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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韌而脆弱的人性之路——論馮至20年代的詩歌
2011/06/13 17:08:29瀏覽1120|回應0|推薦3

 

堅韌而脆弱的人性之路*
——論馮至20年代的詩歌
【作 者】淩敏/倪祥妍
【作者簡介】淩敏 安徽文藝出版社
倪祥妍 江蘇運河師範

提要 本文考察了馮至的早期詩歌——詩集《昨日之歌》、《北遊及其他》中所包蘊的生命體驗,指出20年代的馮至還主要處在感傷的幻美階段,被自戀的情緒或濃或淡地包圍著。但由於他獨特的生存背景與境況,他已是更多地從哲學層面,而非政治層面來審視人的孤獨——這種完全是現代人的現代體驗,因而使其20年代的詩作即具有哲理色彩,整體上呈現出中西詩歌影響的痕跡——幽婉的風格,從而成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
關鍵詞 自戀 思量 生存 張力 幽婉

  面對馮至——這位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奏起的幽婉動人的笛聲,我竟有不能把握的痛苦。或許,詩人就是詩人,自身就是一完滿自足的存在,作為詩評者,我們所能做的不是客觀的解構,不是剝離其笛聲中單個的音符,而是以一己之個性,一已之生命體驗去參與,去步步追蹤,力求逼近詩人的世界。

  一、《昨日之歌》:飄散的船板

  文學革命的實績在新詩的發展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剛剛擺脫格律詩桎梏的新詩,似乎是被一下子拋入荒島上的孤兒,只得左顧右盼地呼救。所謂新詩的現代形式遲遲難以形成,新詩處在八面來風的困境中。或缺乏詩情,力有餘,味不足,流於直白;或句法歐化,意象晦澀,一時難以為人接受。“唯提筆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詩人”〔1〕, 如果魯迅引話不謬的話,確實也道出了新詩發展的灰色道路:新詩雖然在文學革命以來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始終沒有擇定一條正常的發展路子。魯迅認為中國三位最偉大的詩人胡適、郭沫若、冰心的詩作依然帶有實驗的性質〔2〕。新詩在第一個十年中,遇到了較為嚴重的危機。雖然如此,馮至20年代詩歌還是得到了很高的評價。魯迅稱之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3〕,朱自清稱其敘事詩堪稱獨步。馮至20 年代詩歌創作的引人注目處在於他的抒情詩。他吹起了一支幽婉的笛子,給整個新詩界帶來了一股別開生面的新風,幽婉的詩情奠定了馮至在新詩壇的地位。
 
  在《昨日之歌》中始終遊蕩著一顆曾遭家庭變故磨難的青年面對這多變世界的憂傷的靈魂,童年時母親早逝的陰影,《女神》的悲壯色調,時代的苦悶,迫使馮至對人生命運有了迥異於常人的思索。
 
  《昨日之歌》中的第一首《綠衣人》雖然犯有同時代詩歌的通病——太告直白,但從散步時偶然瞥見的綠衣郵夫,便想到了他手中拿了些夢中人的命運,起了憂國憂時之思,似乎已透露了後來會在新詩史上被寫上一筆的詩人的誕生。但象這首詩這樣與現實緊扣一起的詩作在馮至以後的作品中較少出現。他的經歴使他把關注點更多地集中在人的本體生存上——這是他被現在的詩評者認為其意識超前的緣起。《不能容忍了》可以看作詩人的練筆之作,但情真意切,渴求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溝通,而不僅僅是對現代人命定孤獨的初步而准確的感受。這顆心在《暮雨》中,宛如主人已去,“船蓬將折”的小小的《船》,飽受風雨摧殘,自生自滅。這顆心在“燦爛的銀花”與“金黃的陽光”下,追究著“馴美的白鴿兒”,翹望著《一個新的故鄉》:“汪洋的大海/ 濃綠的森林/故鄉有朋友/都在那裡歌吟。”但這新的故鄉只是在嚴酷現實中的無奈幻想,終於在狂風中破滅。他在《狂風中》,看到了幾萬萬顆星球的沉淪,聽到了牛女二星在淚水積成的天河上唱著哀婉的情歌。在被想象誇大的傷感悲哀中,他“願有一位女神/把快要毀滅的星球/一瓢瓢,用天河的水/另洗出一種光明!”女神始終沒有來, 而自己還得與友人小別。真是一次悲壯的別離:“滿城的急風驟雨,/都聚在車站/車站的送別人/送別人的心頭了。”詠歎之中,競喚起讀者淡淡的悵惘與傷感,而馮至的纏綿“夢一般寂靜地過去了/心裡沒有悲傷/眼中沒有清淚/ 朋友,你仔細地餐/餐這比什麼都甜/比一切都苦的美味吧!”確實難以理清,“小別”一詞是二面體,一面是回味友情的甜,一面是哀歎難逢的苦。
 
