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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拒的歌吟--小議馮至《寺門之前》
2011/06/15 11:39:17瀏覽358|回應0|推薦2

被拒的歌吟--小議馮至《寺門之前》

  《昨日之歌》是馮至第一部詩集,卷下包含了四首敘事詩,一面世便受時人盛贊。然而,談及馮至的敘事詩,人們往往只說前三首:《吹簫人》、《帷幔》與《蠶馬》,第四首呢?這寫於1926年的《寺門之前》自《昨日之歌》後便再不見於詩人自選的任何一部集內!
  是因為藝術的缺失嗎?
  是因為它匱乏文學所要求的審美嗎?
  不。彼時馮至在寫作敘事詩上遊刃有餘,仿佛領主在他的莊園裡縱情奔馳。《寺門之前》一落筆就顯示出超越前三首詩的才力。它是最接近於傳統話本講述形式的作品。詩人不但敘述“故事”,也敘述了聽眾的反應和講述者的反應,他在詩裡同時解釋了三種靈魂的戰栗--休憩的過客、寺門前老年的僧人、三十年前的僧人;它們交錯著構建出詩裡既平靜、又震怖的懺悔;另一面,該講述方法順暢地把讀者也帶到黃昏的寺門前,我們仿佛是在座的聽眾;當然,你也可選擇成為老僧或犯下瀆屍之罪的僧侶。《寺門之前》將詩人之優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富於詩意的景致、畫面感強烈的文辭,從詩第一行便能見得;再配以舒展又跳躍的詩節奏--在四首敘事詩裡,《寺門之前》從押韻性上說,最為完備,以八行為一小段,使用同一韻腳,像格律詩之法則一樣,雙數行押韻,單數行隨意;事實上新詩未必要追求押韻,一味做這方面的追求,詩人有時不得不為它付出犧牲詩意與文意的代價;《寺門之前》的可貴之處是,當你“看”這篇詩時,你甚至意識不到詩人做了嚴格的合韻的工作--換言之,它絕少“因韻害義”,韻腳自然到使你忽視其整齊;惟有“讀”出它來時,你就像從“看歌”轉為“唱歌”,韻腳在交錯反複中變換,音樂從口唇的張合裡松松緊緊地流淌出來。而詩人情感的強度也借著這個不一般的故事表現得更為猛烈和自如。它比《蠶馬》中暴風雨之夜的場面更具狂暴的統馭力,這擴張的、驚悚的力度是我們在閱讀《吹簫人》時完全無法想象的。像這樣的詩句:

 
“這時大家更驚嚇,/他的面貌轉成了獰惡,/“在我的腳下是什麼?/是一條女子的屍骸半裸!/我的腳踏著她的頭發,/我的全身都在抖索!/月光照著她的肌膚雪一樣的白,/月光照著我的眼睛泥一樣的黑!”


“最後我枕在屍上邊,/享受著異樣的睡眠,/我像是枕著膩冷的石棉;/螢火蟲兒迷離地,/我真是魔鬼一般--/我的夢不曾做了多一半,/雞已經叫了第三遍,/是什麼在身後將我追趕?”


  如此陰冷、駭人的惡之美,像波特萊爾《惡之花》一樣,別有震懾效果。它簡直不像是用純潔的詩筆寫青年、狂夫、少尼、牧童……的馮至寫出來的;不過,它又毫無疑問出自他手。無論在怎樣癲狂、迷亂、驚世駭俗的詩句後,無一例外蘊藏著年輕的天才詩人的氣息:精致、透徹、潔白,一面拼命想把握生命,一面又無奈何於它的難以把握,這個難以把握裡既包含著生命無法言傳的戰栗,又包含著對它易於流逝的喟歎。他瘋狂,他又清冷,他犯罪、他又懺悔、他負擔、他又渴望被寬恕,在他渴望被寬恕時,他又一次次輾轉於內心之無法平定。沒有外在的力量寬恕僧人的罪行,他試著自我拯救與寬解,卻始終搖擺不定,一面痛苦於罪孽,一面享受著罪孽--三十年後,當老僧向過客講述那一夜時,當他描述女屍的動人與他怎樣為她所動、怎樣戲弄、呼吸時,他仍充滿了激情,腥腐的氣息、脂粉的餘殘混合一處,是怎樣一種況味!這一切種種,都細膩、深刻地寫在詩內!老僧最後的悔禱是這樣的:

“在這默默中間的三十年,/蜃樓的幻影回來三十遍--/若是那初秋的夕陽,/淡淡的雲彩似當年;/可是幻影不久便幻滅,/空剩下一輪明月在高懸,/於是我顫顫地回到方丈內,/還一似躺在女屍的身邊!


