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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與水,風旗與把不住的事體(1)——馮至《十四行集》第二七首新解
2011/06/19 22:08:26瀏覽2685|回應0|推薦2

瓶與水,風旗與把不住的事體(1)

——馮至《十四行集》第二七首新解
 

張新穎 


從一片氾濫無形的水裡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像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2)

  今天之所以選馮至的一首詩來講,首先是阪井洋史先生的提議,這個提議非常合我的心思,我願借這個機會和在座的諸位一起交流和討論。我還記得幾年前,佐藤普美子教授約我為《九葉讀詩會》雜誌寫一篇談馮至詩的文章,我的文章沒能及時寫出來,現在可以用這個演講還債了。

  我曾經把馮至的《十四行集》和穆旦等年輕詩人的作品,放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中期中國社會的戰爭環境、西南聯大的學院空間和詩人自我內外這三者之間的交互關係中來討論,這些問題今天就略而不談了(3);

  今天只談《十四行集》的第二七首,這是這一經典的詩集中特別享有盛譽的一首,談得已經很多了,我想用三個另外的文本來參照,看看能否獲得新的理解,發現新的思路和意思。

  我用來參照的三個主要文本,來源和性質很不相同。第一個只能勉強稱之為“文本”,其實是一個小孩子的話,從平常的生活中無意得來的。

  這發生在小孩子三周歲的時候,他問我:“你知道水的形狀嗎?”我還沒想出怎麼回答,他就比比劃劃地說:“用瓶子裝水,瓶子的形狀就是水的形狀。瓶子是圓形的,水就是圓形的;瓶子是長形的,水就是長形的。”

  我聽得一愣。《十四行集》最後一首,不就是這麼說的嗎?“從一片氾濫無形的水裡/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連意象都一樣。

  我一開始只是對這個巧合感到驚訝,時間久了,我就想,為什麼一個剛剛開始認識世界的小孩,會和一位有著豐富的學識和生命經驗的成熟詩人,產生如此的巧合?瓶,是這首詩的核心意象之一,它對應的是水,它給無形的水一個定形。為什麼要給水一個定形呢?為什麼要問水的形狀呢?我想,人在面對世界的時候,渴望對世界有一個認知,這是人類一開始就有的基本衝動。人對世界的觀察和基本認知,數量、形狀、位置是基本形式,按照康得認識論的說法,這是感性認識的基本形式,是產生代數和幾何的基礎。渴望認知世界的基本衝動,從人類的遠古到現代,一直未曾衰歇過;一個人從童稚時期到成長的過程,到成熟的狀態,也一直伴隨著這個基本的衝動。

  在馮至的這首詩裡,對世界的認知進一步轉化為要對世界有一個把握,這是內心深處的渴望。馮至的這種渴望,在潛藏的層次上,與人類的基本認知衝動相合。但馮至所以產生這樣的渴望,在顯明的意識裡,更主要的是來自現實的刺激,來自“氾濫無形”的現實的刺激。在寫作《十四行集》的時代,戰亂和在戰亂中暴露出來的各種各樣紛雜無緒的問題,使人強烈渴望秩序、規範、意義、確定性,這是個人的渴望,也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的集體渴望。

  為什麼用瓶與水的關係來表達這種渴望呢?瓶的意象,在馮至仰慕和潛心體會的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一八七五-一九二六)的詩裡經常出現,我的老師陳思和教授曾經引用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第二部分第十八首與馮至詩相對照,該詩描寫一個正在跳舞的女孩,有這樣的比喻:
但它結果了,結果了,你的銷魂之樹。它的果品
安詳寧靜,可不正是這些:這漸趨
成熟而有條紋的水罐,和更其成熟的水瓶?(4)
“舞蹈者的旋轉正在形成罐與瓶,當她漸趨成型的時候,也仿佛是樹的成熟結出了果實;詩人就如舞蹈者,他的詩就是正在創造一個容器,正在開啟一個空間,把難以把住的事體通過主觀的精神創造把握住。”(5)

  馮至的詩很平靜,可是這種平靜裡面包含著他對“氾濫無形”的內心焦灼。“氾濫無形”的狀態,是失控的、任意的、無政府的狀態,存在造成危險的可能性,隨時可能釋放破壞性的力量。這是一種沒有文明規範的不成型、不成熟狀態,甚至是沒有文明規範的野蠻的狀態。瓶則是文明的創造物和象徵,是成型的狀態,是成熟的表徵,也是一種規範的力量。取水人用橢圓形的瓶給水一個定形,這樣的水就不是“氾濫無形”的了。