  眼中的世界是混亂無序的,從沒有為人預定好的路。放眼望至少,所謂路者,只能由瞽者給出。而這個《瞽者的暗示》一直糾纏在馮至心頭,直到四十年代初才明朗。“來了一個瞽者/彈著哀怨的三弦/向著沒有盡頭的/暗森森的巷中走去! ”浪漫時代的馮至為自己構想了一條暗森森的通向殘廢的巷子般的窄路,面對如此令人絕望的前景,他只能對著“亭亭的孤雲,淒惶欲泣”(《孤雲》)。縱使在《海水浴場》,看見的金發的“你”,也只能勾起詩人淒側的聯想:“他夜間在陰森的林裡,望著樹疏處的星星歎息!”到處是苦悶,在海濱看見“遠遠的歸帆/告我新聞一件/‘有只船兒葬在海心/在一個淒清的夜半!”(《海濱》);到處是彷徨,風雨夜中迷路的行人,即算閃電照出一條稍縱即逝的小道,四周也是淒涼的歌曲:“悴的馬櫻花須,/愁遍山崖的薜藶,/隨著冷雨淒風/吹入人間的美夢裡”。 只有夢中才會是美好的——這種心理不僅是當時社會的紛亂所逼,即使排除現實因素,也是一偉大詩人的鐵定的法則——偉大的詩人神聖而唯一的職責便是以未來的名義來審判現實。現實是令人無可奈何的賣報童子卷著清風在夜中的北京長街上“晚報!晚報!晚報!”地喊還只是一個身處學生時代的詩人所看到的一個側面(《“晚報”——贈賣報童子》),而自感“象海上被了難飄散的船板”的詩人也只是在《風夜》中表達了對將踏入的現實的恐懼。如此誇張嚇人的比喻減弱了詩人的恐懼感,撫平了詩人簸來蕩去的心靈。
 
  《我是一條小河》、《在郊原》、《蛇》無疑是《昨日之歌》集中的扛鼎之作,歴來被許多評家所津津樂道,被視為詩人早期代表詩作。評家們雖操不同話語,但下述已是共識:馮至詩歌的主要藝術風格“幽婉”便充分體現於其中。被魯迅給予很高贊語的原因就是因這幾首詩所包蘊的豐厚詩情。
 
  《我是一條小河》與《在郊原》、《蛇》、《默》等詩把一位詩人的戀情抒發得淋漓盡致,卻又委曲婉轉,象是幽揚輕遠的笛聲,把濃烈的愛情,及由愛情所生發的幽怨以“小河”勾出,使讀者直覺地被抓住,體會到詩人心中難解的情意。詩人為戀人裁剪衣裳,編織衣冠,但終不免擔心戀人的失去,會被“風又厲、浪又狂”將自己的一腔鐘情擊碎。《在郊原》與《默》裡,詩人抒發了自己癡癡的戀情與甜美的暢想。但這些情感的抒發並非是告白式的直抒胸臆,而是在萬裡無聲的恬靜背景上以生動的比喻來傳達的,大有宋代婉約詞之妙,又深具中國古典山水詩的意境。巧妙譬喻的運用使馮至的詩作與古典詩詞緊緊地聯系了起來,從而不受新詩初期太嫌直白的缺憾所染指。《蛇》更是令人稱絕,雖然這一形象直接受啟發於畢亞茲萊一幅黑白線條的畫,但馮至的大膽想象實是一般詩人所難比肩。他取蛇的修長與無音負載自己對戀人埋在內心深處的愛意,表達自己想深入對方心理世界的心情。將與“毒”不可割舍的蛇想象成情緒的化身,無疑是陌生化技巧的運用,從而使詩意詩趣更深更濃。