這是我日夜的功課!/我的悲哀,我的歡樂!/什麼是佛法的無邊?/什麼是彼岸的樂國?/我不久死後焚為殘灰,/裡邊可會有舍利兩顆?/一顆是幻滅的蜃樓!/一顆是女屍的半裸!”


  這無愧為《昨日之歌》卷下最好的詩句!幻滅、執拗、寧靜、猛烈的交雜裡,流溢著純潔的美感。一輪明月凝望著人生每一情感、每一件事的發生。惡行令人羞恥--那是“我的悲哀”,惡行又使人無法忘懷--那是“我的歡樂”。因為這罪惡,是從生命最本真處炸裂出來的,它是欲望。苦行的僧人一次次逃避它,中年時,自以為熄滅了心裡欲望的魔影,它卻緊緊攢住他,苦苦糾纏三十年!三十年中充滿恐懼,他“再不敢行腳在外邊”。

  只是恐懼與懺悔那麼簡單嗎?
  他需要為著欲望的失控懺悔嗎?
  欲望本身,錯了嗎?
  既然是生命的要求,錯誤與罪孽,從何談起?

 
  糾葛著僧人的,難說沒有這方面的審視。瀆屍當然被最基本的道德不容,然而生命本身要用一種行為來噴薄欲望,這無可厚非;倒是壓抑欲望--如“紅色的花朵眼也不准看,/綠色的葉子手也不許攀”錯了吧?但轉念去想,“那銀光燦爛的恒河,/河上開遍了白蓮花,/群神端坐蓮花朵--”這至純至美的境地與對這境地的追求,何曾錯了?一定要說錯誤的話,錯在人們規定了要達到這一境地,就必須放棄對花紅柳綠的享受!僧人是生活在世俗約定裡的凡胎,他斷不能否定規定,於是永無法擺脫痛苦的糾纏。一邊是對蜃樓(佛國)的向往--偏偏知道它於他來說,已幻滅了;一邊是對女屍刻骨的記憶--既然記得這樣深,又怎能從罪裡自我拯救?只得把焚燒留下的舍利,分一顆用來承載這一夜記憶!被用充滿力量、深入心魂的詩句來描畫的僧人之心,正是詩人的心!


  在《蠶馬》抒發了對愛的灼熱追求後,《寺門之前》進到更狂熱的、對欲的滿足的層面。從審美角度看,《寺門之前》非但不是下等之作,質量反比23、24、25三年的詩作都要勝出!它之所以被詩人有意淡漠,照周良沛先生在《中國新詩卷·馮至卷》“卷首”概論裡所說,是“要是能將那種原始、動物性的沖動處理得無可非議,作者也許就不會剔除它了”,周先生緊接著說--“同樣也就不是這首《寺門之前》了。”沒錯!《寺門之前》正是這麼篇獨特的、深具狂風暴雨般生命力度的作品!


  周先生又說“失去理性的欲火沒有什麼好欣賞”,然而,能以如此筆力、強烈和真實、真實又苦痛地描寫出“失去理性的欲火”的文學作品,不但值得欣賞,也令人欽敬!詩人不選錄此作,不是因為他覺得它寫得不夠好,恐怕是因為--他覺得他不該寫這麼一篇詩。尤其是,當他把所選詩文作為“自傳”拿來與讀者交流時,《寺門之前》顯然不適合作為“自傳”的內容,哪怕它真實反應了他年輕時狂熱的思慮和盼想!這個一生溫良的詩人,面對年少的迷亂,也許會寧願這難以控制的情緒與書寫出它的欲望,都從未發生吧!我們面對這傑出的佳構,又是怎樣的一種幸運。難以控制地為它吸引、震撼,心靈一會兒緊張地蜷縮、一會兒迷亂地搖蕩,黑石炸裂般的痛苦與狂野後,有柔和的明月朗照,月明之中,又有驅逐不去的影子--那悵惘悚然的情緒,仍在心內長駐,詩人所寫行路人聽罷老僧講述後的心境,正預言與描繪出我們讀罷全詩的心境:


“人人都忘了是行路人,/悚悚地坐在寺門前;/煙味也不濃,/茶水更清淡!/像一只褐色的蜘蛛, 著絲將他們一一地絆!”


