙似的雞冠花上,
聞了一聞,馬上飛走了。

啊!零落底悲哀喲!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  懺 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寫在水面上的個“愛”字,
一壁寫著,一壁沒了;
白攪動些痛苦的波輪。

 
 
 
· 聞一多先生的書桌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水匣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鬥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雨夜

幾朵浮雲,仗著雷雨底勢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掃盡了。
一陣狂風還喊來要捉那軟弱的樹枝,
樹枝拚命地扭來扭去,
但是無法躲避風底爪子。

兇狠的風聲,悲酸的雨聲──
我一壁聽著,一壁想著;
假使夢這時要來找我,
我定要永遠拉著他,不放他走;
還剜出我的心來送他作贄禮,
他要收我做個莫逆的朋友。
風聲還在樹裏呻吟著,
淚痕滿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夢依然沒有做成。
哦!原來真的已被我厭惡了,
假的就沒他自身的尊嚴嗎?

夜散下無數茸毛似的天花,
織成一件大氅,
輕輕地將憔悴的世界,
從頭到腳地包了起來:
又加了死人一層殮衣。

伊將一片魚鱗似的屋頂埋起了,
卻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縷。
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
仿佛是詩人向上的靈魂,
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

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
森林裏抖顫的眾生戰鬥多時,
最末望見伊底白氅,
都歡聲喊道:“和平到了,奮鬥成功了!
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嗎?”

 
 
 
·  奇 跡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
或半夜裡桃花潭水的黑,
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薔薇的香;
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
我又不能讓他缺著供養,那麼,
既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
天知道,我不是甘心如此!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跡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

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
犯得著驚喜得沒主意,喊著
最動人的名兒,恨不得
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裡?
我也說但為一闋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那樣:
這心是真餓得慌,我不能不節省點,
把藜藿,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跡露一面,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份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
閃著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不會看見團扇,悟不起
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面。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回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願,也不知道
是在多少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
只靜候著一個奇跡的來臨。總不能
沒有那一天,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
全地獄翻起來撲我,……害怕嗎?
你放心,反正罡風吹不熄靈魂的燈,
願這蛻殼化成灰燼!不礙事,因為那,
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恆──
一陣異香,最神秘的肅靜,
(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喝住,
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砉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注:
綷縩:讀音 cuìcài,象聲詞,衣服摩擦聲。
   也有的寫成“綷蔡”,與象聲詞“窸窣”同義。


引用網址:《聞一多詩選》:http://www.ziyexing.com/files-2/xdsc_wyd.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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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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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2014/09/27 19:34 【udn】 這有其他商品!七分 衣裙 大連 藍色比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