  《吹簫人的故事》(1923年),《繡帷幔的巧尼》(1924),《蠶馬》(1925年),《寺門之前》(1926年)四首敘事詩的內容均為愛情故事,披了一層夢幻的超現實色彩,但這四首敘事詩卻集中體現了詩人對人世的理解。殘缺的人生似乎是命運所決定的——這正符合存在主義等現代哲學的觀點,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性格只能幫助決斷,而命運是難以更改的。在偉大的藝術與日常的生活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藝術與愛情這同屬人類追求的東西也不能兩全。後來,詩人才親身體會到,藝術與最簡單的生存著的要求也難以共存。《繡帷幔的巧女》的主題似也只能做唯美的解釋,巧女想象中的對方容貌的變遷竟可決定少女的命運,難以從中看出什麼愛情來,何況婚約是父母包辦的。只能理解為少女的夢——對“俊秀”的追求,對對方“永久不婚”的回報,這幻夢在笛聲中破滅。《蠶馬》取自《搜神記》中的傳說,亦是表現自己的理想、對愛情的執著追求與不被理解的悲劇。而寫於1926年的《寺門之前》則直指宗教及社會制度,以疑問的方式提出了對約束人性的宗教的指責,是一位在人文主義思想薰陶下成熟的現代詩人對“人性”的真誠呼喚。
 
   二、《北遊及其他》:仔細地思量

  寫《昨日之歌》時的馮至,尚處於審美生存階段,抒情敘事詩雖在藝術上達到較高境界,但內容尚嫌狹窄,唯美色彩與自戀情緒限制了他的詩作的現實意義,尤其在“五四”以來的以啟蒙為主旨的文學背景下。意境優美,但不夠開闊。在《北遊及其他》中,詩歌的題材範圍擴大了,出現了一些新的氣象。
 
  《北遊及其他》中寫於1927年秋大學畢業前的詩歌,依然是個人不明出路的哀愁的詠歎調。“天國的晴朗”在眼前閃爍,而“心理蘊積著地獄的陰森”,詩人“日日夜夜地思量,怎樣才能從這獄中逃去?”他已把人生判為一座廣大的牢獄,他想逃去,其實無處可逃,只有驅除心中的地獄,躲到自設的天堂裡去,去回避現實帶到面前的一切紛擾(《海濱》)。《遲遲》中“我問你——/你總是遲遲地, 不肯開口”的再三反複,使個人寂寞無助的情緒躍然紙上,詩人只能唱著“沒有愛情、沒有生命”(《我只能……》),猶如置身廣漠的無物之陣中的饑獸,找不到血食物,也沒有一支箭把他當作血的食物來射,詩人的心情的狂亂迷茫使他寧願作一頭“饑獸”。