  但問題是,水到底是什麼形狀的呢?水是橢圓形的嗎?
  我剛才轉述小孩的話,只說了一半。接著剛才的話,小孩又問:“水在水裡是什麼形狀呢?你知道嗎?”
  小孩其實不要別人回答,他自己就說了:“水在水裡,就是水的形狀。”
  水在水裡的形狀,才是水的形狀。這個意思已經在馮至的詩之外了,也正因此,使我對於瓶與水的關係的處理,產生出一種反省。

  渴望認知世界雖然是人類從遠古以來的基本衝動,但這種衝動所表現出來的形式還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最根本的變化是從啟蒙運動以來,人作為現代主體誕生了,人的理性不僅確立了人的崇高地位,而且重新規劃了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世界變成了人這個主體的物件,人可以憑藉理性去賦予這個物件以秩序和意義,人可以憑藉理性去把握這個物件。主體的人是怎樣把握這個莽莽蒼蒼的世界的呢?一種方式是對它進行切割、劃分、規劃,現代學科的建構就是以此為基礎的。與此方式相通,我們常常是通過對物件的縮小來把握物件的。必須先對它進行縮小,否則是把握不住的。
漢語裡“把握”這個詞,直接的字面意思是用手來把住、握住,人要“把握”世界,可是人的手有多大,世界又有多大?然而,把握世界已經是現代主體的基本衝動了,我們也可以說,這是所謂的現代性的一種內在驅動力。用瓶去取水,給水一個定形,就是這樣一種把握世界的形式。

  我們再重新來看這幾句詩。“氾濫無形”的水是“一片”,取水人只是取來一瓶,那麼得到定形的水只是這一瓶,只是“這點水”得到定形;“這點水”和“一片”水相比,恐怕還是太少了,沒有被裝進這個橢圓的瓶的水,還是“氾濫無形”的。

  我想,馮至對取水人用橢圓的瓶給水一個定形,是深感欣慰的,這也是馮至用瓶這個意象主要想表達的意思;同時馮至本能的誠實和他未必有意識保持的清醒,使他並沒有完全陶醉于這種欣慰,他承認得到定形的只是“這點水”。馮至應該是很喜愛瓶這個意象的,但瓶相對於“一片氾濫無形的水”亦有不足、不夠、無能為力之憾,也在詩句中留下了隱蔽的痕跡。這個隱蔽的痕跡或許是他自己也沒有覺察的。但是這種不滿意的無意識,促使他緊接著就提出了另一個更重要的意象———風旗。在第一節就要結束的時候,馮至馬上就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而且直到全詩結束,再也沒有提起瓶這個意象,風旗的意象則貫穿到底。

  旗這個意象,在里爾克的詩裡也經常見到,譬如題為《旗》的詩,前面半首是:

傲岸的風波動著旗子
在藍色的天空中間
不斷地變換顏色,
仿佛要把它延伸到另一個地域,
在那片屋頂上,無偏的風,
全世界的風,風連通著,
你啊,真不愧是一個善打手勢的人
總翻弄著變換無窮的動作:
舒展的旗子露出它扯滿的盾徽,
那皺褶中蘊含著多麼沉潛的萬象!(6)

  里爾克寫風和旗,馮至把它們合為一體,稱為風旗。在里爾克的詩裡,風仿佛要把旗子“延伸到另一個地域”,而馮至的風旗則是一個中心,一個固定的制高點,遠方的事體都奔它而來。馮至祈願遠方的事體和奔向無窮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那麼這面保留了這麼多內容的風旗,就恰如里爾克詩中的旗子,“皺褶中蘊含著多麼沉潛的萬象”。

  但我在這裡要參照的第二個文本,並不是里爾克的詩,而是美國詩人華萊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一八七九-一九五五)的名詩《罎子的軼事》。下面是這首詩的原文和兩種中文翻譯:
Anecdote of the Jar
I placed a jar in Tennessee,
And round it was, upon a hill.
It made the slovenly wilderness
Surround that hill.
The wilderness rose up to it,
And sprawled around, no longer wild.
The jar was round upon the ground
And tall and of a port in air.
It took dominion everywhere.
The jar was gray and bare.
It did not give of bird or bush,
Like nothing else in Tennessee.(7)

罎子的軼事
我把一隻壇放在田納西,
它是圓的,置在山巔。
它使淩亂的荒野
圍著山峰排列。
於是荒野向罎子湧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罎子圓圓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莊嚴。
它君臨著四面八方。
壇是灰色的,未施彩妝。
它無法產生鳥或樹叢
不像田納西別的事物。
(趙毅衡  譯)(8)

瓶子軼事
我把一口瓶子安放在田納西,
體態多渾圓,玉立山丘。
它叫懶散的曠野
圍繞山頭。
曠野朝它一湧而上,
匍匐在四周,馴服不野。
瓶子玉立山丘,體態多渾圓,
軒昂高舉,堂堂氣宇。
它君臨一切,
瓶子灰黯而光禿,
既無小鳥,也不長灌木,
不像其他的一切在田納西。
(張曼儀  譯)(9)

