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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戴望舒《我的記憶》 - 孫玉石
2011/06/28 12:36:47瀏覽2219|回應0|推薦1

 。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菸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
在壓乾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
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
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
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廖時,
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
老是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
老是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戴望舒送出《雨巷》不久,就開始了對詩歌“音樂性”的“反叛”,寫下了這首他自認為新詩“傑作”的《我的記憶》。詩人的創作歴程中又矗立起一個新的紀念碑。以此詩為題的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的出版,成為1929年詩壇的一大盛事。詩人對這首詩的偏愛遠遠的勝過《雨巷》。這是可以理解的。

  記憶,是一種抽象的人類感情,也是詩人對往事追念的一種感情形式。在詩人戴望舒的筆下,通過具象的描述和擬人化的手法,抽象的情感變成了有生命有豐富精神世界的“老朋友”。詩人在“記憶”中注入了人的感情,又在對“記憶”的描述中晝隱藏起了自己的感情,使這首象征派詩具有了更為廣泛的涵蓋意義,可以喚起無數讀者情感的共鳴。詩人對過去生活的失落無限的眷念之感,象流水一樣淙淙流過每個讀者的心靈,記憶的原野都會因此而綠茵叢生。看去是一首無主題變奏曲,它卻在讀者的心靈中喚起各種人生主題的回響。《我的記憶》這種隱藏了自己私情的抒情內涵的普遍性,正是它最重要的藝術魅力的根源。

  人在美好的一切,包括理想、愛情失去之後,伴隨孤獨寂寞而來的最忠實的朋友,就是咀嚼過去生活的記憶。記憶忠實,記憶親切,記憶幾乎成了慰籍生活的密友,這是怎樣一種辛酸而幸福的心境啊!《我的記憶》為了寫出這種心境,首先是把記憶擬人化了。第一節詩是一個概括,但已隱含著把記憶當成活生生而無限忠實於自己的好友了。這樣,整首詩都貫穿“友人”的特征,賦予抽象的情感以有生命的形態。詩的第二節寫我的記憶幾乎無處不在,詩人用了一系列細微的事物的排比,把過去和現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拉近了,泯滅了它們之間的距離。這節詩格式有些單調,但由於選擇的意象具體而充滿生活的氣息,就給人以形象的親切感。記憶到處都生存著,在“燃著的菸卷上”,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在“破舊的粉盒上”和“頹垣的木莓上”,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往日的詩稿”和“壓乾的花片”上,在“淒暗的燈上”和“平靜的水上”,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記憶無處不在的生存著。這些具體的意象,看去信手拈來,實則有很豐富的暗示性,是美好的愛情生活,是愛情的歡樂與枯萎,是在痛苦中不平靜的……任你去想象好啦!詩人朦朧的境界構成給了你想象的權利。讀了之後,任你怎樣想象,詩人那顆不斷地無時無刻地咀嚼過去美好而酸楚生活的靈魂,總是會顯現於你的面前。你的經驗與詩人的意象互補,更會燦爛地展示這一豐富的情感世界。

  詩進入第二節,轉為寫記憶到來時的情態。它“膽小”,它怕“人們的喧囂”,它是人們孤寂的朋友,所以在寂寥時,“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它以很低的聲音和碎瑣的話語,與詩人作不肯休止的談心。這一節末尾的五行詩,更具體地透露了這“記憶”的內涵:“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它的音調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古老的故事和同樣和諧而古老的歌曲,這些意象,很容易喚起人們對愛情的聯想,把這聯想與“愛嬌的少女的聲音”、“眼淚”、“歎息”放在一起來讀,這“眼淚”,這“歎息”當然是記憶中來造訪的“少女”的,但又何嘗不是在記憶中度日的詩人心境的外射呢?

  詩的第四節是寫記憶到來的時間沒有一定的,雖然這拜訪的突然,“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可是我卻喜歡,因為“我們是老朋友”,它會在孤寂中帶給我甜蜜的慰安。最後一節進一步說明了,自己無法擺脫這記憶的絮語,那些美好而辛酸的往事太使自己難忘了,除了自己“淒淒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的時候。詩又騍以一種圓圈式抒情結構完成的,末尾兩行又返回開篇的兩行。但它比開篇在情感色彩上深化了:“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有美好的記憶固然是幸福的,但只靠記憶的忠實為友的人,內心又是多麼荒涼和寂寞啊!詩人雖然沒有說自己內心的寂寞和痛苦,但這種感情在種似乎是輕松快樂的調子中卻顯得深沉,更引起人們的思索。人們會帶著同樣的心境走進這首詩的感情世界。

  這首詩明顯地受到法國後期象征派詩人耶麥(Framlis Jammes)的《膳廳》等詩的影響,“拋棄了一切虛誇的華麗、精致、嬌美,而以他自己淳樸的心靈來寫他的詩”,能夠注意“適當地、藝術地抓住”那些“生存在我們日常生活上”的美感,如《膳廳》的第一節:“有一架不很光澤的衣櫥,/它會聽見過我的姑祖母的聲音,/它會聽見過我的祖父的聲音。/它會聽見過我的父親的聲音。/對於這些記憶,衣櫥是忠實的。/別人以為它只會緘默著是錯了。/因為我和它談著話。”但是耶麥是將具體的事物情感化,而戴望舒是將抽象的情感擬人化,就藝術創造的難度來看,後者更甚於前者。戴望舒在詩中拋棄了一切虛誇的華麗與嬌美,在日常生活的物象上捕捉美感,一些似乎與詩無緣的瑣碎事物,成為具有豐富象征內涵的意象“燃著的菸卷,破舊的粉盒,頹垣的木莓,壓乾的花片,淒暗的燈,平靜的水......,這些無生命的東西不僅有了生命,而且被賦予很廣袤的暗示性的內涵,使人對詩人的記憶發生遼遠無邊的想象。因此,這些日常生活的常見物,也就閃著詩的光彩,富有了詩的韻味。

  戴望舒擺脫了《雨巷》式外在音樂美的追求,追求一種表現“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的內在韻律的症狀。《我的記憶》是他的第一個自學的實踐。詩裏沒有《雨巷》那種鏗鏘的韻腳,華美的字眼,完全用純然的現代口語,使詩的敘述同讀者的情感拉近了距離,增大了抒情的親切性。即使在具有氣勢的排比性很強的詩行中,如第二節前五行還用舒緩的調子,到第六行後“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乾的花片上,/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一行中用了兩句“在……上”,修飾語也由長而短,內在節奏的加快,更有利於傳達記憶無所不在的“詩情程度”。《我的記憶》開了中國三十年代現代派的一代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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