  1927年秋,詩人“逆著凜冽的夜風,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艱難的路”(《北遊》題記),他眼前閃爍的睛朗的天國被無情的巨手撕碎了,心裡蘊積的地獄的陰森被完全地證實了,他被剝得赤裸裸地立在總是陰沉的天地之間。“一切都模糊不定,隔了一層/把自然呼了幾遍,把‘人生!’叫了幾聲”。 他開始意識到幻美中的自然與人生的虛飄無力,算是對自己過去的多年做了一個總結。《昨日之歌》中悲苦的現實大部還是受制於自己浪漫的想象,而此時的現實卻是具體的,比想象中的現實更加悲苦。哈市之行自然是遊行地獄,雖崇拜沉默而不死的英雄,“無奈我的眼光是那樣薄弱/ 風雨裡看不出一點光明。”在公園,在咖啡館,到處看見人們肩上的天大的空虛。《七·中秋》是《北遊》這篇長達500行的詩中最為精彩的一段。他眺見了西伯利亞大陸那“為了全人類做勇敢的實踐”的風雪故鄉,透露了其對生死的理解:“生和死,是同樣的秘密/ 一個秘密的林把他們套在一起/我在這秘密的林中,解也解不開,跑也跑不出去。 ”在《昨日之歌》中,生之艱難還多屬想象的功勞,而想象則以死為生之終點,但在這裡,生與死已相提並論,已一並為詩人所認同,死正漸漸地從生之歸宿地帶逃開,顯示了馮至思想上的進展。他對自己的過去感到了不滿,開始要求認真地生存:“我望著寧靜的江水,撫胸自問:/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風度燒焚?/在幾次的燒焚裡,/可曾有一次燒遍了全身?/二十年中可有過真正的歡欣?可經過一次深深的苦悶?/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認定/認定了一個方針?/可真正地讀過一本書?/ 可真正地望過一次日月星辰?/欺騙自己,我可曾真正在認識/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反複的追問中,詩人把自己置於審判臺上,加以鞭擊。從中已經聽到了後來在《十四行集》中趨於定型的“獨特之生”的呼聲,捕捉到詩人從審美之生存向現實的生存——即真實的生存轉變的訊息。如果說在《寺門之前》中詩人鞭撻了宗教對人性扼殺的一面,還屬於五四覺醒後對人性的特別關注,那麼在《北遊》中,作者則從現代人的角度宣布“上帝早已失卻了他的莊嚴”,不僅立論的視角擴大了,而且更為深入了。自戀的情緒還在徘徊,如《十一》中認為白衣白帽的宇宙“原來他們為了我/追一翻痛切的追悼!”但詩人已多次自勸:“望後你要怎麼樣,/你要仔細地思量/不要總是呆呆地望著遠方/ 不要只是呆呆地望著遠方空想!”在全詩的末尾,是詩人的自我勉勵:“我要打開這陰晴的墳墓/我不能長此忍受這裡的陰沉”。哈市之行,確是馮至一次心靈的旅程,把他引到現實的激流中。《北遊》便是馮至心靈旅程的忠實記錄,是馮至思想上步入中年的轉折點。
 
  然而,一切的夢幻在中秋的夜裡被埋葬了以後,他深感工作的艱難,他知道:“這個工作不容存一些兒代替!”,“身外的物不容我一點兒請求,”他以日夜的工作來驅散空空的歎息,已趨近現實的生存態度(《艱難的工作》)。在《夜半》中他以輕快的擬人化筆調繼續著他對自己的反省,在《夜半》裡,展示的是他在充實的心情下的自責與苛求。《月下歡歌》顯然是馮至早期詩中少有的歡快樂章,是馮至詩中幽婉筆調中的暖色塊,是他在以現實的態度對待自己,重新認識社會與自然後,在某次偶然的令其興奮的事件操縱下的贊歌。
 
  《南方的夜》被稱為“馮至20年代詩歌的壓卷之作”,〔4〕似是過譽。相比之下,袁可嘉先生以為其是“早期抒情詩中的精品,”〔5〕倒更為中肯。但藍棣之先生的論述卻極為精辟:“南方之夜”只是一種情感氛圍,實際上是一個陶醉於戀情的人單方面幻想的愛情氣氛,與《昨日之歌》中愛情詩相比,情感已深沉平穩得多——一種秋冬式的平寂。

  《北遊及其他》中,諸如“陰沉”等冷而厚重的詞出現頻率相當高。但其喻示的已不是暗暗小巷中徘徊的幻夢般的傷感,而是面對現實後較為冷靜的直觀。詩集中已涉及了不少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問題,他在接受楊晦的建議到哈爾濱的鍛煉,使他從個人狹窄天地中走出,更多地思量,更清楚地認識自己,為他成為一名現實的生存者,作了較為充分的心理准備。也使他日後能更多地注重雅斯貝斯生存哲學中的“關聯”一語。在《北遊及其他》的《序》中,詩人坦言其因為“想望的是朋友,我需要的是溫情”而回到北平。
    