  我無法確知馮至是否讀過斯蒂文斯的這首寫於一九二三年的詩,但馮至的風旗,首先讓我聯想到的,就是斯蒂文斯放在田納西的罎子。本來田納西的這一片荒野是散漫的、無序的、沒有中心的,但是在山頂放上一隻罎子,這一片散漫的空間就有了中心,有了制高點,荒野的事物仿佛被馴服了,向著罎子匍匐而來,湧向這個中心和高度。

  我們也可以設想,在馮至詩中的曠野裡,如果沒有一面飄揚的風旗,那“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遠方的草木的榮謝”等等事體,就只能是散亂的、各自為政的,它們之間建立不起關聯,不能構成一個整體,也產生不出“奔向無窮的心意”。

詩裡有兩句:“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這裡面有強調的“空空”一詞,還有再次重複的“空”———這是以否定的方式的對風旗的肯定:如果沒有這一面風旗,那就什麼都是“空”的,把不住的。

有了這面風旗,孤立的存在、渙散的存在、各是各的事體,就被整合起來,有了一個“奔向”之處;我們的思和想,也有了一個可以保留之處。

對於斯蒂文斯而言,罎子是文明和藝術的象徵,他認為藝術不能產生“鳥或樹叢”那樣的現實事物,卻能賦予混亂的世界一種秩序;而馮至也對他的詩寄予同樣的願望:“但願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不過從我的感受來說,我以為馮至的風旗比斯蒂文斯的罎子更勝一籌。風旗更靈動、更活潑、更敞開,從《十四行集》整體而言,這最後一首帶有總結的性質,它呈現出自身敞開所獲得的各種經驗化合之後而成就的提升和開闊,幾乎可以說,這是趨向于無限崇高的提升和無限曠遠的開闊。斯蒂文斯的罎子則有點像馮至詩裡取水人的橢圓形的瓶,但這個罎子更高傲,它君臨四面八方,周圍的事物都要匍匐著圍繞著它。文明相對於野莽、藝術相對于現實,如此地優越和傲慢,顯得僵硬了。它只是“統治者”,不屑于和周圍的事物對話和互動;而風旗則是在和周遭遠近的事物的互動中展現自己,也同時展現這些互動的事物。

  相對於橢圓形的瓶只能給一點水定形,飄揚的風旗整合了遠方的諸種事體和奔向“無窮的心意”,它表現它們,卻並不生硬地給它們一個強加的限制和規範。我以為,馮至用風旗這個意象,超越了瓶這個意象的不能圓通之處。

  第三個參照文本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是魯迅的文字。魯迅逝世前不久,寫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這也是生活”……》,其中說到他大病轉機後的一天夜裡,他醒來了,喊醒了許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並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為什麼?……”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嗎?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裡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悉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悉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10)
在垂危之際,魯迅以柔弱無助的方式,對生命的自由責任作出了發自靈魂深處、已經化為本能的闡釋。

《十四行集》的第十一首寫魯迅,馮至表達了對老師的感念:“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被擯棄在這個世界以外———”這個意思很容易理解,但說魯迅“被摒棄在世界之外”不夠恰切。魯迅不僅處在這個世界之中,而且正因為處在這個世界之中,才始終和這個世界緊密地關聯著。即使臨近生命的終點,他還深切表達著這樣的緊密關聯的經驗:“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這些詩句和魯迅的文字,不僅意象上相通,在精神和思想上,更是相合。如果我們借用馮至的意象,把魯迅想像成為一面風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反過來,我們也可以借用魯迅上面的文字,來想像馮至詩中的風旗,來想像風旗的心思。
風旗也有它的心思,也許我們能夠體會到。

注釋:
(1)上海市重點學科建設項目資助,項目編號:B104。此為作者2008年3月25日在日本一橋大學的講演。
(2)馮至:《十四行集》,第61-62頁,桂林,明日社,1942。承佐藤普美子教授贈送這個版本的影本,特此致謝。
(3)可以參看拙著《二十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第八章《學院空間、社會現實和自我內外》,第194-22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4)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里爾克詩選》,第545頁,綠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5)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第260-26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6)里爾克:《旗》,徐知免譯,《里爾克詩選》,第94頁,臧棣編,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7)張曼儀主編:《現代英美詩一百首》,第44頁,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合作出版,1993。
(8)袁可嘉主編:《歐美現代十大流派詩選》,第419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9)張曼儀主編:《現代英美詩一百首》,第44頁,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合作出版,1993。
(10)《魯迅全集》,第6卷,第600-60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引用網址:http://wenku.baidu.com/view/e3a91534eefdc8d376ee328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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