     褐色蜘蛛吐出的絲,持續地絆著詩人,不獨一篇《寺門之前》而已。當人們把目光投到詩人1928年載於《新中華報副刊》的小散文--它更像一篇獨白的日記--《祈禱》上時,會驚異地發現二者之相似!《祈禱》簡直是《寺門之前》的另一版本,可以作為對它的釋讀與提升。


“從我的心裡湧出來這樣的一副畫圖,我的全身都為之戰栗。繼而又覺到慰安了。中世紀一個苦行的僧人。夜半潛入一座靜悄悄沒有一點兒聲音的廟堂,月光照在聖母像的面上,他先是偷偷地,後來竟狂熱地吻住了聖母的唇了,心血沸騰了煮熟了似的情欲。


愛呀,請你聽著:早晨的雲霞使我想到你的面頰;正午的流水,你的眼波;黃昏的樹林,你的頭發:這對你都沒有什麼褻瀆吧。夜晚,燈滅了以後,我躺在床上,我只是不住地望下沉,沉,沉入無底的深淵裡--在黑暗中,我想的是,是你的身體,是把我引到了罪惡那邊去的你那一部分的身體。


在這薄暗的黎明,曉雲還不曾染紅了的時候,愛呀,你接受我的懺悔吧!正如被吻了的聖母不但寬容地聽取僧人的懺悔而且赦了他的罪一般。使我在祈禱完了之後,好從新去想你的面頰,你的眼波,你的頭發:好去從新去過這一日的生活!


僧人就是這樣日夜輪回地做著功課,度盡他的一生。愛呀,請你見諒,也把不同的兩個時刻給我:使我擔著的罪惡有時是山樣地重,而有時又是風樣地輕松!”

最後一行字是“作於天天的早晨”。


  這便是《祈禱》全文。《寺門之前》僧人的罪,惟“山樣地重”的時刻,2年後詩人多加了一種感覺:“風樣地輕松!”簡單地看,只因親吻的對象變了,女屍不能原諒任何人,被褻瀆的聖母懷著寬諒的心。再進一步,聖母為什麼能原諒施於她的“沸騰了煮熟了似的情欲”呢,因為情欲本身,正當合理,它是生命的要求。一番番--作於天天的早晨,是每一天都要犯下沉重的罪,又一次次在早晨的祈禱時,得到寬恕和赦免,這赦免,不免有些自欺欺人,可是--人類應該被赦免,沒有任何外在規範與力可以被用來制裁生命本身!雖然借助了“祈禱”,雖說是聖母赦免了僧人,可究其根底,這不過是披上外衣的自我赦免!剝離了“外衣”後,人們見到的是:我無罪。這三個字在“純良”者看來,未免太過赤裸裸,怎樣也得再把外衣給它遮掩上去!生命啊……就在這又荒唐、又可愛、又怯懦、又熾熱的境況裡,不斷犯罪、不斷懺悔、不斷犯罪、不斷懺悔……地走下去,走過少年、走過青春、緊張又坦蕩地從春夏走入秋冬。與之相關的文學,也必然經歴一個從被拒絕到被高揚的過程,直面欲望--這既是文學之進步,也是真率、真實之人生的必然要求。

 

引用網址http://hi.baidu.com/sorrowskys/blog/item/2cb506f43a701e23bd310956.html

附:《寺門之前》

暮色染上了赭紅的寺門,
翠柳上的金光還不曾退盡,
街上的浮蕩著輕軟的灰塵,
寺門前憩坐著三五行人——
有的是千里外的過客,
有的是左近的村鄰,
他們會面的時候都生疏,
霎時間便成為知己,十分親近。

他們訴說著海外的珍聞,
同著三十年前的爭戰;
一任行囊委棄,在路旁,
只領略著煙味濃,茶水淡——
在他們語言交錯的中間,
一個年老的僧人也坐在廟前,
看他那餘暉反映的雙眼,
可含著什麼非常的經驗?

一人說他幼時在海濱,
海上還沒有火輪——
燕子邀請著他們的靈魂,
遊歴那奇險的烏雲,
白鷗也時時約他們,
沉入了海水的深深,
並且聽他的祖母說,
水中當真有那噴樓的海蜃。

“只是最近的五十年,
蜃樓再也不出現!”
他一邊說一邊感歎,
不提防,老僧走近了他們的身畔。
“我也是生長在海邊,”
他那沒有牙齒的唇兒微微地顫,
“我那時滿想生命有多少年,
蜃樓可以望見多少遍。

“為什麼我作了行腳僧,
離開了海濱的風景?
奇彩的蜃樓在腦中,
只剩下一個深深的幻影!
我走過江南的水千道,
我走過西蜀的山萬重,
但最後來到這裡,
這裡的北方的古城。

“佛呀,我那時還是在少年,
用力打破了層層的難關:
為了西蜀的少婦們
曾經整夜地失過眠——”
他的態度很安然,
大家驚訝地面面相觀。
“為了江南的姑娘們
曾經整年地覺著心內酸!