  三、苦悶的自戀者

  馮至在1979年寫的《馮至詩選·序》中說:“(20年代)詩裡抒寫的是狹窄的情感、個人的哀愁,如果說他們還有一點意義,那就是從中可以看出五四以後一部分青年的苦悶”。五四後的時代是一個迷茫的容易失去方向的時代。舊的思想、舊的文學均在該消滅者之列,而新的思想是五顏六色的大雜燴,新的文學尚屬呱呱落地的嬰孩,一切都顯得異常的紛紜雜亂。現實危機與文化危機降臨華夏大地。現實背景的破布上,滿釘著軍閥割據與夷族爭食的恥辱,文化長河仿佛在此斷流,古代文化成了國將不國的罪人,文人心理上是不可抹滅的斷裂感。焦灼與迷茫使中國知識分子身心憔悴,危機感占據心頭。馮至沒有身經五四運動,但他卻在這種失落茫然、急躁傷感的時代氛圍中長大,時代擁有的病狀傳染給了他,使他無可回避地成為時代及文化分裂症——缺乏中心導向及主流思潮——病菌的攜帶者。但此時的馮至還處於人生的浪漫期,雖然母親與繼母的相繼病故使生性趨靜的馮至更近所謂成熟的中年人的穩重,但其內心卻藏著一顆更想打探世界的年青的心,因而其20年代的詩作便是其心靈流變旅程的記錄者。
 
  在整個20年代,馮至都或濃或淡地沉浸在自戀——對友情依賴、以自我為中心——情緒的包圍中。這種自戀情緒是對幼時的理想自我的頑強維持。正是在自戀情緒的逐漸消失中,人才能適應並參與到環境活動中去。接觸社會以後,理想自我開始破滅,才認識到另一個無法控制的自我。人與自我,人與環境的關系從幼時的和諧幻想中被打破,面臨一新的越來越離自己遠去的我,以及與自己愈加不相容的環境,感傷的情緒彌漫起來,自戀情緒表現在青春的感傷上,是每個個體的人必經的階段。但一部分人急於從這一階段中脫身向外,便積極主動地投身於社會思想或政治活動中去,並受公眾意識的牽引,表現為對社會現實的追蹤關注,另一種人則向內時刻關注自己的生存狀況,包括在社會現實沖擊下的自身的種種反應,並及時調整適應。這兩種人均是在對自戀情緒的自發克服,而人之天性在其中的選擇上起巨的決定作用。馮至寂寞的天性便替他預定了後一條路,以至他在40年代成了一位現實生存者——即努力過一種向外而又向內的生活。
 
  馮至作為一位關注生存的詩人,他的生存狀況涵蓋了他的作品,因而了解其作品必須在對其生存有確切的了解之上。“我生長在衰敗的國,衰敗的家裡,免不了孤臣孽子的心腸。雖說世界需要進步,人要勇往直前,但想來想去,總不太像是我所能辦的事。貧賤的人容易心虛,因為他盡往裡面看,往內面看得多了,外邊的世界便不是他的了。〔6〕”他的這段“夫子自道”正是對自己第一階段生存狀況的最好闡釋。20年代他的散文、信劄是他心情的坦露,為我們了解馮至提供了資料。《記克萊恩特的死》一文中對克萊恩特之死的神聖而美麗的大肆渲染,籠罩著神秘主義氣氛。《仲尼之將喪》中仲尼對命運的詠歎,被淒涼的基調自始至終支配著。死亡毀滅在自戀者那裡被有意地強調,正是對理想自我逐步消失的最高抗議——幻想一切挫折都在死亡之中得到最終解決。在《北遊》一詩之前的詩中,一切對象都陷入自戀者的審美的感傷裡。一是自我,即《不能容忍了》、《暮雨》、《孤雲》、《風夜》等詩中的自我,是渴求理解,盼望從別人的理解友愛中得到自我確證的“我”。這時的“我”發現了自己在宇宙中無依無托,是個孤零零的宇宙中間物,是個“虛偽的自我”。二是自然景象,出現在詩中的自然景象也都是惹人傷感的景象。初春的暮雨、狂風、暴雨、黃昏、孤雲等都是其感傷情緒的幫凶。在現代派詩人眼中是精神故鄉的自然,在感傷的浪漫派詩人馮至眼中全是令人欲哭無淚、欲訴無語的傷感的替代物。在《我是一條小河》、《在海水浴場》等愛情詩中,出現的戀人形象等,有著強烈的虛幻色彩,在詩中寄托著愛的憂傷與失落。這是一種朦朧的由對自我的愛而向四周蔓延開去的愛,其中心依然是自戀。到《北遊》長詩時,詩人已從自戀——自憐自愛中減去了自憐的成分,開始反躬自問了。由此詩中的情感沉潛得多,如《南方的夜》,已不再是凝神留心聲音從外界反彈的回音,而是傾聽自己內心聲音的輕顫。但幾乎貫穿在20年代的他對楊晦的友情的依戀仍可作一旁證,他還沒擺脫自戀情緒。在信中,充滿了他對楊晦的深深的思戀——楊晦成了他確證自我,安慰自我的精神支柱了。1930年他信中對楊晦的思戀平淡了下來。〔7〕
 