“佛呀,我那時還是正年少,
用力解開了結結的煩惱:
每逢走過了繁華之區,
便盡著兩腿向前跑——
頭昏沉,淚含飽,
沾濕了灰色的僧袍;
跑到了城外的荒丘,
伸開臂將和風緊抱!

“佛呀,我那時還是在少年,
許下了許多夙願:
負著我鋒利的殳刀
天涯地角都走遍——
若遇見暴露的白骨,
便將它珍重的埋掩;
還為它的靈魂祝禱著,
祝禱著來生的安晏!

“年少真是好不過,
內心裡起了無限的風波,
風波是那樣的險惡,
正像是流下了龍門的黃河。”
“修行真不是件容易事,”
大家漠漠落落地說——
誰留神他皺紋的衰頰上,
綴上了淚珠三兩顆!

“咳,修行真不是件容易事,
什麼地方是西天?
紅色的花朵眼也不准看,
綠色的葉子手也不許攀;
挨過了十載的歲月,
好容易踱到了中年,
那時內心稍平安,
才膽敢在路上流連!

“啊!一夜蕩蕩地是什麼情景?
初秋的月亮是一座冰輪,
螢火蟲兒盡在草裡飛,
冷露濕遍了荒漠的鄉村;
據說這座鄉村,
經過了兵搶,又是火焚,
如今只要到了傍午,
便靜靜地雞犬不聞。

“在我的面前是什麼,
我只一心一意思念著佛;
夢一般地浮漾著
那銀光燦爛的恒河,
河上開遍了白蓮花,
群神端坐蓮花朵——
啊,腳下軟軟地是什麼?
佛呀,說起來真是罪過!”

這時大家更驚嚇,
他的面貌轉成了獰惡。
“在我的腳下是什麼?
是一條女子的屍骸半裸!
我的腳踏著她的頭髪,
我的全身都抖索!
月光照著她的肌膚雪一樣的白,
月光照著我的眼睛泥一樣的黑!

“這時由於我的直感,
不曾忘記了我的夙願,
我在路旁的土地上,
還盡力用我的殳力鏟,
我的手無心觸著了她,
我的全身血脈都打戰,
在無數的戰栗的中間,
我把她的全身慢慢都撫遍!

“這時我像是一個魔鬼,
夜深時施展著我的勤勞;
我竟敢將她抱起來,
任憑月光斜斜地將我照!
我的全身都僵凝,
她的心頭卻仿佛微微跳;
這時我像是挖著了奇寶,
遠遠的鴟梟嗷嗷地叫!

“我望著她蒼白的面孔,
真是呀無限的華嚴;
眼光釘在她的乳峰上,
那是高高地須彌兩座山!
我戲弄,在她的身邊,
我呼吸,在她的身邊;
全身是腐腥的氣味,
加雜著脂粉的餘殘。
“最後我枕在屍上邊,
享受著異樣的睡眠,
我像是枕著膩冷的石綿;
螢火蟲兒迷離地,
我真是魔鬼一般——
我的夢不曾作了多一半,
雞已經叫了第三遍,
是什麼在身後將我追趕?”

老僧說到這裡靜無言,
面色淒淒慘慘地變;
大家都啞口無言,
一任著夜色來浸淹——
“咳,自從可怕的那一晚,
我再也不敢行腳在外邊,
於是我在這裡住下了,
一住住了三十年!

“在這默默中間的三十年,
蜃樓的幻影回來三十遍——
若是那初秋的夕陽,
淡淡的雲彩似當年;
可是幻影不久便幻滅,
空剩下一輪明月在高懸,
於是我顫顫地回到方丈內,
還一似躺在女屍的身邊!

“這是我日夜的功課!
我的悲哀,我的歡樂!
什麼是佛法的無邊?
什麼是彼岸的樂國?
我不久死後焚為殘灰,
裡邊可會有舍利兩顆?
一顆是幻滅的蜃樓!
一顆是女屍的半裸!”

他說罷泣泣淹淹,
刹那間星斗滿了天——
人們都忘了是行路人,
悚悚地坐在寺門前;
煙味也不濃,
茶水更清淡!
像一只褐色的蜘蛛,
吐著絲將他們一一地絆!

         1926,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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