    四、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

  “實際上,《昨日之歌》已奠定了詩人馮至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8〕《北遊及其他》的出版更是使其地位得到了鞏固, 使其不負於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之稱。馮至“早年受海涅的影響較大,喜歡德國浪漫派的抒情詩。……最初寫詩時受創造社的影響,用外國字。……二十年代也讀中國古詩,所受的影響是多方面的。”〔9〕據馮至回憶,其中北京市立第四中學的國文教師潘雲超,給他們講過《韓非子·難》,選讀《史記》中的名篇及司馬相如、鮑照等人的辭賦。1919年暑假後,施天侔給他們講西方文學流派及《莊子》,而他自己,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清的《草兒》、俞平伯的《冬方日》,尤其後來郭沫若的《女神》、《星空》及郭譯的《少年稚特的煩惱》使其思想上、藝術上都大受啟發。〔10〕1921年16歲的馮至進入北大德文系,有機會接觸了德語詩歌,他最感興趣的是德國“狂飆突進過後興起的浪漫主義文學”,覺得它能豐富他“空洞的幻想”。〔11〕1924年,馮至翻譯了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1925年,他讀了荷爾德林的小說《徐培裡昂》裡的《命運之歌》,並譯出刊在同年《沉鐘》上。1926年,他翻譯了提出令馮至感動的“世界悲苦”口號的奧地利詩人萊瑙的《蘆葦歌》五首中的四首,並以象他“自己的創作”〔12〕一樣被收進了《北遊及其他》。1927年10月7日,他購得《歌德全集》凡六冊。……20 年代時馮至於古典文學並無周氏兄弟那幫人的深厚修養,對德語詩歌也並無系統的研讀,這使他沒有心理的負擔。能以一已之興趣來選擇取舍學習的對象,因而馮至20年代的詩歌創作在藝術上呈現出鮮明的個人風格。


  馮至的個性使他對外界的感受是細膩的,而正是這細膩,除去了粗略所帶來的激昂,使他的情感基調立足於反思之上,在冷靜平淡中包蘊著持久的動人力量——審美生存者的人格力量。他的個性投射出生命和熱情,但這勃發的生命受制於耳聞眼見的現實,從而使生命更具強度,想象力富有個體獨創性;他的噴發的熱情受阻於節奏,從而使熱情富有厚度,詩情具有跳躍起伏的活性。“幽婉”正是審美生存者馮至的個性追求和映現,是想象與節奏和諧合作的產兒。
 
  《蛇》中把“我”的寂寞比作蛇,充分調動蛇的特性,讓蛇去把對方的夢境銜了來,而對方的夢境竟“象一只緋紅的花朵”。賦予令人生畏的動物以如此富有人情味的形象,取得了陌生化引人入勝的效果。而在《小船》中,以“小小的船篷將折”來喻寂寞孤獨的心;《我是一條小河》將“我”的豐富的情感喻為流動的小河,使難解的情感變為可感的河水之流動,可謂匠心獨運了。在《風夜》中,“我象海上被了難飄散的船板”竟把一懷傷情變為讀者眼前躍出的客觀物象,令人不能為之動情。而我要在“你同她的隔離是海一樣寬廣”之間搬運灰色的磚泥建起橋梁,大有精衛填海之韌勁,亦可驚可歎。在《雪中》散步的兩人竟是上帝畫出來的圖畫:“在這寂寞的路旁,畫上我們兩個/ 雪花兒是夢一樣的繽紛/中間更添上一道僵凍的小河。”實出人意表之外。 在《什麼能夠使你歡喜》中,把“我的時光”比作“有用的彩綢一匹”同樣令人拍案稱奇。在《昨日之歌》與《北遊及其他》中,有很多難以放舉的出奇制勝的比喻——不隱晦、不生澀,喻體完全是日常生活中可常見或想到的事物,而馮至能在情感的操縱下將其運用入詩,在本體與喻體上存在著內在的相通處,不顯牽強附會的呆板,反而更添加了諸多詩味,使本來可能直白淺露的情感幽深可感含而不露。運用常見的事物作喻體,應該是朱自清譽為“在平淡的日常生活裡發現了詩”〔13〕的早期征象吧。巧妙的比譬當然是活躍的聯想的結果,是此階段敏感的詩人傾聽自己內心聲音的收獲。這種把情感凝在客觀物象上的能力似乎已暗示了下一階段的詩作——《十四行集》——接近於裡爾克之“詠物詩”。
 
  如果說話語是生生不息、無窮變化的生物鏈,那麼節奏即是話語的延伸,預示著聯系未來的話語,是運動的相對靜止,是生物的新陳代謝。節奏的運用,使詩情的湧動受阻,從而迸發出跳躍的水花,使詩情跌宕起伏,富有生氣。馮至的抒情詩,不是情緒的直流而下,而總是波瀾起伏,抒發的情感意味濃醇,如一脈相連卻又錯落別致的青青山峰,耐人品味。《我是一條小河》、《橋》等結尾處的情緒陡然一轉,恰如丹青高手的畫龍點睛,使整篇詩歌頓時變成了生命之律,營造了有機完整的意境。《懷Y兄》、《在郊原》、《蛇》、 《風夜》和四首敘事詩及《北遊及其他》中的大部分詩作都具有較強的節奏感,詩歌分節,每節句數相同;同語在節尾的反複出現;偶有韻腳等。節奏感不如聞一多的詩作強烈,但其情緒的宛轉波動卻彌補了這一不成缺陷的缺陷。即便如此,他的詩歌節奏感依然非常突出。在馮至的詩作中,形式上的節奏完全隸屬於情感上的節奏。如《遲遲》、如《南方的夜》。節奏把情緒收斂錘煉並給予強調。
 
  馮至20年代的詩,由於受其生存狀況(包括個性特征)的影響,比同期詩人呈現出更多的“沉思”的深層色彩。他沒有任情緒亂撞,而是有節制地釋放。他的詩作在激昂的狂呼與悲哀的哭訴中保持一種張力,使其20年代詩作整體上呈現出幽婉的風格。德國浪漫派詩歌的情節與波瀾,中國《莊子》與宋婉約詞的想象與優美的意境在這裡匯合了。

注釋:
〔1〕〔2〕《魯迅同斯諾談活整理稿》,安危譯,《新文學史料》1987年3期。
〔3〕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六卷243頁。
〔4〕藍棣之:《論馮至詩的生命體驗》,《貴州社會科學》 1992年8期。
〔5〕袁可嘉:《一部動人的四重奏》,《文學評論》1991年4期。
〔6〕《社拜日的黃昏·智慧與頹唐》,《華北日報》副刊, 1930年12月31日。
〔7〕參見《沉鐘社通信選》、《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3期至1988年第3期。
〔8〕陸耀東:《論馮至的詩》,中國社科出版社1985年版。
〔9〕陸耀東:《心中的豐碑》,《新文學史料》,1993年2期。
〔10〕馮至:《中國現代作家傳略·自傳》,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1年5月版。
〔11〕馮至:《外來的養分》、《外國文學評論》1987年2期。
〔12〕《詩文自選瑣記——〈馮至選集〉代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3〕朱自清:《新詩雜話·詩的感覺》,三聯書店,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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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第2期  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附:《昨日之歌》部分詩篇

懷友人Y.H.
 
1
 
當燕子歸來的黃昏,
我一人靜靜悄悄
在你舊居的窗前,
夢遊一般地走到。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窗內仿佛有人答應。
我傍著窗兒癡等。
 
 
但是窗兒呀總是不開,
一直等到了冷月淒清,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裡徘徊?
 
2
 
那夜風雨後,
正像是我們去年的一天,
滿院嗅著柳芽香,
滿地踏著殘花瓣。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雲內仿佛有人答應。
 
我靠著樹幹癡等,
但是陰雲呀總不散開,
一直等到了夜闌更深,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裡徘徊?
 
3
 
我像是古代的牧童,
失掉了他的綿羊;
我像是中古的詩人,
失掉了他的幻想。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遠方總仿佛有人答應。
我望著淒豔的夕陽,
我望著幽沉的星海,
望得我心滯神傷,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裡徘徊?

春 的 歌

丁香花,你是什麼時候開放的?
莫非是我前日為了她
為她哭泣的時候?
 
海棠的花蕾,你是什麼時候生長的?
莫非是我為了她的憧影,
斂去了愁容的時候?
 
燕子,你是什麼時候來到的?
莫非是我昨夜相思,
相思正濃的時候?
 
丁香、海棠、燕子,我還是想啊,
想為她唱些"春的歌",
無奈已是暮春的時候。
1924

窗 外

老槐的
英雄姿態!
金綠的葉兒,
隨著微風搖擺,
 
無數黑衣的
燕子飛翔--
似誰家吹玉笛,
吹得聲音嘹亮!
 
青天只有白雲,
白雲沉思無語,
雀鳥兒不住地
在何處唧唧?
 
灰色屋頂,
也披滿夕陽,
瓦櫳上漬著的石灰,
正如耶穌的白衣跪像!
 
瞽者的暗示*
黃昏以後了,
我在這深深的
深深的巷子裡,
尋找我的遺失。
 
來了一個瞽者,
彈著哀怨的三弦,
向沒有盡頭的
暗森森的巷中走去。
1923


 你

一天我委委屈屈地
向著你的明眸泣告--
人間是怎樣的無情,
我感受的盡是苦惱。
 
你殷殷勤勤地勸我,
憂思,能夠令人衰老;
你更問我能不能
向著你的明眸微笑!
 
你的話是雨後的南風,
將我的愁雲盡都吹散;
但我仔細看你的眼眶裡,
也是汪汪地淚珠含滿。
1924

在 郊 原

續了又斷的
是我的琴弦,
我放下又拾起
是你的眉盼。
我一人遊蕩在郊原,
把戀情比作了夕陽奄奄。
 
它是那紅色的夕陽,
運命啊淡似青山,
青山被夕陽烘化了
在茫茫的暮色裡邊。
 
我願彷徨在空虛內,
化作了風絲和雨絲:
雨絲綴在花之間,
風絲掛在樹之巔,
你應該是個采擷人,
花葉都編成你的花籃。
 
花籃裡裝載著
風雨的深情--
更絲絲縷縷的
是可憐的生命。
 
我一人遊蕩在郊原,
把運命比作了青山淡淡。
續了又斷的
是我的琴弦,
我放下又拾起
是你的眉盼。
1925

你倚著樓窗......

你倚著樓窗向下望,
會望見長街彌漫的塵沙;
但是你望不見沙中埋沒的
路上的我,路畔的槐花。
 
風會把花香吹揚給你,
我,我可像真珠永沉大海--
沒有你的目光到我的身邊,
我怎樣才能有光彩!
 
同乞丐是一樣的運命,
在神的那兒永無名姓:
一旦我踉蹌地死在路旁,
將怎樣的刻呀,我的墓銘?

風 夜

"也是這樣的風夜,
也是這樣的秋天,
我把生命釀成美酒,
頻頻地送到你的唇邊,
一盞,兩盞,三盞......"
 
我屈指殷殷地暗算,
恰恰地滿了一年,
我沉埋在這座昏黃的城裡,
像海上被了難飄散的船板,
一片,兩片,三片......
 
我今宵靜息在秋星下,
如船板飄聚到海灣,
它們再也擋不起海上的洶濤,
我也怕望那風中的星焰,
一閃,兩閃,三閃......

風也沉默,
水也沉默--
沒有沉默的
是那萬尺的晴絲,
同我們全身的脈絡。
 
晴絲蕩蕩地沾惹著湖面,
脈絡輕輕地叩我們心房--
在這萬裡無聲的裡邊,
我悄悄地叫你一聲!
 
這時水也起了皺紋,
風在樹間舞蹈--

晚 報
  --贈賣報童子
 
夜半的北京的長街,
狂風伴著你盡力地呼叫: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同時我的心裡也叫出來,
"愛!愛!愛!"
 
我們是同樣地悲哀,
我們在同樣荒涼的軌道。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人影兒閃閃地落在塵埃。
"愛!愛!愛!"
 
一卷卷地在你的懷,
風越冷,越要緊緊地抱。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一團團地在我的懷,
"愛!愛!愛!"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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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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